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认真劝道:“卿儿啊,一会宁儿来看你,你可别再说些伤人的话了。她心思单纯,对你又思慕已久,这样的情谊,她未必介意那些……”
贺良卿原本还要说句什么,可此时门房却急跑着进来通报:“老夫人,表姑娘来了!”
“快,快叫宁儿进来!”贺夫人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贺良卿不由心下一紧,暗暗握起了手掌,姜宁儿是个姑娘,他的伤处如何能给她看得?
不一时贺夫人便拉着姜宁儿回来了,二人身后还跟了个背药箱的男子,看样子也是医馆的大夫。
“表哥,让他帮你先看一看伤。”姜宁儿示意身后的男大夫。
如此倒让贺良卿稍松了一口气,一如平日的彬彬有礼,点头道:“有劳。”
那男大夫上前解开缠绕伤处的棉纱,仔细检查一番,回身眉目沉重的向着姜宁儿摇了摇头。
躺在床上的贺良卿,还有一旁的贺夫人都看到了他的表情,心下凉透。
姜宁儿吐了一口浊气,对着贺夫人道:“姨母,既然保不住了,不如早些动手拿掉,免得祸及它处。”
贺夫人抹着泪看儿子,见儿子似也认了命,她迟疑半晌,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名男大夫转身去取金针,贺良卿却有些不安的看着姜宁儿,虽则他不希望表妹来为他处理这些,但他对这男大夫的医术一无所知,不免有些不安。
男大夫似是看出他的局促,一行将金针放到烛火上烤热消毒,一行出声安抚:“贺大人放心,姜家的金针术在下已得了真传,稍后必不会出纰漏。”
贺良卿忐忑着一颗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着他施为。
所幸这位男大夫并未打诳语,他自幼学医,本就擅长施针之术,这些日子又跟随姜宁儿研习了姜家的金针术,更是如虎添翼,几针下去,贺良卿的血便止住了,同时也减弱了痛觉,之后再清理伤口时没受太大的苦楚。
一个多时辰过去,男大夫已将贺良卿身上的伤处理好。
虽则彻底去了势,但好在手术顺利,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随着麻劲儿渐渐过去,身下的剧痛清晰了许多,贺良卿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
先前手术时,贺老夫人回避了,这会儿知道进行完了便赶忙进屋瞧儿子,瞧着他的模样便忍不住老泪纵横。抹了泪,又不忘拉着姜宁儿的手,细细叮嘱:“宁儿啊,我之所以今日一定要等到你来,就是想着给你表哥全一全脸面……”
这种话无需贺老夫人言明,姜宁儿也心里明白,于是不等她将话说得更明白,就宽慰道:“您放心,此事我不会对外面说的,旁人问起,我就说用金针之术保全了表哥。”
贺老夫人欣慰地点着头,目光落回儿子身上,见他正也看着这边,便朝他使了个眼色。
贺良卿如何不懂母亲的心思,先前还觉得她的相法太过自私了,可经历了这一个多时辰钻心蚀骨的痛,他突然变得惜命起来,竟悟出了几分道理。
这辈子莳妹是注定与他无缘了,为了强求这段姻缘,他已付出了这样惨重的代价,若还不放手,那便是真的活够了。
可若他只在心里放下还不成,他得让太子知晓才成,不然这次是取了他的根,下次可能就是来取他的命。
想向太子表明他已死心认命,最好的方式便是立马成一门亲。如此,也可如母亲所愿全了贺家的最后尊严,不叫外人知晓他身子已经残破。待来年去乡下随便弄个孩子来,装作他的骨肉便是。
想到此处,贺良卿一时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艰难的抬起半边身子,认真看着姜宁儿。
“宁儿……我、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他一开口,贺老夫人便知他这是想通了,欣慰之余连忙拉上碍事的男大夫,只道带他去外间净手喝水。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姜宁儿与贺良卿,姜宁儿眉间微蹙了下,随后释然的点了点头:“表哥尽管说吧。”
为了不使贺良卿太过痛苦,她体谅地往床边走了几步,让他可以不必花太大力气说话。
“宁儿……”贺良卿眉目透出苦楚,既有伤痛带来的,也有接下来要说的话带来的。他踌躇片刻,才正式说道:“我知你对我痴心一片,是我一直以来辜负了你……”
“表哥此时何必再说这些,都过去了。”
贺良卿抬眼看了看姜宁儿的眼睛,总觉她似乎哪里变了,可细看之下似乎又还是过去一样如水一般的温柔。他鼓了鼓气,继续道:“我知此时才说这话有些厚颜无耻了,显耀时爱答不理,落魄时方记起你的好来……”
“我知表哥不是那样的人,过去的爱答不理也并非嫌弃宁儿的出身低微,只是表哥心里已有了人。”姜宁儿体贴道。
这话可是说中了贺良卿的心思,他激动的眼中溢出泪来:“宁妹懂我!不过经了此事,我已彻底放下了,如今我只想留下真心对我的人在身边。你放心,此事不会对我的仕途有任何影响,对外我也不会承认身有残疾,待过个一两年,我们便去外头抱养个孩子来,非但没有人会笑话你,你们姜家的金针术也会因此名扬天下,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令我枯木再逢春!”
