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本无桃源——沈牵玥【完结】
时间:2023-10-19 14:32:48

  如果是过去,刘军平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可是今天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这是一种很不符合一个纯理科老师的联想,然而刘军平今天的的确确这么想了,站起来的那一个个学生,在刘军平的联想里,仿佛一株株幼苗,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或许会烧掉些什么他承担不起的东西。
  正是因为产生了这种联想,刘军平才会在此时颓败的坐在原地。
  暮色一点点吞噬天空,刘军平生平第一次在看天空的时候看出来一些意象,他觉得自己仿佛那片暮色,这从来也没出现过的伤春悲秋之情让刘军平陷入某种茫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桌上一卷快被用完的透明胶带。
  这卷胶带曾用来粘贴破损课本,给纸箱封口,而除此之外,他还用来惩罚过学生。
  初一的时候,薛得路在背地里给他起了地中海这个外号,一气之下,刘军平把薛得路喊出来,让他站在讲台前面,然后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
  那天,薛得路在讲台上像一个犯人似的站了一个上午,揭开胶带之后,他的嘴边还是有一道受罚过后的胶痕,刘军平没有多看那道胶痕,让薛得路哪儿凉快哪待着去。
  他实在是厌烦这种屡教不改的差生,严苛的管教是最好的办法,一直以来,刘军平都是这么做,但是那天,第一次有人来找他,对他说,刘老师,我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那个人是木畅。
  刘军平不是不知道自己有时候做事专制,他也知道学生对他不满,同事对他或许也存在非议,但是从未有人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我觉得你这么做不对,学生是因为不敢,而同事之间是因为没有必要。
  一直以来,在刘军平的心中,木畅是一个能力很强,目标明确的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教到她手上的事情就没有她做的不好的,执教这么多年,木畅的出类拔萃,刘军平生平未见,她做事情完成度之高,思考事情之全面,很多时候让他都学到很多。
  刘军平很是偏爱这个学生,在木畅在他面前做过那番家境不好的说明之后,他更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
  刘军平看得出来,木畅一直有意在处理好和他的关系,因为需要在他这里得到更多的关于竞赛的信息,这是一个没有什么资本的学生,刘军平乐意去帮助她,因为她值得帮,说利益关乎自身也好,讲卖这个学生一点人情也罢,刘军平和木畅的师生关系处得很好。
  刘军平不是蠢人,他有时候能够感觉到木畅对他一些做法并不认同,这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孩子,但是出于很多原因,木畅是在讨好着他的,这不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孩子,然而刘军平对此并不反感,在刘军平的心里,他并不觉得木畅这么做不好,这并非刘军平在享用木畅的讨好,而是刘军平觉得木畅只有这样,才能够真的爬得更高。
  说来好笑,刘军平其实有时候觉得木畅不是他的学生,更多的,刘军平把木畅当做徒弟在看。
  会来事,稳重,聪慧,早熟,是刘军平对木畅核心性格的归纳总结,但是在那一天,刘军平察觉过来自己错了,木畅的核心性格里,有一分太过隐秘的侠气。
  木畅并不莽撞,哪怕直言不对,她所采取的方式语气也是让人舒服的,但是包裹着再多的语言技巧,质问就是质问,存疑就是存疑,刘军平并没有在木畅的谏言中认为自己错了,对木畅来说,这是一个没有好处却有很多风险的事情,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很莫名,看着暮色完全吞噬天空那一刻,在一片黑暗中,刘军平想起来木畅,她就是在这里和他说,刘老师,我觉得你不对。
  翻出来花名册里面木畅的联系电话时,刘军平犹豫了很久,但是最后,刘军平还是把电话打了出去。清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那边有繁忙的忙碌声,木畅记得刘军平的号码,陈澈和沈鑫把今天班里发生的时候和她也说了,但木畅还是没有想到,刘军平会为了此事,来到乐北街找她。
  晚上九点,刘军平匆匆赶到乐北街,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改,乐北街焕然一新,但是这并未改变它的核心,朴素的街道文化,美丽的风景,还有令人大快朵颐的美食。
  南省是一个美食大省,清水市继承了南省的这份优良基因,大多清水市人都有一张挑剔的嘴和一双能烧好菜的手,能够在清水市开饭店,一定是有两把刷子在身上。
  乐北街上有一家开了多年的粉店,每一个背井离乡的清水市人在回到清水市后,一定回来这家粉店打打牙祭,足以可见这家粉店绝非泛泛之辈。
