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心下高兴,学着男儿郎吃了一盏茶,便有心思开起玩笑了。
闺中好友过来了,黛玉自然是好茶好点心地招待,顾舒嘉这个嘴刁的,一口便喝出了不对:“林
姐姐,你这茶我怎么喝着像今年新上的明前龙井啊,林大人也不在御前当差,也能得了这好茶么?”
这才四月不到,这会儿除了宫里,别处是再不想能喝到这口的,顾舒嘉也是从父兄那里抢回来点儿,这才喝得出来。
黛玉强作镇定:“这茶我这儿年年都有,你也不单是今年才在我这儿喝到吧。”
晴雯一大早便给她将她往日吃用的茶,燕窝都送了过来,还转了文湙一句话:“自个儿媳妇儿,自然是要自个儿养的。”
这人的脸皮是有多厚,黛玉可算是见识到了。
“那岑大哥哥可真是有心了,”顾舒嘉接着打趣黛玉:“他人都回苏州府去了,这心吶,怕是还在京里呢。”
虽说还是不大习惯这两人关系的突然转变,但闺阁密友之间,随口拿开玩笑依然没多大问题。这一句话,又将黛玉闹了个大红脸。
话说岑文湙为了快刀斩乱麻,案子结束之后便坐船南下,连带着林深也一块儿南下了。毕竟当时为了取信于人,岑文湙的名字是当真上了林氏族谱的,这会儿自当要改回来。
但是从林氏将名字划掉容易,岑文湙想办的另一桩事却不大容易——分宗。
天上掉了个爵位在族里,哪怕是关系不好,但平时拿着扯扯大旗也能得不少好处,岑氏族人怎么会放他走呢。
岑文湙在祠堂找了和位置坐下,翘着二郎腿问底下那一群人:“这么说,这宗,你们是不准备让我分咯。”
岑氏族长搓搓双手,笑着道:“这好好儿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多好啊,这先人为什么要合族聚居呢,就是为了有个照应。这动不动就要分出去,不利于族人团结啊。”
有人跟着起哄:“就是嘛,一个人出头了,就该拉扯一把族人,哪里有自己发达了就出宗过好日子,将长辈们都仍在后头的道理。”
“二牛,不许胡说。”族长呵斥他一句,转头道:“湙哥儿,你二牛叔不会说话,但理儿是这个理儿,你就别和他一般计较了。”
真一出好戏,文湙就笑着看他们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地闹腾,等他们说完了,才笑道:“族长你都说他说的有理了,我怎么还好意思见怪呢?”
“哎!这就
对了吗,大家都是一家人,长辈们说话也都是为你好。你要真是分了出去,往后可就真是孤苦伶仃的了。”
“今天的事儿我算了,但是你们既然苦苦留我下来,往日的帐是否也该了一了。”文湙逡巡了一圈儿,闲闲道:“不然我这心里头要是不舒坦了,恐怕会叫别人更不舒坦了。”
说着还若有所思看了岑大富一眼,当年那一顿打,怕是还没忘吧。
族长脸上僵了一僵:“一家子在一块儿,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这都这儿多年了……”
“我四岁那年,随手在二牛叔家的枣树下捡了棵枣儿,还没来得及放嘴里,就叫二牛婶儿扇了一巴掌,牙都给我打松了,这事儿,我没记错吧?”
岑二牛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你婶子那人心儿眼小,你和他个女人计较什么?”
“可二牛叔你也没拦着啊,”文湙道:“你不光没拦着,你还去跟我爹告状,说我偷你家东西。我爹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边打我手板儿心,一边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娘也只敢咬着嘴哭。那时候您可不是现下这表情,笑得开心吧。”
岑二牛脸噗地涨红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文湙接着道:“大伯就更不必说了,祖父一去世,你就将我爹赶出家门,半粒米都没分给他。若不是生计艰难,他也不至于为了利润高点儿,跑到福州进货。还有你们,当年我爹去世,我娘病重,我求你们发发慈悲,借我点儿钱治病,你们怎么说来着?”
