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认出他的时候,已经一脚踏进门。
她瞬间僵在了门口,最先的反应就是逃。可是那人已经看见了她,和煦地对她笑了笑:“你起来了?”
他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有种浸了书卷气的清朗。
“......你,你怎么还没走?”
柳青嗫嚅道。
她有种做了错事想藏起来,却还是被人抓到的感觉。
须臾之间她想明白了,他一定是听说她还没用过早饭,专门在此处守株待兔的。
沈延合了书放到灶台上,剑眉软软地弯下来,似乎有些受伤。
他看向她的双眸深浓如墨:“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不肯见我也便罢了,我还饿着肚子你就要赶我走?”
他那种男人沉郁的嗓音说出这种话,让柳青觉得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扫过胸腔,酥酥痒痒的。
“......这里总有些馒头之类的,你......你就随便拿点吃不就好了。”
青天白日地,他非要这样说话么,弄得她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她不敢多看他,说罢就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她总觉得他那双静如深潭的眼中,藏着些让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的东西。
“馒头是有......”沈延双眉微簇,抬手抚了抚前胸,“可是,大夫说我这伤要想好得快,近日要吃些补元气的,也要多休息。可你看我......”
他昨日没休息好是一定的,现在再让他啃馒头什么的,好像是有些过分了。
更何况他那伤是因她才受的。
“......那你想吃什么?”
大不了给他煮碗白米粥再放些红枣什么的。
沈延听了这话却是眸光一闪,嘴角的弧线渐渐扬了起来。
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
“倒也不必太麻烦,就肉酱面吧。”
“......”柳青看了他半晌,“这哪里不麻烦了,你还是回自家去吃吧。”
“可你也知道,我家里做得不好吃......”沈延看上去有些可怜。
柳青的声音渐软,他家里的饭菜的确难吃:“那......也来不及啊,猪肉还得现买。”
夏日家里不存肉。
“都在那了,”沈延一指靠窗的案板,一条红白相间的油肉躺在那,“我早上让齐家的小厮帮我带回来的。”
“......那你其实早就醒了?为何不同师兄他们一起用饭?”
沈延脸不红心不跳,满眼希冀地看着她:“快点做吧,我肚子实在空得难受。”他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柳青在他的注视下吐了口气。
他耍了这么多心眼就为了吃口肉酱面......
“那......我一个人动作慢,你帮我打打下手。”
沈延即刻站直了身子:“那是自然,我帮你洗菜。”
“先洗手!”
“是。”
沈延痛快地应诺,用瓢舀了水倒进铜盆里,他刚要将手浸进去,突然回头看向她。
“你是不是也要洗?”
“你......你先。”
她怕若是她说她要洗,他会非要和她一起洗,那铜盆那么小,她不想碰到他的手。
沈延抿了抿唇,猫着腰认真洗起来。
柳青也没闲着,她从碗橱里找到了围裙,将下半围的带子系到腰上,再抓了上半围的两根带子背到脖颈后。
她自己抬手到脑后系带,却突然发觉系的结缠住了发丝,拉扯得头皮痛。恐怕是她之前梳头时落下了一缕。
她只好摸到那个结,再拉住发丝扯出来。
“我来。”
深沉的男音。
沈延的气息已笼在身后。他轻柔地将发丝一点点抽出来,沿着她脖颈拢到她身前去。
柳青僵着身子不敢动,感觉到他平缓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落在脖颈上。
她的雪肌滑腻,脖颈纤长柔软,沈延的目光定在其上,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
柳青感觉到颈后那团气息愈发热起来,忙往前跨了一步躲开他。
“......好了,快去洗菜。”她微微侧了头,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嗯。”
沈延的嗓音有些滞涩。
柳青取了面粉加水和面。沈延被她轰到角落里去洗菜,一边洗一边偷偷地看她。
做拌面的面团偏硬。柳青做姑娘的时候虽然常常亲自下厨,但也有好几年没做过了。她细细白白的小手往那又粗又|硬的面上按下去,似乎有些吃力,小脸上很快飞起了赤霞。
沈延三下五除二洗好菜,大步走过来帮她。
“你别过来。”
柳青余光瞥见他,抬手一指。
昨晚的事她还心有余悸,方才系围裙的时候他也让她有些紧张。他这两日好似患了痴病,总找机会凑过来,她得跟他保持距离。
“我真的是来帮忙的,你是不是想到别处去了?”
沈延抿嘴一笑,她这只小兔子,现在还会吃一堑长一智了。
“我有什么好想的!”柳青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立时气得满面潮红,“......你的菜洗干净没?”
