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身在远方的朋友,蛰伏了十几年,终于是时候接他回家了。
五万大军开拨,不同于五个人结伴出游,这其中的琐碎事宜就不必一一赘述,总之最终结果是,文湙终日往返于直隶与京城之间,别说等着于他商量婚事的林家人了,便是安定侯府的门房都鲜少见到他的影子。
黛玉心下虽不是很急,但时间早已过六月,别说圣旨了,就连媒人都迟迟不见身影。王氏这几天还常来宽慰她,虽说说信得过文湙,但心下终究有点不知来自何方的不安。好在没多久,宫里便来传旨,说皇后娘娘要见她。
顾皇后依旧高
坐凤位,神态好似与往日一般无异,但黛玉却能敏感地察觉到,皇后娘娘今日不大高兴。
只听她在上头道:“你可知道,子遥日前与陛下说,要请求延迟赐婚。”
“什么!”黛玉顾不得冒犯,惊讶地抬起头——她一直以为是陛下事忙才将此事延后了而已,万万想不到是此等原因。
但她知道岑文湙若真是想反悔,直接取消就好了,圣旨未明,媒聘全无,这个时候就算反悔别人也说不得他什么。但是这一延后,黛玉失声道:“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不然他绝不会突然连圣旨都要延后,这摆明了是怕自己出事连累自己。
顾皇后则有些狐疑:“你当真不知这是为何?”她还以为这事儿文湙事先与林家通过气,是他们提出来的。
若真是这样,林家就太不知好歹了,能共富贵却不能同患难,这样的人家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见黛玉一脸的惊慌和茫然,顾皇后叹了口气,招手道:“好孩子,你坐过来点儿,是本宫错怪你了。”
黛玉带着惶惑不安坐到宫女为她搬来的锦凳上,才听顾皇后道:“东南前线传来消息,茜香不稳,陛下已经点了子遥前去查探。我先前还以为是你怕他此去生死未卜,才要他延迟赐婚,如今看来却是本宫想差了,明旨未发,林家怕是还得不到消息的。”
如同所有听到亲人要上战场的人一般,害怕与不安从她大睁的双眼里透出来,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尊卑,黛玉抬头问道:“他不是文职么,满朝这么多的武将,如何就轮到他带兵打仗?”
顾皇后倒也没怪她质疑圣意,只拍拍她的手道:“陛下既点了他,便已有陛下的道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子遥这又不是头一次,上一回他可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去了,不照样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为了替文湙解释,顾皇后还特地将文湙父母的事儿说了。
但这宽慰的话是骗不了黛玉的,若真是这样简单,他也不会连让陛下赐婚都不敢。
黛玉定一定心神,从锦凳上起来跪下道:“娘娘,民女在这里厚颜说一句,为民女和安定侯赐婚的圣旨是陛下早便答应的,此时却不能仅凭他一个人的意思便说推迟便推迟。这毕竟是我二人之事,岂能仅听他一家之言
。陛下娘娘虽仁厚,却也不能纵容他将圣意当做儿戏。民女斗胆,请陛下隆恩,在出征之前为我二人颁下这道赐婚旨意。”
她怎么敢叫他身无牵挂地上战场,上回还有他父母大仇压着,这一会他却连自己都一把推开,他准备干什么,玉石俱焚?
你想身无牵挂地奔赴前线,我却偏要做牵绊你的那根绳子。我可容你沙场烈马鸿鹄志,你却不可不体谅我望断归路女儿心。
黛玉想找文湙还是不难的,毕竟再忙,文湙身边的小厮也要时常回府替他拿替换的衣物,黛玉只让晴雯在岑武岑禄回府的时候与他打声招呼,堵住文湙简直轻而易举。
于是当文湙这一日从工部衙门出来时,便见衙门口有一辆眼熟至极的马车,只是还不待他再看清楚一些,眼熟的人也来了。
紫鹃行礼道:“侯爷安好,我们姑娘请您上车一叙。”
文湙虎着脸道:“胡闹,你们就这么让姑娘出来,也不怕出了什么岔子。”
“主子的命令我们做奴婢的不敢不从,只是侯爷若怕有意外,何不亲送她回去?”
文湙看了看马车,实在无法,只得上前站在车外道:“玉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且先回去,待我有空了再去寻你说话。”
“该我去的地方没有你!”马车里传出来的声音清冷如雪:“你准备何时有空?大军不是三日后便要走了,你若是一去不回,就叫我一辈子都见不着你吗。”
说到后来,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文湙哪里还管得上什么顾忌不顾忌的,掀开帘子便上车了。
果然,黛玉的眼睛都红了,眼睫上都泛着湿意。
头一回,文湙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当他站在船坞里面对漆黑的炮筒时,他便开始了退缩。海上不同于陆地,无论你才智多高,身手多好,一旦船只被炸毁,总是天纵奇才也无计可施。一场战争,总有不幸殒身和有幸生还的,他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幸运那一个,但他却不能让他的不幸变成她的。
文湙沉默半晌才道:“玉儿,我可以为你放弃我现下拥有的一切,只这一件,我非做不可。为了这一战,我七岁就开始混迹码头,其间驾船出海无数次,如今无论是为公为私,我都没有
退缩的余地。但是你毕竟还小,又父母早逝,一旦我再出了什么事,你可想过你今后要如何立足?”