  刘军平是一个对生活没什么追求的人,绝不会为了一碗粉特意跑到乐北街来,因此他从未吃过老周家粉店的东西,今天他心中有事,再好吃的东西放在面前也如同嚼蜡,鲜香的粉汤伴着大块的牛肉被红油一浇,任谁看了都要留下三尺口水,但是这碗粉如今媚眼抛给了瞎子,刘军平和木畅都没有动筷。
  木畅是因为吃过了晚饭,而刘军平是吃不下去。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清水市人夜生活如今还算不上丰富,粉店已经没有什么人,安静的环境适合聊天,但是刘军平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他是打着给木畅送参考资料的理由来的,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走的匆忙,参考资料根本就没带。
  装模作样的问询了一下成绩的事情后,刘军平还讲了几句唠叨的诸如不要骄傲要继续努力之类的废话,在往常,刘军平给到木畅的参考资料都是委托沈鑫或者齐颂送过来,今天亲自来这一趟本就有些不同寻常,此时此刻讲的这些废话,没有起到丝毫寒暄的效用,反而让一些事情欲盖弥彰。
  陈澈在打电话给木畅的时候,讲到自己站起来后非常真实的心理反应,他并不喜欢刘军平,因为父母的缘故,他三教九流的人见识不少,刘军平业务能力强无可厚非,但是陈澈并不喜欢刘军平这样的人。
  他的不喜欢里面既包含与木畅同仇敌忾的对刘军平不公正对待每一个学生的反感,还因为他是薛得路的朋友。
  仗着老师这个身份,刘军平可谓是在班里面横行霸道,但是优越的出生让陈澈从来不把所谓权威看在眼里,刘军平在陈澈的心中,身体里是一张和很多大人一样,再普通不过的灵魂。
  陈澈并不觉得自己的本质多么不一样,但是对于同样平凡的他者,不放在眼里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时候,陈澈甚至觉得刘军平耀武扬威的行径万分可笑,也许是因为自己平凡,所以更加能够直到平凡的同类装腔作势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在薛得路嘴巴被封起来后,陈澈安慰薛得路时,曾说过这样的人在权力更大的人面前,无非不过摇尾乞怜的一条小狗这样难听的话,但是今天看到刘军平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孤立无援的样子,陈澈却又觉得他可怜。
  在和木畅的电话里,陈澈如实说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木畅完全能够想得到当时的场面,也十分理解陈澈觉得刘军平可怜的恻隐。
  哪怕对刘军平有着再多的不屑,哪怕对刘军平没有丝毫关于老师的尊重,但是陈澈还是把刘军平当做一个人在看,否则他也不会在刘军平对全班提出诘问之时,在一片寂静声中回答他那个令人不知作何回答的问题。
  那是一个不答是错答了更错的问题,但是陈澈还是回答了刘军平。
  静静地看着刘军平在自己面前颓丧的姿态,听着这个擅长归纳总结划重点的老师此时将这一堆讲不到重点的废话,抬起眼,木畅直视着刘军平,开口道:“刘老师,今天班里发生的事情,我听说了。”
  叹了口气,木畅到底还是放缓了语气,微微垂下了眼眸:“您过来找我,是想说这件事?”
  哪怕微微垂下了眼眸,但是却仍然压不住木畅眼睛里那洞察一切的眸光,木畅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但是和她对视的时候,很多时候,你所看到的不是她这双漂亮的眼睛,而是在这双眼睛之下,透明的你自己。
  你何许人也,几斤几两,凭甚自负,又在……害怕,伤心些什么?
  刘军平很难说的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从第一次木畅在他面前条理清晰的自荐自己的成绩要参加竞赛到后面木畅过分出彩的工作表现,记忆在一片黑暗中,木畅浮现在他面前的那一缕侠气,实实在在,刘军平只有在这个孩子面前,才得以能够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
  刘军平的确没有找错人,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木畅无论是洞察力还是解决问题的能力都是在是太强,单刀直入,便指出刘军平来到此处的目的。
  有时候,太多人喜欢把简单问题复杂化,而其实,在真想要处理问题的时候,诚实和直接,是最好办法,只要你有直面自己懦弱的勇气,豁出去也要解决问题的真心,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在这份勇气和真心面前丢盔卸甲。
  实在是可笑,木畅不过是一个十五岁还不到的孩子,但是一直以来,她其实并不像个孩子。
  这认知是刘军平早就知道的事情,但如今,在这个孩子过分锐利的眼神中,刘军平居然看到了超乎她年龄的和蔼。
  她没有粉饰太平,诚实的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她对他很多行为同样不赞同,但是他一直以来对班里同学尽职尽责,功远大于过,木畅那样诚实,在这份令人心惊的诚实面前,刘军平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难以言喻的难堪浮上他的心头,错开视线,刘军平总算在面前这碗粉彻底凉透之前动了筷,眼角发热,是刘军平此时此刻最难堪的流露。
  “把薛得路嘴巴封起来的时候,你来找我,说我错了,木畅,你那时,在想些什么呢?”