“没钱,狗娘养的狗儿子,哪个有钱治你们。”
文湙一边说一边笑,眼里半点儿眼泪都没有,这些人,已经连叫他动怒的资格都没有了。至于父母,他们当年是做错了事,但上天给的惩罚早便够了。这些落井下石的人,就算不追究他们的冷血无情,但休想在叫他和他们共祭一个祠堂。他的妻子儿女,也不能再与这些人沾上关系。
“我话放在这儿了,要么,你们识趣点儿,从我爹开始将我们分出去,昨日种种我既往不咎。要么我就一点儿一点儿跟你们算总账,折腾到你们愿意为止。不过丑话说前头,这回可不止揍一顿这么简单了。”
文湙说完,也不管他们或涨红或铁青的脸,站起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相信这样厚颜无耻的家族能到现在还没散,总是有一两个聪明人的。
第90章 夜探-修
90夜探
一如岑文湙先前所料,这世上聪明人不少,总有那么一两个倒霉蛋儿不幸被分配到了岑家族里。所以不过是两天时间,岑氏族长就过来通知文湙,可以走章程了。
这分宗和分家还不同,分家不过是些田地财产,请官府或者宗亲见证便可。这分宗,要向官府报备,还要另建宗祠,文湙这里还要另择福地迁坟,置办祭田,虽说文湙不必和他们拉扯田地家产的事儿,林林总总也快用了一月余才将一应事宜落定。
饶是岑氏和官府都是高度配合,这各项细节都是要讲究个吉利的,合适的日子也不是说有便有的。好容易等这事儿落地,端阳节都过了。
岑文湙回京之时还在站在船头叹道:“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道那小丫头气了消了没。”虽说每两三天京里便有消息过来,可毕竟没看到眼里,这心里自然是空落落的。是以他一回京便差人往林家递了第二天拜访的帖子,但是他本人却是个等不住的,当天晚上便自个儿偷偷摸摸地翻墙,夜探香闺去了。
林家的院子自然不比安定侯府的戒备森严,他自家的巡夜嬷嬷他又熟悉,因此以岑文湙的身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便顺利翻过了黛玉院子的墙头,落在窗外的一棵枝叶茂盛的枣树上。
恰好,端阳节过后暑热便上来了,黛玉睡前都不爱紧关着窗户,嫌闷,每每留出巴掌宽的缝儿出来。从岑文湙的角度看过去,正看见黛玉手里摆弄着一匹大红的缎子。这是因为前一阵儿方知蕴和王氏都提点过她,两家婚事已然谈妥,以二人的年纪,安定侯府如今又没个当家主母,今年年底二人怕是就要完婚的。是以这些日子,黛玉一心关在家里做针线呢。
恰好这时候紫鹃过来劝黛玉天晚了,再做针线怕伤眼睛,将东西收了下去了。机会已到,岑文湙便随摘了颗青涩的枣儿丢了过去,正巧砸黛玉头上。
突然飞过一颗枣儿来,任谁都会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黛玉这一回头,便看见窗外有一人,正扒开层层叠叠的枝叶看着他,眼里的笑溢出来,能亮过整片星空。
黛玉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脸一红,瞪了窗外的人一眼,换回个温柔又讨好的笑之后,才强作镇定,对屋里剩下的人道:“我
记得库里还有两匹秋香色的缎子来着,你们去找一找,明儿好裁了做荷包。”
虽说黛玉很少夜里支使丫鬟做事,但主子既然有了吩咐,她们自然得照办。
看着黛玉将人都支使走了,岑文湙才小心避过守门婆子的眼睛,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见黛玉瞪他的眼睛要喷出火来了,立刻先发制人:“玉儿,多日不见,我这心里甚是思念,你可还好。”
低沉温柔的嗓音消散在夜风里,这风却又轻轻扫在黛玉的心上,任谁再怎么生气,面对多日不见,此时温柔地说“想你”的心上人,除了羞涩甜蜜也不剩下别的了。
黛玉低头羞赧道:“你可真不害臊,净说这些胡话。”声音细若蚊蝇,要不是岑文湙耳力好,恐怕都要听不见了。
“再如何不害臊,我也只是对着你一个人罢了。再说了,我自己媳妇儿,怎么就是胡话了!”一句话说得黛玉头垂得更低了,岑文湙接着道:“怎么?我这好容易回来,气儿都没喘匀就跑过来看你,你就准备给我看个脑瓜子?”