贺良卿一手撑着床,一手探出想去够姜宁儿的手。然而姜宁儿离着他还有一步之距,他伸出手,她却纹丝未动,他终是没能够到她的手,讪讪将手又缩了回去。
“你是不愿?”微哑的声线裹挟失落的情绪。
姜宁儿沉默良久,终是嘴角微弯,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语调,却叫人听出两分讥讽来:“表哥真是思深忧远,才几个时辰的功夫,就将往后的出路都想好了。”
贺良卿凝眉看着她,有些不解其意。
姜宁儿敛了唇边笑意,平和道:“只是迟了。”
“迟了?”贺良卿皱眉,“你是嫌我……”
“不是,”姜宁儿转头看了眼外屋,隔着门帘,却能听到外间男大夫与贺老夫人闲叙的动静。
她唇边的笑意再次浮现,目光似乎穿过门帘,看到了坐在外间的人:“是我已遇良人。”
第122章 抢位
闻听此言, 贺良卿心魂俱是一震,正待问良人是谁,猛然间意识到什么, 循着姜宁儿的目光向屋门看去,心下一时间翻起了五味杂陈。
方才是他心思都在自己身上, 大意了, 其实那男大夫说已继承了姜家的金针之术时, 他就应该想到了……姜家金针术概不外传, 除非无子可继, 女婿便可承继。
原来他们已经……
不知是心绪紊乱所致,还是先前镇痛的金针已彻底失去了效果,一时间蚀骨的痛感由下身传来, 袭向四肢百骸!贺良卿先是忍不住发出“呜呜”的低咽, 很快便崩溃了一般,哀嚎起来!
外间待客的贺老夫人闻声赶紧跑了进来,冲到床边抱住他, 担忧的问:“怎么了,这是突然怎的了?”
眼见儿子无力回答, 贺老夫人的目光便移向姜宁儿,眼中满是急切。
男大夫也快步跟了进来,先走到贺良卿跟前看了几眼,确定他突然发狂并非因为手术出了问题, 这才回到姜宁儿身边, 同她对了个眼神儿,瞬间心领神会。
姜宁儿叹了一声, 只道:“许是金针的镇痛失效了,叫人按方子去抓几副止疼的药吧。”说罢, 转身去案上快速写了几笔,将纸交给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连忙唤来小厮去抓药,原想安排好后再问问姜宁儿的意思,转身时才发现她跟那位男大夫已然离开了。
如此贺老夫人便知多半是没有谈成,不免长叹一声,回身又看了看她仍在痛苦中挣扎嘶吼的苦命儿子,之后只得先出去安排抓药熬药的事。
人都走净了,贺良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嘶吼变成了伏在被褥上低低的呜咽。
他痛,但是比起身上的伤来,更痛的是心!
莳妹再如何厌弃他,说到底是他负她在先,故而痛归痛,却并没伤他太多自尊。可姜宁儿不同。
姜宁儿一直是站在他身后仰视着他一举一动的那个人,过去他虽看不上她,却也私心里总觉她是这世间仰慕他最坚定的一个人,而如今连她的心也变了……
他爱的人离他而去,爱他的人也另结新欢……
他曾以为男子薄凉是天性,女子痴情亦是天性,而如今才看明白,女人的心才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
“啊——”怒嘶一声,贺良卿一把将身边的软枕推到了地上。
*
崇安二十七年,可谓是大周最顺风顺水的一年。不仅得到了前赵的半副土地,开了疆拓了土,还解决了周地缺铁的窘况。
虽说这一年也失了一位小皇子,但与可载入青史的帝王功绩相比,这实在算不了什么。
如今立下这不世之功的太子殿下即将大婚,可谓是举国之喜,是以定于翌年二月开恩科,添行会试。
原本会试三年一度,许多举子得以提前一年入京赴考,无异于多了一次机会,各个心情颇佳,早早入京,择定书院,作为春闱前最后的冲刺。
夏莳锦在洛阳时的手帕交林筝,也跟着入京赴试的兄长一并进了京。
夏莳锦再有两个月就要成为太子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周各地,身在洛阳的林筝自然也一早听闻了,之前的信中便真心道贺,这回进京更是做好了长远打算,准备在京中陪兄长直至考试完毕,正好还能为好姐妹送嫁,可算是两全齐美。
醉仙楼前,随着马夫一声唤,马儿靠边驻停。
水翠率先跳下马车,回头搀扶夏莳锦:“小娘子。”
夏莳锦扶着水翠的手下了马车,左右一看,发现停了整整一条街的马车,不由心忧起来:“也不知阿露定到雅间没有。”
水翠也看了看左右两边,有些拿不准:“照说这醉仙楼平日生意也没这么好,都是提前半个时辰来定就保准能留下位子,可瞧如今这阵势,怕是悬了。”
林家的信晚到了半日,原本昨日就应到的消息,夏莳锦今早才收到。得知林筝兄妹今日前晌便可入京,夏莳锦急急让阿露来醉仙楼定位置,阿露也只比她们提前出动了半个时辰。
不过水翠倒也不慌,狡黠一笑:“这点事何需娘子忧心,就算正常定是定不上的,待会儿咱们一报身份,怎么也会安排妥当的!”
