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阳光刺眼,牢内却是阴暗潮湿,不过当夏莳锦被引到吕秋月所在的那间牢房时,明显感觉出这处与别处的不同。
吕秋月虽身处牢房内,却是吃喝不愁,面前小案上摆着的菜肴精致丰盛,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带着“囚”字的犯人衣服,而是居家时所穿的舒适衣裳,甚至一旁还有供她净面的清水。
可见府尹大人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卫国公府颜面,让吕秋月得以在此处体面的过活。
听到声音,躺在干净矮榻上的吕秋月恹恹地睁开眼。
算起来她来此处已逾半月了,在这里她找不到除了睡觉以外可供消遣的事情做,所以整日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如今她也不像初来那几日狂躁易怒,已在慢慢适应这种日子。
打从她进来之后,倒是每日都有人来探望安抚她,父亲母亲会来,北乐郡王府的人也会来,吟心也每日会来送一日三餐。这些她都习惯了,可此刻来的人,倒是令她极为诧异。
吕秋月“蹭”地一下坐起,撩开微乱的长发看向夏莳锦,目光一如过去凌厉。
她细眉紧拧,妥妥打着结:“夏莳锦,你来做什么?”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不对!”
第21章 内贼
夏莳锦不着急理会吕秋月,只管对带路的衙役颔首致谢。衙役连忙还礼,识趣地走远一些,容给她问话的空间。
夏莳锦这才朝吕秋月走近两步,指端在铁棂上轻轻刮过,拨弄琴弦一般:“我同县主也算相识了两年,期间大小筵席遇见无数回,安逸侯府的花宴县主也次次赏光。如今县主落了难,我来探望也属常情,县主何必紧张如斯?”
“难道是县主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担心我来落井下石?”
吕秋月眸光一颤,显然是被戳中了心思。生怕夏莳锦从她的焦躁中看出更多,整个人瞬时安静下来,不再像暴怒的狮子般张牙舞爪。
她将两侧乱发掖去耳后,唇畔浮出笑容,努力拼凑着四分五裂的自尊,试图重拾昔日优雅谈笑间就能伤人于无形的后宅作派:“夏娘子,瞧你说的这些话,怎么也不似真心来看我的。若真拿我当姐妹,就该如段莹那般去宫中奔走讨情面。”
夏莳锦先前说话时脸上便挂着笑,这下更是彻底笑开了:“县主在牢里住了几日,倒是变天真了不少。来看你是真,真心却是假,你都叫人去太子那里暗箭投掷中伤我的书信了,还要我为你去宫中奔走?”
吕秋月一怔,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这案子因着赵海还未到案,并未正式开审,各中细节外人也不应知悉才对。何况东宫一直对外声称太子遭遇刺客,根本未提投掷书信一事。
她纳罕地望着夏莳锦,艰难挤出几个字:“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太子殿下这个当事人,亲口对我说的。”夏莳锦心想昨日段禛既然肯将令牌借给她,便是默许了她借东宫的势狐假虎威一番,那么当下把他祭出来,想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同殿下私下见过面了?”
透过吕秋月陡然点亮的双眸,夏莳锦从中看出两簇明晃晃的妒火,不由轻笑:“县主落此下场,还不知是为何?你为了中伤我不昔闯下如此大祸,你当太子殿下是什么人呐,会纵着你的任性妄为?如今你还只顾着醋意大发,却不想想自己如何才能从这囚笼之中脱身。”
吕秋月用力咬了咬下唇,唇边泛白,恨恨说道:“夏莳锦,你以为你赢了么?就算我这个入过牢房的人再也入不了东宫,可你这个嫁过人又被转手典给别人作妾的人,还以为能当上太子妃不成?”
