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木畅的话,陈澈走上前,他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去问问齐颂刚刚在昱城师大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他俯身哄着木畅,说:“没关系,吃不下我们就不吃了。”
木畅不想浪费,而后,陈澈就在木畅的面前将那盘桃子一块一块的吃掉。
他其实看出来木畅是故意的,可是陈澈想,没有关系,只要木畅开心,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吃完后,陈澈上前去将木畅抱进了怀里,在这个时候,木畅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那少年一句又一句的拍着她,对她说:“木畅,不哭了,我没有浪费,我把它都吃完了,不难过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样难过,好像她在哭,他比她还要痛。
死死地抓着陈澈的衣服,木畅想,陈澈不是他们,哪怕她愿意把自己当做一个婊子,可是……陈澈不是他们。
她可以去践踏她自己,可是……她不应该去践踏陈澈对她的用心。
她应该说清楚,而不是虚情假意的欺骗,将他彻底当做一个傻瓜在愚弄。
她知道,他要的从来就不是自己的讨好,他只是想要她在意他。
缓缓松开自己的手,木畅从陈澈的怀里退出来,她没有看陈澈,目光失焦的落在落地窗外河边的港口上,那里停泊着归来的船。
哑着声音,木畅对陈澈说:“陈澈,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可是……聊……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从位置上站起来,木畅拢了拢自己的胳膊。
在这个时候,木畅有了一瞬间的茫然,或许是因为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让她觉得不太有安全感,因为她没有可支撑自己的东西。
想了想,木畅径直向着卧室走去,而后,她躺上了床。
说实话,在这样一个场合做出来这样的事,似乎不可避免的带上了那么一点旖旎的味道,可是因为行动的人面若冰霜,所以那一点旖旎完全没有出现,它只让人觉得酸涩。
那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想要竭力寻求平静能够想到的唯一方法,她想要隐藏住自己可能会出现的失态,她想要保持自己大脑尽可能的平静,因为她并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在他人面前毫无保留袒露自己的困境。
木畅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那上面说,人蜷缩成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会最有安全感。
侧身躺在床上,宽厚的被子遮住了木畅极具没有安全感的样子,她整个人埋在里面,柔软将她无缝包裹住,在这个时候,木畅确实觉得自己的心感觉到了平静,她不用担心自己会因为失态而再次哭泣,也不必担心自己因为失控而口不择言。
在她的床侧,陈澈坐在一旁的地毯上,握着她的手。
在这一刻,木畅产生这样一种联想,她觉得陈澈的手像一条脐带,被调低的昏暗灯光让木畅看不太清陈澈的目光,但是木畅想,他的目光应该是温柔的。
平缓了一下心绪,木畅的思维在残碎的记忆中游走,五安市场女人的血,木海摆在她面前的断指,苏青丢磁带时空洞的眼神,木樟哭着说爸爸我错了时候的恐惧,她跪在地面上冰冷的温度,家里面卧室门锁处的空洞。
这些带着血泪的记忆一点点蚕食掉木畅的脆弱,让她变得清醒,冷静,没有畏惧,而后,木畅将视线放在了这间卧室门上。
那是一扇安全的门,它的门锁没有被破坏。
看着那扇门,木畅说:“陈澈,我的话可能不那么让你能够理解我的想法,因为有些话,我不想说的那么诚实,但是我也不想用讨好的方式骗取你的帮助,所以你可以不问原因,只听我想要你帮我做的事情吗?”
木畅的话说的含糊,可是陈澈却没有追问,他只回答:“好。”
像是觉得这样子的话还不够,陈澈又接着说:“我不问你原因,也不会去问齐颂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捏着木畅的手,企图将自己的体温多分给木畅一点,可是在木畅冰冷的体温中,一些细碎的片段忽然在陈澈的脑海中变得清晰,他想起来今天进昱城师大时,门口宣传栏那副巨大的海报。
那上面写着反家暴三字。
去年暑假那次离家出走。
送她回去之后木海眼中的横戾。
对周慧夜以继日的尾随。
听到五安市场杀妻案的失态。
在这一刻,陈澈忽然想,是不是……有一些问题,他想的太简单了些?
还没来得及等陈澈更加深入细致的去想,木畅的动作打断了他的思路,似乎察觉到了陈澈的失神,木畅将手指扣进陈澈的手指,十指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木畅对他说:“陈澈,你听话,好不好?”
在紧扣的十指中,木畅觉得自己如今赤脚走在她破碎的自尊上,淋漓的鲜血像是通往自由路上的献祭,可是到底,在苏青自己没有同意之前,她没有那样将她的疮疤公之于众的权力,因为她所受的伤,也是苏青的疮疤之一。
所以陈澈不可以深想,哪怕猜到,他也必须装作不知道。
夏季的风雨在这一刻吹上了落地窗,港口的船只在风雨之下飘飘荡荡,木畅听着风声,雨声,想,到底,她还是成了他的风雨。
紧紧地将身体蜷缩在一起,木畅再一次轻轻的说:“陈澈,你听话,不要问,不要想,只是听话,好不好?”