如今的安逸侯府,已是京中所有门阀士族争相攀交的门第,只要报上名去,想来自有人愿意将定好的房间让出来。
这种事水翠觉得没什么,她也算是体会了一把‘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待遇,可夏莳锦这个未来的太子妃,却是不愿如此张扬。过去她就看不惯那些欺行霸市的人,如今就算自己得了势,也不愿同那起子人一般。
夏莳锦不轻不重地甩了一记眼刀子过去,水翠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半玩笑的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娘子放心,奴婢再也不敢了。”
夏莳锦朝她一笑,主仆二人便往醉仙楼里去。
果然未出她们所料,阿露来得到底是迟了一步,夏莳锦甫一进醉仙楼,就听见阿露与掌柜理论的声音。
“明明是我先进来的,为何最后一间雅间却给了她?”阿露指向身边同样是丫鬟打扮的小姑娘。
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吟心,如此可见定下这最后一间房的人是吕秋月。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旁人巴结安逸侯府,可卫国公府的人不会,反正两府已结了这么大的梁子,巴结也没用了。是以吟心格外不输气势,揶揄阿露道:“谁要你进来便问这问那的,付银子却比我慢了半拍。”
做生意以和为贵,掌柜两头都得陪着笑,想要息事宁人,可阿露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刚刚明明她比吟心先到,菜都敲定完了,卫国公府的两个下人却突然挤过来隔开她,吟心则直接往柜上丢了银子,硬是抢了这最后一间房!
阿露一人面对卫国公府的三个下人,纵是再占理也一张嘴难敌三张,气得险些就要哭出来。刚进门的水翠看不下去,向夏莳锦请示了个眼神,见夏莳锦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水翠便快步上前。
吟心三人正人多势众得意之际,就见对方来了帮手,脸色不由一白。两府打过几回交道,吟心也认出这水翠不是好惹的,心中警铃大作。
水翠果真不似阿露好说话,快步过去直接将掌柜握在手里的银锭子夺了过来,不客气的砸回吟心身上,笑道:“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人来晚了付银子快也不好使。”
说罢,从阿露手中接过自家的银袋子,硬塞给掌柜:“那间房还是我们的,让小二来带路吧。”
吟心被水翠拿银子砸了一下胸口,心中火气骤升,重又将银锭子塞回掌柜手里,语带威吓:“你既已先收了我们卫国公府的银子,那间房便是我们的!小二,带路!”
小二被唤过来,看着两方争执不下的局面,一时不知听谁的,求助似的看向自家掌柜。然而掌柜的也心知两府皆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夹在中间很是为难,眉间堆出一个“川”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莳锦只在一旁看着,毕竟对面出来的只是几个下人,她若上前倒有些自降身份了。正僵持之际,身后的大门处传来几声小娘子的说笑声音,且声音很是熟悉,看来是老熟人来了。
吕秋月已从牢中放出有一段时日了,头先她自觉难堪,昔日的小姐妹便没怎么来往,直至不日前定下了一门还算不错的亲事,才又抖擞起来,打算将失掉的颜面再找回来,是以今日邀约了不少小姐妹来醉仙楼吃酒听戏。
只是令她没想到,出来后头一次组这样的局,就又撞上了最令她恼恨的人!
吕秋月停住脚步,清泠泠的目光落在夏莳锦身上。
说起来这正是害她入狱的大仇家,当初若不是为了同她争锋,也不会冒险去给太子以箭投信。她坐了这么多日子的牢狱,夏莳锦却混得风生水起,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吕秋月压着心中的火,唤来吟心悄声问明情况,得知是吟心先付的银子后,便觉理在自己这一边,走到夏莳锦身边,笑里藏刀地说着:“夏娘子,没几日不见,你性情倒是变得跋扈了不少。怎么,如今仗着东宫的威风,连先来后到的规矩也不打算讲了?”
“先来后到么?”夏莳锦重复了她的话,转身问掌柜:“掌柜的倒是说说,先前是谁家先来的,谁家后到的?”
吕秋月也信心满满的看向掌柜,掌柜的却是吱吱唔唔着指了指阿露:“是、是这位姑娘先来的。”
原以为是顺风局,却不料听到这答案,吕秋月面色一面,当即将眼刀子甩给吟心。
吟心吓得一哆嗦,连忙分辨:“可是奴婢先付的银子!”
众人一听,大致心中便有了数,看来是安逸侯府的下人先到的,却叫卫国公府的下人抢先付了银子,这就有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叫人难论断了。
不过一同来的小姐妹都知夏家近来风头无两,不敢开罪,便打算从中说和,以便小事闹大:“秋月,不然咱们就换个地儿吧?”
“是啊,一间包厢委实没有计较的必要,咱们就再选一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