这番说辞,终于叫吕秋月搬回了一城。夏莳锦如她所料那般瞠目愕然,即便匆匆敛下睫羽意图掩饰,可先前瞳仁骤缩的一幕早已叫吕秋月精确捕捉,且面上流露的恓惶之色是如何遮掩也是遮掩不住的。
夏莳锦今日本是故意来气吕秋月的,愤怒能使人漏出破绽,不必严刑拷打也会自己吐露许多内情。如今这计策显然是成功了,只是想不到探明的内情竟让夏莳锦陷入难堪。
“吕秋月,你为何会得知这些?是谁告诉你的?还有……这些都是假的,我并没有嫁人,更没有成为谁的妾!”夏莳锦一时情急,不见了先前的洒脱和城府。
吕秋月付之一笑:“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那张杞县县令亲笔所写的典妻书已被殿下看过,你以为殿下还信你是清白的?即便你真不曾同人拜堂成亲入洞房,又如何才能自证?”
典妻书?不是让水翠烧了么……且夏莳锦心中还有另一个不解。
既然段禛看到了那张典妻书,为何昨日还要邀她去游湖?他待自己有几分真诚几分虚假且不说,至少是费了心的,毕竟诓骗姑娘也需得花心思来部署。
思忖间,她脑中蓦地又闪过昨日几幅画面。有段禛于画舫颠簸时扶按她的肩头,有她无意撞上他胸膛时他趁机揽她入怀,还有她打翻茶水时他拿帕为她擦手……
当时令她脸红心臊的一幕幕,现下想来却像极了他知道她在杞县的荒唐经历后,对她的轻视与不恭。难道他是觉得她人尽可夫……
夏莳锦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浑身莫名犯冷。
吕秋月在一旁仔细欣赏着她的狼狈,仿佛二人的处境对调,既而进一步挑衅:“夏莳锦,你可真是失败。身边的人出卖你,一次次将写有你阴私的字条往外面传。殿下也戏弄你,诱你来揭开这些要你直面自己的卑贱,认清自己根本不配进东宫!”
说完这话,吕秋月便仔细盯着夏莳锦的脸,急于欣赏她更加偃蹇的模样。然而这回,夏莳锦却是出奇的冷静。
入东宫是她所愿么?从来都不是。
可刚刚那种心悸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是段禛不知出于何等目的的频频示好,让她迷失了么?
那确实不该。
夏莳锦突然被吕秋月的奚落给点醒,渐渐收敛心神,拾回理智:“你说的那个给你递字条的人是谁?”
吕秋月没看到最想看的,失望之余撇嘴笑笑:“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我不必猜,也很快就会揪出此人。倒是你,失去了能换回我一丝好感的最后机会。”夏莳锦说罢,便不带片刻迟疑的踅身离开。
她走出十来步后,吕秋月才后知后觉琢磨出这话里的威胁意味,扬声追问:“夏莳锦你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
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模糊身影,淡淡回应了她四个字:“落-井-下-石。”
……
衙役等在门前,见夏莳锦问完话出来,忙殷勤地带路开门。倒也并非全因着东宫的那块令牌,主要是这么清雅秀媚的小娘子,他在汴京城还没见过能与之相媲美的,只觉多看一眼都是福气。
出了牢房,夏莳锦蓦然驻足,“可否劳烦给你家大人捎句话?”
“娘子请说!”衙役大有求之不得之态。
夏莳锦倾了倾身子,以手遮挡小声耳语几句,那衙役先是额角蹦了蹦,而后了然点头。
夏莳锦前脚才离开,请示过府尹大人的衙役后脚就回了牢房,将吕秋月的牢门打开,不由分说就去卷铺盖和收拾桌椅食盒等物。
吕秋月惘惘看着他:“是、是要放本县主出去了么?”
