“哦……柳主事这个时候不在,应当是查案子去了,我有几桩案子分给他了。等他一回来,我让他立马过去。”方钰安慰道。
书吏跑去回禀的时候,正好见大理寺少卿冯大人从沈延的值房里出来。
书吏向他一行礼,冯大人好不容易见着一个有点笑模样的人,急不可耐地跟他抱怨:“……你们沈侍郎是不是生了毛病了?这说话也太冲了,以往也就是话少,今日倒是不少了,句句噎死个人。下回来找他的事,我再也不来了,谁爱来谁来!”
书吏只怕沈延在值房里听见,说了一通好话送走了冯大人,又跑进去跟沈延回禀。
沈延一听柳青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捏着笔的手上,青筋根根凸现。
他想了想道:“若是我走了他才来,你告诉他,上次准他进库房后,去年和前年的卷宗都摆乱了,让他整理好再回家。我明日要检查。”
书吏应诺退了下去。
……
柳青回衙门的时候,天色已暗,各处廊下的灯都亮了起来。
书吏见她进院,跑过来告诉她沈大人今日找她找了无数次。
柳青暗暗舒了口气,她今日没进衙门果然是对的,沈延定是在意昨日五爷帮她安排的那场戏,才一定要找她探个究竟,其实那浴堂的后门可以直接穿到搓澡的地方,他恐怕没发现。
她这几日还是得尽量躲着他,让他这股无名火先消消再说。
“对了,柳大人,沈大人还吩咐了一事……”书吏便将沈延吩咐的事告诉她。
柳青一听这事,差点气笑了,她上回进库房已经是近两个月前的事,卷宗乱了怎么赖到她头上?
不过这也许是个拿到父亲卷宗的机会……
又或者,是他又一次的试探?说不准他已经让库房的守卫暗中观察她的动向了。
她觉得更有可能是后者,毕竟才出了昨日的事。
所以当她站在那叠卷宗前,她只乖乖地整理了去年和前年的卷宗,碰都没碰五年前的卷宗。而后她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库房。
她下了台阶,还没走两步,身后便有人问话。
“这么快就出来了......不顺带参阅一下旁的卷宗?”
沉郁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沙感。
柳青一听这个声音,心里一颤。
他不是已经回家了么,怎么突然又回来了?还是说他方才一直在?
“沈大人。”她回身行了一礼。
“你辛苦了,我还有份卷宗要找,进来帮我找一下。”他说着便进了值房。
“……是。”柳青只好应诺。
谁知她刚进了库房,沈延便将库房的扇关上了。
第63章
柳青见他合上扇, 心里有些发毛。
他怎么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沈延也不看他,径自走进一排排的架子中间。
他虽还站得挺直,柳青却觉得他连背影都比往日疲倦。
“你这是去了哪里,一整日都没回衙门?”
他一边随手翻着架子上的卷宗一边问道。
这库房狭小又拢音, 他的嗓音平静却显得干涩。
“下官出去查案了, 方大人的案子太多, 分给了下官几桩。”
他不叫她过去, 她就在扇边上待着。
“是么, 去了什么地方, 要一整日这么久?”
“......”柳青没吭声。
他这个口气,定是怀疑她躲着他了。她也不敢狡辩。
她总觉得他在这云淡风轻之下,其实压着一股火。她不想将这股火勾上来。
他从一个狭窄的过道走出来,经过她身旁时候看了她一眼, 而后又进了另一个狭窄的过道。
“......永嘉公主的案子有什么进展?”
他终于又开口了, 柳青暗暗松了口气。
这天又闷又热的, 他方才不说话,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好像凝固了一般,憋闷得她心慌。
“……大人慧眼,您说的那个丫鬟果然和桂三有染。据她们二人所说,那些首饰是那丫鬟发现公主死后才偷出来交给桂三的。其实下官也觉得他们不是凶犯,毕竟那车夫应该没进过后院, 她一个小丫鬟, 即便是行窃时被发现, 恐怕也没胆量杀人。不过还是要等拿到装敛的人的证词,才知道是否如下官推测的这样。”
装殓的人的证词要沈延才能拿到, 沈延知道她这话是提醒他。
他从格架的缝隙里看了看她, 她居然还缩在门边, 显然是躲着他呢。他心里一股火气就压不住地往上涌。
“所以这案子还是等着我来破了,没这个证词你就没旁的线索?”