第五十八章
在木畅睡着后,陈澈在木畅的床边静静地守了一会。
他面前的少女如今睡的安惬,平静,可是蜷缩的动作暴露出她的不安,惶恐。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安全。
答应了木畅不去想,可是一个答案早已在陈澈的心中呼之欲出,他想起很多曾经被他忽略了的细节。
在她生日那天送她回家时候她家里房门上空洞的门锁,木樟过分忐忑的神情,苏青怯懦的姿态,那不是一个太正常健康的家庭会有的状态,他那个时候或许感受到了,可是他没有多想,因为他担心木畅说他多管闲事。
跟着木畅去五安市场的时候,木畅近乎病态的窥伺,被他发现后的疾言厉色,那通电话里面骂他下贱的气急败坏,而后,在医院里面她对方兵卑鄙太过游刃有余的拿捏以及周慧出院时那几个护士所说的那几句话。
“那小女孩……我看她回去估计少不了一顿打。”
“你看她爸那个样子就不像个好人。”
“造孽啊。”
陈澈记得,在那一天后,木畅是带着口罩来上的课,她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色,而他当时以为她是生病。
真的是生病了吗?
还是,她被打了?
想到这种可能……一种近乎锥心的疼痛在陈澈的心中蔓延开来,他不知道如何去形容自己的心情,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可是哪怕如此,在有了这样的猜测后,他似乎仍然是一个无用的废物。
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木畅还没有和他说她所需要的帮助,可是陈澈看的出来,木畅似乎被什么困住了,那里有木畅的母亲,弟弟,那是木畅的家。
哪怕事情真的如他猜测那样,哪怕他已经知道她在里面那样煎熬,哪怕想现在就带着木畅离开,可是在她没有说真的要走之前,他只能够看她被困在里面。
困在那个叫做家的情笼里面。
在这一刻,陈澈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那是他离开清水市的第三年,那一年陈商南刚给他买下这套房子。
这套房子所在的小区有一部分的工程是由陈商南负责,木海因着过去的交情来陈商南这里谋了份职,但是他并不工作,整天只知道偷奸耍滑游手好闲。
有一天,木海喝多了,在工地上和人打了起来,这件事被去工地找陈商南的陈澈看到,而后他把木海送去了医院。
因为木海闹事的缘故,陈商南的工程耽误了不少时间,花出去不少流水也就算了,重点是陈商南当时想要借着这个工程和昱城政府打好关系,被他这么一闹,陈商南又得到处周旋。
忍无可忍之下,陈商南让木海以后不要再过来上班,毕竟是旧相识,不好直接撕破脸,陈商南就躲了木海很多天,可是因为送木海去医院的路上,陈澈问了几句木畅的情况。
木海说:“以后可以带畅畅过来昱城找你玩啊。”
陈澈轻信了木海的话,而后他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了他,通过利用他,木海找到了具体位置。
木海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到了陈商南面前,他就开始哭诉一家都靠他这点工资养活,没了这份工作,他活不下去。
陈商南不想再用他,也根本懒得理他,可是陈澈再一次信了他的话,碍于陈澈,最后陈商南用了一笔钱把他打发掉。
而后,陈商南说:“澈澈,我知道你和畅畅玩得好,可是她爸爸就是个无赖,有这样的爸,畅畅长大还真不见得怎么样,你应该去和别的小朋友玩。”
这句话后来让陈澈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在和陈商南说话,而在后来,陈商南和韩念桥说起过这件事,因为避着他,陈澈没有太听得清,他只听到陈商南说:“讲实话,澈澈要是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小女孩,在工地上的时候,他就应该活活看着木海被打出个好歹,那样的人……”
在那个时候,陈澈觉得陈商南说话难听,可是现在想来,他觉得陈商南可能说的对。
他不该给医院打电话,他应该看着木海被打死,这样子,他就不可以再欺负木畅了。
可是人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哪怕陈澈觉得木海罪该万死,可是因为他背着一个木畅父亲的身份,在觉得木海还是死了好的时候,陈澈心中依旧会闪过茫然。
连他作为一个外人都会有爱屋及乌般的不敢把内心的愤恨说死,作为木海女儿的木畅,她又是怎样一点点的对自己的父亲失望,到最后,哪怕竭力在他面前隐瞒也藏不住说到木海时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抵触呢?