当下之人多迷信,若是他二人先定下婚姻,文湙再出了事,他们不会管战场是不是刀剑无眼。到时刑克六亲,天煞孤星的帽子,一定会落在黛玉头上。
他怎么舍得!
“我知道叔叔婶婶的事儿,皇后娘娘告诉我了。”黛玉放下擦眼泪的手,囔着声音道:“我也并不是要拦你,铁马金戈去,马革裹尸还的句子我还是懂得的。我今日只是问你一句,你若平安归来,准备娶我多久?一两个月,还是一两年?”
这什么意思?文湙一时没反应过来。
黛玉接着道:“你如今不过二十出头,起码还剩下有五十年的时间,你便能保证往后再不会有今日情形?若再有今日,你当如何,准备将我休了,等没事了再娶回来?”
这丫头什么时候也这样会说歪理了,文湙给她说得哭笑不得:“往后是往后,今次是今次,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定是要顾忌你的安稳的。”
“没有你,你叫我怎得安稳?”黛玉见这人说不通,气得吼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从相识到现在,我的一切都在受你的摆布,但凡你说好的,我便要接受。可你想没想过我是一个有思想有知觉的人,不是一个可以让你觉得那里放得稳就放哪里的花瓶。哪怕你上要去跳悬崖,我希望能跟着你粉身碎骨,而不是独坐高台,如此方不负了自己这一颗心,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玉儿!”
“你不必再说了,明日赐婚圣旨便会下达,你若是回不来,我便去岑氏为你养个孩子。你若是平安回来,今日之帐我们便再仔细算算。”
说完黛玉便扭头不再理他,文湙一时也没说话,只有车轱辘在地上缓缓滚过的声音。原本以为气氛会一直僵到林府,谁知外面却突然想起一道沙哑男声:
“这不是紫鹃吗?那这里头坐的可是林妹妹?”
因马车到了闹市,走得慢了些,文湙又占了紫鹃的位置,她便只好委屈坐在车辕上。正好岑武也在,他二人一起倒也不必避讳什么,好巧不巧让个半生不熟的人给认出来了。
只是黛玉这会儿心情不好,还有莫名
其妙地人上来套近乎,当下也没分辨是谁,对外面吩咐道:“哪里来的无赖,给我赶走!”
“是!”
于是外面便响起了“是我呀,林妹妹”这样的声音,只是越走越远,黛玉便更分不清了。倒是文湙好一会儿才道:“刚刚那人,好像是贾宝玉。”
黛玉一愣:“不可能,他不是……”贾宝玉到底如何了,她还真是不知道。此时说不出个所以然,当下便有些羞恼了。
文湙凑过去道:“你若想知道,我这便叫人去打听。”
“呸,谁要知道,他又不是没个老子娘,自有人去管他。你还是先顾好自个儿吧!”
天已聊死,只剩下沉默在车厢飘荡,这尴尬而寂静的气氛,连外头的紫鹃和岑武都受不了了——这俩主子,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如何就不肯退一步呢。
好在老天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没过多大一会儿,林家到了。黛玉本以为她好容易厚着脸皮的一番剖白,换来的不过是固执而决然的一意孤行。然而她正准备下车的时候,却突然落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抱。
头顶上的声音无奈而温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战事再重要,我也不会连命都不要的,来日方长,我这都还没娶媳妇儿呢,要死也是叫那些茜香人去死!”
黛玉给他推迟赐婚的举动吓坏了,生怕他要做什么傻事,此时终于得了她想要的保证,黛玉伏在他怀里低声抽泣:“那你说话算话。”
“说话不算话的是小狗,回来给你当大马骑好不好?”
黛玉给他逗笑,推开他道:“你这样不听话的马,搁马厩里还嫌占地儿呢!”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记得家里有人在等,记得平安回来。
第92章 奸细
碧空如洗,海边的一处礁石上,几个上了年纪的渔民正趁着日头好,将渔网拿出来晒晒补补,准备下一次出海。
在他们旁边,一个身着靛蓝布衫的年轻公子,蹲在一旁替他们将破了的地方扯起来,方便缝补,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老伯,不是说这海边不安稳了么,你们怎么还没撤到城里去啊,不怕海寇过来么?”
海上挣命的人,有时候可能好几天都碰不到个说话的人,碰到有人来说话,便特容易变得健谈起来。就连说到海寇也依旧笑呵呵地:“怕,怎么不怕,听说上个月好几个村子都遭了秧,上回闹海寇的时候我也还是个大小伙子呢。那时候,运气不好的整个村子都叫人屠完了。那时候朝廷也不像现在,还安排咱进城去住,那时候都还不大管我们的。一听说海上风声不好,爹娘就把我和我家大肚婆塞到腌鱼的大缸里,那个味道啊!可是没办法,想要活命就得忍着。”
年轻人面露不解:“那您们还?”