“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柳青嘴一抿,“ 那凶器下官看过,是一柄这么长的匕首,上面还连着搭扣,像是从某人腰上取下来的,说不定与那凶手有关。”
她削葱一样细白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让他知道那匕首有多长。
“看不清,你走近些。”沈延啪地合上手中的卷宗,往架子上一摔。
什么看不清,他根本就没看。
柳青无法,只有走到他所在的那条窄过道。
“这么长。”她又给他比了一次。
“看不清,再近点。”
柳青举着两只小手,又往前蹭了蹭。
沈延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优雅的下颌线渐渐紧绷起来。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他的声音里似是压着怒气。
窗外狂风骤起,天深处传来隆隆的声响。
“……自然不是。”柳青软声道,顺从地往他面前再蹭了蹭。
他原本凌厉的双目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泛着乌青,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她觉得他挺可怜,有些对不住他。
可是他已经疑心到这个地步,又和她的主张相悖,那她便只有继续隐藏下去。
沈延见她乖巧,身上那隐隐的戾气才稍去了些。
“我昨日见你去了两条街以外的那间浴堂,那里怎么样?”他低头看她,沉声问道。
柳青听他问这个,倒有些如释重负,她早就准备好答案了。
“那地方就那样吧,下官就是去试试,不想竟遇上了方大人。”
方钰最近每隔三日就会去一次,这是她早就摸清了的。
“既然你们都去那里,看来还不错。我也一直想找间干净的浴堂试试,不如改日你带我同去吧?”
他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似是要捕捉她眸中所有的情绪。
外面婆娑的树影摇摆不定,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一暗一明的。柳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不必了吧……下官的意思是,大人去可能不太好。”
“为何?我看你和方钰挺惬意的,我为何不能去?”
他向她渐渐俯下身子,眼眸深处似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只差一阵劲风,便是燎原之势。
“……不是……不能去。”柳青嗫嚅道。
她觉得他今日有种极强的侵略感,在这个狭窄的过道里,尤其让她心慌。
“那是为何?”他的脸近在咫尺。
“是……是下官觉得那里不太好,他们的伙计下手太重了些。”
她边说边往外挪。
沈延见她又要跑,只觉得胸中急怒交加,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逼着她看向他。
“是么?”他冷声道,“真的只是这个原因么?”
柳青完全没有防备,他虽还收着力,她却仍被他拽得一趔趄,差点撞到他身上。
窗外风雷交加,长空深处划过一道厉闪,将他清俊的脸映得分明。
她还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以往只觉得他是个薄情的长相。如今才发现,他清冷的眉目间有种少见的渴求和急躁。
倒像是一个渴了很久的人要不顾一切地抓住一杯水。
柳青微微缩着身子。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心里有些怯怯的。
他这又是何必,即便她都告诉他,又能如何。她要做的事,他肯帮她么?非但不可能,他说不定还会妨碍她,那还不如就这样一直瞒下去。
她心里拿定了注意,身体便渐渐舒展开来。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下官真是觉得那地方很一般,大人您大概不会喜欢。”
沈延盯着她看了许久。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真就只是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他眸中的星火渐渐熄灭,只余一片黯然。
“......原来如此......那你方才慌什么?”他缓缓松开了手。
“......下官见大人怒气正盛,就有些怕。”
柳青一颗心落了地,挠着头干笑了几声。
沈延叹了口气:“我大概是累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大人,那下官告退了。”
沈延轻轻嗯了声便不再看她。
柳青推门出去,以为他也会很快跟出来,然而她都快出了这层院子,也没听见动静。
她站在游廊下回头望,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其实他脸色已经那么差,合该早些回去歇着。
廊外大雨如注,她经过外层院子的时候看见在衙门里做司务的钱伯也还没走,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钱伯一直觉得柳青这个年轻人有种莫名的亲切,高高兴兴地和她闲聊。
柳青说了几句就将这话引到沈延身上:“......说起来,我们沈大人今日脸色难看得很,我们和他说话都提心吊胆的。您说他别在是上火了?”
“......沈大人还没走呢?”
“还没走......我方才在库房和大人说话,觉得他累得快不行了,嗓子都发干。”
“G,咱们衙门有菊花茶,我待会给大人送一些去,能去火生津的。”
“还是您想得周到,”柳青笑道,“......要不您顺带劝大人早些回去休息?他舒坦了,我们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过。”
钱伯笑着答应。
柳青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便从门房拿了把伞,出了衙门。
......