黛玉闻言抬头一看,果然便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衣袖上的皱褶,一看便知是还没来得及换的。加上他这些日子又忙着分宗的事儿,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一路上又命船家快行,一贯清俊的下巴细看之下都有了胡茬儿。
黛玉一下子便心疼了:“既如此你还过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好生歇息,过两天你肯定又要忙于政务了。我这里什么时候看不是看,我又不会跑了。”
“可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嘛!听晴雯姑娘说,你可是恨不得咬我两口出气呢!”
黛玉啐他一口:“你自己嘴里没个实话,还要赖我生气,再说了,你这样糟蹋自己身子我便不生气了?”说着便要伸手关窗,好叫岑文湙早点儿回去休息:“你这看也看了,早点儿回去吧,别叫我担心我就念佛了。”
岑文湙赶紧伸手当了一下:“且等等,”见黛玉看过来,他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了黛玉好一会儿,直看得黛玉脸上发烫,才长吁一口气,脸上扬起的的笑几乎要晃花了黛玉的眼,他道:“好了,有神女入梦,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岑文湙走了好一会儿,黛玉才从他的话里回过神儿来,心里略微
恼怒自己的不争气,竟叫他三言两语便扰了心绪。正当她伸手关窗户时,却见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放了张纸,上头用一只和田玉的簪子压着。
黛玉伸手打开一看,嘴角的笑意便再压不住了,这是她那日离开时所写的字。写的是他的名字,只是那时心头避忌,隐了姓氏,此时却叫遒劲有力的字迹补上了。在这一行字旁边,还有另有一句小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娟秀的字迹与遒劲的笔力相混合,却全然看不出一丝违和,一如苍劲古柏,一如灵动云雀。我为你遮风挡雨,你却让我余生不再孤寂,二者好似天生变该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岑文湙,”黛玉缓缓念到,声音虽轻,认真的神情却好似要将这三个字刻至心头。
本来按照计划,文湙是打算尽快与林家商量好一应婚礼事宜的,毕竟翻墙越户这种事儿,能不做还是不做的好,可老天偏偏这时候看他不顺眼,他还没销假呢,便叫曾尚书堵到了家里:“快随老夫进宫,有要事商议。”
因为年轻,文湙还没能获准入内阁听政,这个时候找他估计便只有一件事找他了——茜香。
果然,文湙前脚一踏进御书房,皇帝便问道:“岑爱卿,直隶那边的战船,如今成果如何。”
这批战船,从图纸到选材,最后到下水,都是文湙一手操办,此时被突然问到倒也不慌:“这批船从去年便已经开始下水,到今年二月,已经可以正常用于士兵们的演练对战,若是此时用以补充东南水军军备,绝无问题。工部已与前年便开始准备水军一应装备,随时可装船待命。”
内阁诸人此时闻言也满意点头:“多亏陛下高瞻远瞩,使朝廷各部早有准备,即使茜香此时立刻来攻,我们也不至于无应对之策了。”
皇帝问道:“若是此时便要你南下,你需多久时间准备。”
“回陛下,一月足矣。”军队出动不像是各人出门远行,就算东西都备好了,也要清点造册,装运。还要清点人数,行军路线,沿途补给都要一一准备妥当,五万人上路,一个月已经算是快的了。
只是文湙这回答虽说不过分,但仍然惊呆了内阁诸人。万尚书身为首辅,自当首先出列:“陛下这意思,是
让安定侯率军出征了?”