陈澈不敢去想木畅到底挨过多少打骂,可是看着眼前少女蜷缩在一起瘦削的身躯,陈澈觉得自己必须去想,他必须要知道木畅受过多少苦,因为那里面,还有他愚蠢帮扶和漠然视之的一份功。
小心翼翼的将木畅的手拢入掌中,陈澈轻轻又轻轻的说。
“畅畅,对不起。”
怕长久的停留打扰到木畅的休息,将木畅的手放入被子后,陈澈小心翼翼的从房间里离开,他动作很轻,可是架不住木畅一直在装睡。
窗户阻挡住夏日的疾风暴雨冲刷进房间,棉布柔软细致的将木畅埋头在其中的眼泪吸干,那一声荒谬的歉疚落到了她的心里。闭着眼睛,木畅想,这个世界真是可笑,善者自觉罪虐深重,而恶者胡作非为标榜好丈夫好父亲。
门锁扣上的瞬间,木畅张开了眼,而后,她面无表情的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
风雨从那条细缝灌到了木畅的身上,带走那点陈澈给她捂热的温度。
再一次,木畅将自己的视线放在了码头港口的那些飘飘荡荡的船上,风雨很大,可是因为在港湾中,它们很安全。
只有这样的船,才能够抵抗得住风雨,航行去到远方,看得到风景。
半眯着眼,木畅想到韩昊晨在那场讲座上说的话。
他说:“家是港湾。”
伸出手,木畅接了一滴雨,她想,她的家不是港湾。
风从木畅的指尖穿过,那里有一道三年前留下来的疤。
在这一刻,木畅又想到韩昊晨的话。
他说:“在面对暴力的时候,我们不可以选择以暴制暴。”
三年前……
在木海从昱城被赶走,灰头土脸回到清水市的那一天,他摔碎了家里面所有的东西,被陈商南羞辱的不堪被他全部发泄到了苏青和木畅的身上,看到苏青的头被木海按在地上打的时候,木畅去厨房拿起了刀。
她那个时候其实只是为了吓唬木海,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还把木海当做一个父亲在看,她只是希望他能够害怕,然后放开她的妈妈。
木海的确感到了害怕,混乱之下,苏青从家里跑了出去,但是拿着刀的木畅不敢动弹,没有想过要真的动手,因此在木海向她在所在的方向走过来时,木畅很怕误伤了她的爸爸,所以她连忙要把刀放下,可是木海直接抽了她一个耳光。
哪怕被打,木畅也记挂着刀还没有被放下,她不敢对着木海,因为那是她的爸爸,而后她把那刀对向了自己,没有拿稳,慌乱之下,刀片把她的手划破,应声而落在地上的时候,木畅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意,因为木海仍然在扇她的耳光。
他带来的痛苦远比那把刀多,木畅只记得最痛的瞬间,她想,她可能会被打死。
木畅不想死。
死死地咬了一口后,木海吃痛放开了她,而后她竭力推开木海往房间里逃,锁上门后,猛烈地拍门声不断响起,木樟不清楚状况想去开门,木畅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不敢动弹。
后来木海哭,咆哮,自残,手段用尽。
那根断指让木畅自觉罪孽深重,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拿刀对着自己的父亲,她觉得自己错了,可是她怎么错了?先对妻子女儿拳脚相教的人是木海。无论是在工地上把木海送去医院的陈澈,还是出于害怕拿刀对向自己父亲的木畅,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施暴者,是实施家暴的人渣。
何止陈澈觉得木海应该早点去死呢?作为木海女儿的木畅,她在后来的时间里无数次想,她应该在那个晚上杀死他。
是怎么样对自己的父亲死心的呢?
是日复一日认清,他是一个不知悔改的渣滓,正常的时候,他还能够披上一层人皮装装人样,而大多数时候,他是一个在外无能只知道在家里逞威风的畜生,他需要来自家人的绝对服从,可是这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哪怕知道自己演也要演出来温顺,可是但凡这个人还算是个人,他就免不了会有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是木海不容许出现在家里的东西。
每被践踏一次,木畅都会心生冲动,她是真的很怕自己哪天会因为冲动杀了木海,可是她不可以为那样一个人渣搭上自己的人生。
不能够以暴制暴,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
盯着自己指尖的那道疤,木畅阖上了窗,风雨就这样被阻挡在窗外的同时,木畅告诉自己,她不要自己和苏青陷入杨娴的覆辙中。
在离开清水市之前,木海听说了陈商南拿下桃源镇总建设项目的事情,看得出来,知道这件事后,木海的心思似乎又活泛了起来。
那点曾经被羞辱的愤怒比不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又想要不要脸的凑上去打打秋风,看能不能够从这个旧相识手里面分到一碗羹,而无论结果如何,木畅知道,苏青和她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木畅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怎么会活不下去呢?木畅这样子想,真的逃跑了,苏青一个成年人,她也可以不要念书,在昱城的时候,她去看过一些店,她们也要学徒,包吃住,哪怕木樟是个孩子,算不上劳动力,可是一个半的大人带着个孩子,怎么会活不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