衙役恍若未闻,只管收拾走了东西又重新将门锁上。
这厢夏莳锦的马车已转入一条巷子里,而这处恰恰是府衙后门所在,路过门口时忽听“哗啦”一声。夏莳锦挑起窗幔往外一瞧,见赫然丢在地上的,正是吕秋月在牢中的那些物什。
没想到衙门的人动作如此之快……
夏莳锦唇畔勾起一弯略觉抱歉的微笑,垂眸看了看手中的令牌。
不管段禛其人如何,他的东西倒是真好用。
……
午饭的时辰,安逸侯府的主子下人们没有去花厅,而是乌压压聚在了正堂。
夏罡和孟氏踞于主位,崔小娘和夏鸾容坐在侯爷下手,夏徜和夏莳锦则坐在孟氏下手,阖府的下人们不分高低等级,皆垂首列队站于堂中,一副即将受审的模样。
只是眼下大家尚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是哪位主子又丢了贵重之物。
夏莳锦目光扫过这些人,而后起身将一张纸条交给孟氏:“母亲,这就是那个内贼与外人勾连的证据,想要揪出此人,只要让每个人都写一遍“洛阳,杞县”以及女儿的名字便可。
孟氏展开那纸条扫了眼,点点头,对着众人道:“都听见了?那就一个接一个过来写吧,从你开始。”孟氏随手一指。
眼下这出,便是夏莳锦今早见过吕秋月后想出的计策,让父亲母亲陪她作一出戏,以揪出这个内贼。
吕秋月说内贼一回回传递纸条出去,夏莳锦虽不知那纸条具体如何写的,但其中一张必定是说她未去洛阳,而是嫁去了杞县云云。那么两个地名和她的名字势必提及,让众人写这几个字,内贼自会心虚漏出破绽。
是了,孟氏手中的纸条只是个幌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夏莳锦所要寻的破绽不在这些人写下的字里,而在他们的脸上。
众人排队写下这几个字时,夏莳锦不动声色地留意他们表情,参详细谨。其中有茫然不解的,有略显烦躁的,还有不断偷看别人相互猜忌的。
可直到所有人都写完,夏莳锦也未从中找出那个会心虚的。
孟氏假模假样地拿着那一摞刚写好的纸和手中纸条作字迹对比,期间暗暗觑向夏莳锦,夏莳锦朝母亲摇摇头,孟氏便知不在这些人中。于是将纸放到一边,也让下人们暂都退下。
既然不是下人,那么便有可能是主子,孟氏目光移到崔小娘和夏鸾容那边:“你们也过来写写吧。”
崔小娘双眼霍然瞪大,却是越过孟氏看向夏罡:“侯爷和夫人莫不是怀疑我和容儿胳膊肘向外拐?”
夏罡短叹一声,道:“刚刚那些也都是府里的老人,大多从洛阳一路跟来汴京,在我看来哪个都是忠心耿耿!可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便需平等对待,要写就一个不落地都来写。”
这下崔小娘更觉受到了侮辱,居然拿她同那些下人比?再说就算是府里下人,也不是人人都写了的!“那慧嬷嬷为何不写?”
听到崔小娘攀咬慧嬷嬷,孟氏不满地解释:“慧嬷嬷染了风寒仍在卧床,再说她也压根儿不识字!”
侯府的下人没有目不识丁的,慧嬷嬷是个例外,可她是孟氏的乳母,在府里有着半个主子一般的超然地位,待夏莳锦更是比亲祖母还要疼惜。
崔小娘还欲再说点什么,对面的夏徜蓦然走到案前,对崔氏说了句:“母亲,儿子先来吧。”便利落地挥毫落纸。
转眼夏徜就将清劲秀美的一行字交了上去,人又回到椅中。
夏徜起了主子里的头,崔小娘倒是不再挑理了,正打算也起身过去,身侧倏忽响起的碎裂声却打断了她,紧跟着便是一声凄厉惊呼——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去,内心皆是一颤!
第22章 布局
椅脚旁, 斗彩的仰钟杯已被摔成了几瓣,裂口锋锐。而玫瑰椅上的夏鸾容此刻面色惨白至极,额角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儿, 嘴里不断发出痛楚,手抖得如在筛糠!