转过天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沈延的书吏给柳青送来了两张纸。
柳青打开一看,是沈延的笔迹。看内容应当是对某具尸身的描述,却没有注明死者的名姓。
“死者着掐腰斓边丝褙子,除了前胸以外,全身完好,无淤青、伤痕,唯左胸有一处深而窄的伤口,右侧胸口有一处怪异却极浅的血痕,似是有人以刀划出的。死者妆容精致,指甲边缘完好,并无剐蹭磨损,且应当是新染了丹蔻......”
另一张纸上便是那血痕的样子,柳青看了半晌也没辨认出那到底是个什么符号又或是像个什么。
她明白为何沈延不写死者名姓了。这应当是永嘉公主的尸身。
给公主装殓的人并非仵作,能主动告知他的事情估计不多,可此处连指甲的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想来是他问得极细致了。
也幸亏有他问来的这些,否则这桩线索极少的案子,她查起来要大费周章了。
她拿着这两张纸琢磨了一会,觉得桂三和那丫鬟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公主死前显然是没有激烈反抗过的,与其说是在与盗贼搏斗中被杀,更像是在极为放松时被人一刀毙命。
所以凶手应当是她极为亲近或是熟悉的人。至于那血痕是怎么回事,她还想不透。
那小丫鬟若只是为了偷东西,根本犯不上杀人,而且那匕首插得又狠又准,也不像一个内宅里的小丫鬟所为。
府内下人和侍卫都说那日府里只来过一位尼姑,而尼姑离开时,公主还好好地活着。
柳青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公主曾经在府中密会某个人,府内的下人要么并不知晓,要么是知晓了却不敢说。
若真是这种情况,就不好办了。毕竟涉及公主的私隐,她到哪里去找疑犯。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
只是这人阴晴不定的,也不知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好在,她今日算是走运。都不用她找,那位爷自己就来了。
她刚跨出衙门的门槛,就看到了五爷。他一身八宝纹丝直身,金嵌玉的发箍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辉。他骑在一匹极高壮的黝黑发亮的马上,连人带马,比身后骑马的随从足高了两个头。
柳青在日头下仰着脑袋看他,心想他到底是特意给自己挑了匹特别高的马,还是特意给随从挑了匹特别矮的。
“......呦,特意来迎接爷啊,还挺懂事的。”
他将马驱到她面前,很没有必要地甩了一下长腿,翻身跳下马,让前后衣摆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他这一番动作,竟让柳青想到春意躁动的时节里那些活力过旺的雄兽。
“五爷,小人正想去顺天府向您道谢,”她向他行了一礼,“多亏您的安排,小人的事已经解决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想出浴堂这种主意。
五爷摇了摇扇子,似乎一切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嗯,那是自然,爷都出手了,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话说,你打算怎么谢我?”
“......”柳青想了想,“小人请您吃饭?”
五爷嘴一撇:“我都到你们衙门了,怎么也该在衙门请我喝茶呀。”
“......是是,爷您请随我来。”
也好,替她省钱了,反正她也是问案子的事,请他在衙门里坐坐也无妨。
五爷觉得天气闷,不想进值房,见院子里有处阴凉,便一屁股坐到那阴凉下的石墩上。柳青赶紧让书吏送来茶壶茶盏,亲自给他斟了茶。
“说吧,找爷什么事?”五爷把扇子往石桌上一放
这女人才不会专程去谢他,找他一准有事。不过看她嘴甜,他也乐得让她求他。
柳青嘿嘿一笑:“爷,实不相瞒,小人在查永嘉公主的案子,觉得这凶手可能是和公主极亲近的人,所以小人想跟爷您打听打听公主常和什么人来往。”
五爷鼻子里哼了声:“爷就知道,你是无事不来。”
柳青默然一笑。他要是这么说的话,她摊上这个案子也有他的功劳。
“行吧,爷也不是小气的人。”
他喝了口茶,又拿起他的扇子。
“爷这位姑姑啊,可不是省油的灯,虽是个寡妇,可是风流快活一样没落下。爷都怀疑她那死去的丈夫是被绿帽子给活活压死的……”
柳青听得呛了口茶,能这么说自己姑姑的他还是头一个。
五爷想抬手给她拍拍,但她见他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
五爷浓眉一蹙,刚要发作,却见远处的抄手游廊上一个清俊的身影经过。
那人一身绯袍,脊背挺直,走起路来阔步生风。他似乎也在朝他们这里看,一双寒星目中视线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