沈延被她娇声地责怪还挺高兴,笑眯眯地走回去,捧了水灵灵的菜来给她看。
“脏死了,这菜根上的泥都没洗净,回去重洗!”
“哦。”沈延看她真生气了,乖乖地把一捆菜捧回去重洗。
柳青回头偷看,见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刚劲有力的大手正捏着一根小小的青菜,仔仔细细地搓那菜根上的一点点泥。
那根上的泥其实很难完全洗去,一般都是洗菜后直接将根切掉,又干净又省事。
这厮估计是没下过厨房的,这种事情自然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告诉他,这是他活该。
她揉好了面,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面团放进盆里盖上盖子,等着面醒。
紧接着,她又取了刀来切姜和葱。她切菜的手法纯熟,一根葱行云流水地切下去,成了细细薄薄厚度均匀的小片,还大致保持了葱的形状。
猪肉切起来稍费些功夫,她为了多留点肉,捋着纹理一点一点将猪肉去皮。
皮去到一半,角落里突然当地一响,似是金器相撞,吓得她手一哆嗦。
她回身看过去。沈延正将菜捧过来,一脸的得意:“此事其实简单,一刀下去,干净彻底。”
“......嗯。”
到底是考过状元的人,这点事情自然是难不倒他。
她收回目光接着去猪皮,却发现自己的食指不知何时划破了一个口子。
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虽然口子不算太大,但血流得极快,她几颗手指的指腹已经一片鲜红,连猪肉上也沾了血。
她觉得眼前已经开始泛了黑,赶忙把手里的刀放下,然而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地往下坠。
沈延看得心惊,赶忙拦腰抱住她,另一只手压住她的人中。
“语清,语清......”
他接连大声地唤她,她的眼睛开开闭闭,似乎也在努力地挣扎。
“语清,你睁开眼看看我……睁开眼,别的都不要想,咱们还要炒菜、吃面,你要是睡着了谁给咱们做面吃......”
柳青微微动了动眼帘,可终究还是抵不过那阵沉沉的昏意,羽睫轻覆,阖上了眼。
沈延的眉头紧紧地蹙起。
先生说,语清这个晕血的毛病,若是不能及早治疗,只会日益严重。早先她只是看到大股的流动的血会晕,可现在她连见到小创口流出的血也会晕,这样发展下去,日后不知会如何。
那药也是,只会越吃越多。从前只要半粒,现在恐怕一粒都还勉强。若是日后她头昏的时候来不及吃药,又或是药突然断了,她可怎么办。更何况这药本就寒凉,天长日久地服用必然有损根本。
他当时问先生,像她这种病应该怎么治。
先生说她这是心病,若是能找到症结帮她解开心结,或许可以根治。或者,若在一段时日内,让她不靠药丸,自己克服这种晕眩,至少可以防止病情恶化......
这样说的话,今日这一次,看来是失败了。
他感觉到她的力气在一点点抽去,便将她抱起,坐到一旁的圆凳上,让她躺在他的怀里休息。
反正都已经昏过去了,不如让她舒服一点。他也不再掐她的人中,而是攥住她受伤的那颗手指,帮她止血。
她还是无力地阂着眼,一张小脸苍白如纸。
他记忆中的她,体态丰润,面颊圆圆软软的,而如今的她身姿虽更玲珑些,却比从前娇弱了许多,面颊清瘦,显得单薄。
先生说为她做过整骨,所以她的容貌才会与从前大相径庭,但他觉得也不止是容貌,她整个人都比那时纤弱了许多。
那时她甜甜地一笑,是一团娇娇的孩子气,如今她虽也爱笑,眼底却总透出些苍凉,仿佛再高兴的事也永远笼着一层悲伤。
他心里难过,红着眼眶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又怜惜地贴了贴她沁着薄汗的额头。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
第82章
柳青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洞, 身上沉沉的,全用不上力气。
只是有个亲切的声音在耳畔不停地唤她,她想回应那个声音,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嘴。那声音便一直唤, 唤得她再不觉得那声音亲切, 只觉得烦躁。
而且这大夏天的, 不知是谁给她裹了棉被, 又沉又厚实, 推都推不开, 热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忍耐了许久,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撑开眼帘。
她好像被围在一个肉身做的摇篮里,天青色细布的道袍贴着她的脸颊,其下, 紧实的胸膛散发着滚烫的热度, 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胸前的轮廓和一呼一息的起伏。
仰头看过去, 她正撞进他深浓的眸子里。
“你醒了。”
沈延柔声道,笑容里带着惊喜。
“……嗯。”
柳青一张脸羞得赛过娇桃,看了他一眼,便侧过脸去。
“还好你这次醒得快,” 沈延似乎有些如释重负,“刚刚看你又如上次一般气短, 我是真有些担心, ” 他突然压低声音, “你为了扮成男人,是不是要往身上裹些什么东西?要不还是不要系得太紧?”