她左手紧紧握着右腕, 用大力钳制来压制那火辣的痛感, 整个右手背上鲜红一片, 怵目惊心!茶水沿着她的指尖嘀嗒落下, 迤逦成行, 犹在冒着丝丝热气儿。
“来人!快来人啊!赶紧去请府医来!”崔小娘歇斯底里地朝着门外疾呼。
侯夫人孟氏眉头微皱,心说这么大个人了,怎地端杯茶也能烫伤成这样?但这些话仅可在心下腹诽, 说出来便显得不尽人情了。孟氏不动声色地同女儿交换了个眼神儿。
夏莳锦心中又何尝没有猜测?早不摔晚不摔, 正巧卡在这节骨眼上,让人想不起疑都不成。不过她也不急在一时,没必要在这时显得咄咄逼人, 毕竟那手不是断了,只是烫伤, 该验证的迟早还得验证。
府医很快就背着药箱赶来,先给夏鸾容涂了几层厚厚的药膏,而后拿干净的棉布将那只手层层包裹,好似桑蚕造茧一般。
药膏清凉, 中和了几许热辣, 夏鸾容总算不再痛吟了,众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瞧着她那只蹄膀一样的手, 孟氏自也不再提写字一事,只道:“快回屋养着去吧, 这几日我会让厨房多炖些补品送过去。”
夏鸾容忍着痛,艰难开口:“容儿谢过母亲……”
孟氏颔了颔首。崔小娘也对侯爷和夫人行了告退礼,而后扶着女儿离开正堂。
屋里一时没了外人,孟氏也不再拘着颜面:“依我看四丫头这分明是心虚了,想用苦肉计躲过这一关去。”
夏罡握着茶碗的手在案上猛地一镇,碗盖发出喀嚓几声刺耳的响。他虽免不得心疼一下夏鸾容,可方才那出戏演得属实太假,到底是气恼大过了疼惜。
再说嫡庶有别,他再疼爱夏鸾容,也始终绕不过他的宝贝囡囡去。
是以看向夏莳锦时,他这个做父亲的目光里杂糅着些许愧疚,立誓一般安抚道:“囡囡放心,那个内贼不管是谁,这府里往后定是容不下他了。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爹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家本就是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地方,若是有人生了外心,联和外人中伤自己的家人,搅得家宅不宁,他必是纵容不得的。
夏莳锦对着父亲展露出个笑颜。其实今日她并不算毫无收获,刚刚夏鸾容的举动无异于不打自招了,于她而言事情倒是变明朗了许多,接下来只需在夏鸾容身上求证一些事情便可。
其实这些年她对夏鸾容这个庶妹虽不算亲近,但也不至于厌烦,不过那些事若真是夏鸾容做的,她倒也不觉意外。说来也怪,她姐妹二人间明明从未有过冲突,甚至夏鸾容不曾顶撞过她一句,可她就是莫名觉得夏鸾容有两幅面孔,让她心中生出防备。
这厢崔小娘和月桂正一左一右地搀着夏鸾容往琵琶院去,行至廊上,崔小娘回头瞧了瞧,见附近并无人,便压低声量迫不及待地问:“容儿,他们要找的那人莫不是你?”
不然她委实想不通女儿怎会被一杯茶水伤至这般。
夏鸾容横了月桂一眼,那丫鬟便应景识趣地退后几步,夏鸾容这才满脸疑惑地反问崔小娘:“难道不是阿娘?”
“容儿……你在说什么?”崔小娘不由驻了足,怔然地望着女儿,不解她为何如此说。
“上回我亲眼看见阿娘写信,信中便提及了三姐姐并未去洛阳,而是去杞县嫁人之事。刚刚在前堂阿娘又百般抗拒写那几个字,难道不是怕泄了底?”
崔小娘略一回想,便想起是怎么一回事了,无奈解释:“那只是寄与你舅舅的家书,不过随口提起,与此事根本无关。”正说着,她脑中轰然一炸,脸色随即刷白:“容儿你刚刚弄伤自己,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夏鸾容委屈地瘪了瘪嘴,点头的瞬间金豆子直往下掉:“我还当她们要找的人是阿娘……这下岂不是白伤了……”
“坏了,这下坏了!你这一闹反而弄巧成拙,不是咱们也变成咱们了。”崔小娘急得原地打转。方才她是只顾着女儿,根本未想旁的,如今冷静下来稍一琢磨,刚才那不就是妥妥的不打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