  刘军平此生很难忘记木畅的回答,一直以来,在大多数时候都像个大人的木畅,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难得的有了几分作为孩子天真的模样。
  她眼神中露出来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茫然,她说:“因为我想,我希望你是一个好老师。”
  这份希望,如同一面镜子,照出来成人世界的丑陋,这本该是大人带给孩子的世界,可是在他们的心里,这是他们的希望。
  什么是希望呢?因为没有,因为期盼,才会有希望的出现,这份希望如此脆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这份希望,那么你带给这些孩子的不是他们对你的失望,那便是他们对这个丑陋世界的绝望。
  刘军平今天与他无关的感叹和联想实在是有些太过,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年轻的学生,刘军平很莫名觉得自己在她的皮囊之下看到一根很多人都没有的脊梁,这根脊梁顶天立地,伴随着她吐露出来的那声希望,伴随着今天在班里面站起来的那些孩子,总觉得,早晚,这个世界会因他们而发生改变。
  作为大人,面对这份希望,你是去践踏它,还是去保护它?
  刘军平此时坐在这里,其实已经是一种回答。
  呢喃着,刘军平开了口,他问道:“你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坚定着,木畅回答,她说:“刘老师,你应该去道歉。”
第九十五章
  人做错事情就要到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这是没一个大人都会和你说的话,可是多么奇怪,但大人们自己却很难去做到这一点。
  成长和时光有时候带给他们的并非更加优良的美德,在掌握了那么一丁点话语权之后,他们紧握在手里面的是很多卑鄙的所谓生存法则,大人不是更好的小孩,他们是面目全非的小孩。
  成了这个世界的所谓主人之后,还要说一句,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殊不知,正是他们的懦弱,卑鄙,自私,才构成这个世界的丑陋模样。
  讲台对于刘军平而言,是他的王座,他只要站在上面,就是这间教室的王者,他曾在上面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掌生杀大权,然而今天,这里便成了他的法场。
  头一次,看着台下,刘军平所看到的,不是一个个无知学生,这些是将要成为这个世界主人的一个个小孩。
  刘军平是一个初中老师,三年前这群刚刚脱离童年时期的孩子带着幼稚的面孔进入到这间教室,从此他们迈出走向成人世界的步伐,而今三年过去,他们稚幼的面孔逐渐浮现出大人的模样。
  成长对他们而言并不那么一致,可他们都在往前走,刘军平带过这么多年的学生,从来,上课对他来说,只是授业,他是最懂得如何应试的老师,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带领这些孩子长大。
  说实话,老师不过只是一份职业而已,神圣化这份职业是一种绑架,刘军平作为老师来说,他的业务能力无可指摘,这已经万分难得,那些严厉的手段苛责的话语并非他的专利,昨日班级的爆发,说实话,是刘军平倒霉,碰上这么一群学生。
  说来,刘军平倒霉,而这群学生倒算得上是幸运,因为刘军平最起码,还是懂得反思,还能够听进去劝,否则,他不会在看到这群孩子成长起来的面孔时,还透过镜子,看到自己颓败的狼狈。
  原来,他一直停在原地,在很多年前,刘军平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刘军平的镜子是什么呢,是台下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多么好笑,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时至今日,他才认识到这一点,大人不是孩子的主人,他们只是牵着他们的手,带着他们走一段路。
  他曾经却拿着皮鞭在挥。
  忧郁的伤春悲秋之情是刘军平并不擅长的东西,或许正因如此,从来利索利落的他此时此刻才尤为局促,可刘军平到底还算是个了不起的大人,哪怕艰涩,他还是开了口,曾经的皮鞭,这一刻抽向的是他自己,知道赶牛羊的去赶孩子,怎么就不知道赶一赶自己?
  做了这么多年卑鄙的大人倒也不是全无用处,最起码,此时此刻,刘军平可以保持着一直以来假装的并不存在的那份虚伪的强大,他一如往常,拍了拍桌子。
  桌上的粉笔灰在刘军平的动作下飞舞起来,如果有同学留心去看,他们会看到刘军平今天的动作,较之以往,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但是刘军平的这点温柔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一个人重新出发但他毕竟还是从自己的过去走来,很多事情没有办法一蹴而就,但这些习惯无伤大雅,刘军平还是没有学会温柔,但接下来的话,足够让这群孩子,看到那些轻扬粉笔灰下,这个老师艰涩的蜕变。
  张杨是在抄作业的时候抬起来的头,他如今要拍的戏比初一那年多了很多,很多课程上的东西无法兼顾,各科老师知道他的情况,但是现在是初三,学业压力大,作业还是不少,张杨自觉这些作业于他而言没什么必要,但是装了这么多年的好学生,没必要晚节不保,张杨想的东西很多,他以后走这条路,少不了需要很多供人挖掘的过去。
  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是不错的宣传。
  抱着这样的心理,张杨懒得去听刘军平的废话,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刘军平一眼,全然投入的在抄着作业,但是一心二用是张杨很早之前就学来的必修课,但全班陷入安静的时候,张杨急速运转的笔尖一滞。
  昨天班里面也曾陷入这样的安静,突如其来的安静总让张杨觉得窒息,压抑的不耐从张扬那双狐狸眼中流出,但他这几年的演技没有白练,抬起眼,他的目光是不知道班里面发生了什么的困惑,无需去问同学班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刘军平救自己讲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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