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这样大的事儿,你们也不与我们通个气儿,就这样贸然决定了?我们几个老头子虽然不中用了,但你们也不能当没看到吧。
皇帝却道:“岑爱卿下去准备吧。”显然是不想当着文湙的面儿讨论这个问题,而文湙自然也不像听这群人如何讨论他乳臭未干难当大任的事儿了,行完礼便告退了。
万尚书道:“安定侯固然曾出奇谋打退过鞑靼,但谁也说不清是不是侥幸。况且,纵使老臣不通兵事,但也知道水陆战事是不一样的,东南也不是没有擅水战的大将,如何偏要用他?”
“擅水战的?南安王吗?”内阁诸人皆是一哽,十几年前通州兵祸,仍旧历历在目,这时候再派南安王主战,不说民心不稳,便是他们心下也不大安稳啊。
皇帝接着道:“何况朕只是派他押运补给过去,至于战事调配,那里还有沈东珠呢,他不过是从旁辅助,这小子虽年轻,但素有急智,说不定能派上点儿用场呢。”
这倒是,即使岑文湙少不更事,容易冲动行事,起码还有个稳重的沈东珠压着。这二人相辅相成,估计正合适。
于是其余人便都不再说些什么了,只是万尚书可没这么好打发,让一个超品侯爵辅佐一个三等伯,这到时候谁听谁的?这不是乱了套嘛!
待其他人退下之后,他才问道:“陛下,安定侯与茜香的仇怨想必您是知道的,为何这时候还将如此大任至于他身上?我们的将士是用来保家卫国的,而不是拿来泄私怨的。”
说到底,他还是不大放心。
“泄私怨?什么是私怨?难道当年通州一役,死的不是朕的子民?这不是私怨,这是国耻!”
“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抬手拦住了他:“朕知道你的顾虑,但是所谓保家卫国,不是说就让战士们守在自己的国界线上,等别人打来了,再将敌人打回去,不然唐太宗三征高丽是为何呢?明知道茜香狼子野心,早已磨利了爪子准备挠过来,我们却只顾傻傻等在原地,难道最后受伤的不是我们的子民?战火,不一定非要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点燃。”
第91章 牵绊
由文湙带兵往福州,是一早就与皇帝商量好了的,当然,这不是讲条件得来的,文湙也没这个胆子真敢去与皇帝讲条件。他之所以能说服皇帝,不过是因为他俩恰好意见统一,都不愿意将天时地利交给别人来决定罢了。更何况文湙又比常人多了十几年的苦心孤诣,手上多了些旁人所没有的倚仗。
如今茜香在安分了十几年之后,再一次蠢蠢欲动起来。虽说今年他们依然派遣使臣送来了朝贡,但那两车毫无诚意的次等珍珠所饱含的快要溢出来的敷衍,与其说是贡品,倒不如说是挑衅来得更准确。
更何况东南屡屡传回消息,说近来多有海寇在沿海一带出没,甚至渔民出海,也多有失踪,其中原因不言而喻。沈东珠也多次谴人往茜香查问,但他一个老实人,人家糊弄他,他便只有气死自个儿的份儿了。
所以说,皇帝让文湙去,说不好是打着将对方气回来的算盘呢。
总之,皇帝成功说服了内阁,既然内阁诸人都没了意见,朝臣们就更不会多话。毕竟还没正式宣战,在很多人眼里,战争还远着,此次不过是押运水军军械,虽说还另有五万后备水军跟着一道南下,但安定侯本人也是有战功的,由他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而对于文湙本人来说,这无异于将他暗绷多年的心弦再一次拉紧。他记得父亲那张因生活奔波而早早沧桑的脸沾上鲜血是什么样子,他也记得徐将军自刎的那个下午,夕阳红得似血。他甚至记得他去领父亲遗体的那天,带路的年轻士兵带着哭腔说的那声“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