另一个老伯接口到:“要干活儿啊,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靠海吃海的,一家子人都进城里去了,这么多张嘴哪个来替我们养活呢?孩子们已经都避进去了,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多打一天的鱼就多挣一天的钱,孙子娶媳妇儿能多扯块儿红布头儿呢。”
“可朝廷不是已经下了告示,说你们进城去了,官府管吃管喝,还给找地方住么”
听得这话,几位老翁都摇头失笑:“后生啊,你这是没吃过穷人的苦!官府就是管吃管住,他管得上生病送人情不?要是有个急事儿,层层报上去等官府给办,黄花儿菜都凉了。人呐,就算吃喝不花钱,也总有地方是要花银子的,而且越闲花钱的地方越多。我们几个老的无所谓,不能叫孩子受穷啊。
又有人道:“这海冦也不晓得要闹多久,要是闹个一两年,没点儿进项,我们那点儿家底够几天的?咱这祖传的手艺,要是生疏个一两年,到时候怕不得给海龙王收了去。”
这一下午,一群人便说说笑笑,直到傍晚才散去。
年轻人自然是文湙,他奉旨从旁辅佐沈东珠,但是半个月了,他仍旧没能说服他。老实人的固执,简直是这世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
见这边散了,沈东珠走到文湙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文湙问道:“茜香四面临海,他们靠海过活的百姓比起我们来只多不少。沈将军,你说茜香每次出兵的时候,他们的百姓也像我们这样惶恐不安,提着脑袋挣生活吗。”
“这,大概是不必的吧,我们永安立国三百余年来,从未动过他们平民一下。只是我们若真是率先发兵,岂不是给后世留下弑杀暴虐的名声,周边邦属又该如何看待我们?”
文湙嘴角一丝嘲讽:“怎么,沈将军以为我们永安凌驾于众邦属国之上多年,靠的只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这几个字?”
那还要他们当兵的做什么,直接让那帮书呆子保家卫国就好了。
沈东珠给他问得一哽,文湙将目光从背着渔网远去的渔民们的背影上收回来:“沈将军,对于仁义,我们在茜香那里从不少半分,可他们不是照样时不时过来挠一爪子?可见仁厚并不是放到哪里都有用的,况且更多的时候,我们应该吧’仁’这个字放到我们自己百姓身上。你看看刚走的几位老翁,他们不偷不抢,勤劳刻苦,只想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家小。若是这样,我们都不能保证他们不受人力侵扰,那我们的保家卫国所为何来。”
“是时候叫那些海冦们看看,雄狮自有雄狮的威严与不可侵犯,要不然他们该觉着自己是在逗猫了。”
看着身边与自己并骑的年轻人,沈东珠真是叹为观止,这人不是文状元出身么,怎么肚子里的算盘,比自个儿还凶残。
只是沈东珠说不过他,只好问:“可是那藏着的奸细还没揪出来,你那计划,稍微透出一点儿就功亏一篑了。”
就在上个月,海冦开始对陆上的渔村下手了,虽说沈东珠会派人巡逻,但不知是谁将每晚的巡逻路线透了出去。以致每次军队到时,都只能见海冦们打着呼哨远去的嚣张背影。
沈东珠气得不轻。
文湙笑道:“在我们出门前确实是没揪出来,不过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
沈东珠大惊:“你……”
“不然你以为我非拉你出来做什么,不过是为了叫那人放松戒备罢了。就是要找个人海边漫步,我也不会拉上你啊,你又不好看。”
这嫌弃的模样,叫沈东
珠哭笑不得,但此时也不是多话的时候,便跟着文湙快马加鞭往城内赶去。
可最后停下的地方,却是南安王府。
沈东珠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每日的巡逻路线虽说需要南安王用印,但都是我亲自送来的,绝没有经过第二人之手。王爷就是再对朝廷不满,他也不至于叛国。何况福州是他的封地,除了岔子他能有什么好处?”
沈东珠虽奉命架空南安王,但这里毕竟是南安王的封地,名义上,他仍旧是这里最高军事指挥官。按规矩,一应军务,都要有他的批文印章的。
文湙笑笑:“将军不必着急,待会儿便知道了。”
说着二人往里走去,才到正厅门口,便听里面怒不可遏地厚道:“放肆,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在本王的王府里放肆,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本王命令你们放开本王爱妾,不然本王扒了你的皮。”间或还有女子细细的抽泣声。
“王爷恕罪,军令难违。”
“那你们就赶紧把沈东珠和林文湙叫来,本王与他们说去。”
文湙走进来:“王爷,下官姓岑。”
“你一天换一个姓,本王哪里记得住你姓什么。不是,谁管你姓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来就准备给本王个下马威吗?”
文湙不理他,看向跪在地上被几个士卒押着的盛装女子,对沈东珠道:“你看,茜香人的女子可与我们永安不同,即便是这样看着弱不禁风的女子,手段狠起来,可不比男人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