他神色认真, 说得小心翼翼。
柳青听得脸发烫, 但他似乎也只是好心, 她便轻轻地嗯了声,抓着他的前襟,一点点站起来。
赧然的热潮退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她昨日安置前,发觉自己胸前薄纱的活扣有些奇怪。
这活扣的尾巴是朝上的,她平日打的结尾巴一般朝下。
她那时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一时换了个方向打结。
现在想来,其实很不对劲,那个活结倒像是有人面对面给她打的。
而且方才她迷迷蒙蒙的时候,看见他一只手悬在空中,似乎很是犹豫。
“……我问你,你怎么会突然说起什么裹胸的事,你是不是……”
她一只柔软的纤指指着沈延,眼睛都快瞪出来。
沈延突然被她一问,眼前浮现起她那时旖旎动人的样子,脸上也烫起来。
“没有,我不是,我……我……”
柳青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一定是他,立时气得直跺脚,终于小手一抬――
啪。
耳光响亮……
一个光滑的面团被压扁,推大。
柳青的脸上面无表情,双手压着擀面杖,将那面团一点点擀成一张越来越大的光滑柔韧的面皮。
沈延带着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已经应她的要求在门边站了好一会。
幸好她力气小,手又软,于他而言算是小惩大诫。
他觉得她的气应该消下去些了,便一小步一小步地凑过去。
“我来帮你擀吧。”
她两只细小白嫩的手压着那么一根又粗又|长的擀面杖,指尖都压成了樱粉色,受过伤的那根手指上还绑了细布。他虽想吃她做的面,但此时觉得这种力气活还是该他来做。
“不必了……你站远些。”
柳青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沈延见她眼锋都不给他一个,心里有些不踏实,怕她就此不理她了。
“我当时真的没有旁的办法……” 他也是冤枉的。
“你还说!” 柳青气得拿起手中的擀面杖指他。
她也明白,他昨日是一时情急,可是她一想到她居然在一个男人面前几乎□□,就觉得羞愤难当。
沈延听出她娇声里的恼意,赶忙住口退到一旁去。
他惹了她生气,又帮不上忙,待着怪难受的。想来想去,他便把盐罐子抱到手里。
她总有用盐的时候,到时候他就可以帮她加两勺,从而帮了还算重要的忙。他想到这,勾唇一笑。
柳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想想就明白了那背后的小心思。
她原还有些生气,但一想到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出来。
沈延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一看她侧脸的轮廓就知道她笑了,便又趁机凑上去。
“要生火了吗?我帮你。”
“嗯。” 柳青也不看他,“你把盐罐子放下。”
“好。”
沈延见事情有缓,喜滋滋地放下盐罐子,片刻也不敢耽搁,就蹲过去生火。
幸亏当初湖广任上艰苦,他是亲自做过生火这事的,不然今日他已经惹了她,还什么都不会,也不知会让她要气到何时。
灶膛内,火苗黄里透着红,烧得活泼跳跃。
炒肉酱火不能太大,柳青看差不多,便让沈延不要再添柴。
晶亮的豆油润了锅,蒸蒸冒着热气,她先后将几粒八角和细碎的葱姜末倒进去,辛香混着油花香气四溢,而后肉末入锅,肉味新鲜诱人,绕着炒勺的长柄徐徐腾出。
肉一变色,她舀了两勺豌豆酱淋到肉上,加水继续翻炒,直炒到肉酱相融,粘稠不分,沿着锅沿一刮,晶稠油亮的酱汁踟蹰而落。
沈延饥肠辘辘地在一旁候着,嗅着浑厚丰富的香气,眼神温柔地看着一口大锅前那个窈窕娇小的柳青,看她系了襻膊的玉臂挥动着长勺轻轻调弄,看她用小调羹挑起一点酱,嘟起盈润的唇瓣吹气,又探出粉嫩的舌尖舔尝酱汁。
一股甜润涌上心头,他思绪飘忽,想起许多年前的事。
那一日,母亲突然问他,觉得刘家的二闺女语清如何。
她说这闺女知书达理,温柔慧雅,相貌也可爱,若是他也喜欢,她便让媒人去刘家说亲。虽然这闺女年纪还不到,但看她的俏模样,估计日后上门提亲的人会踏破了门槛,不如先人一步,将亲事定下。
他那时垂着头,将书页翻过,抬手压了压。
“母亲,儿子现在当以学业为重,旁的事情倒也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