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杀了他好了,我和他一起死。反正你们都拿这个来要挟我,我能怎么办?”
她破罐子破摔,又有些癫狂的笑,“你放心,我已经写好了遗信。只要我一死,你弑母的名声就会传出去。我倒要看看,以孝道治国的大梁,要如何容忍一个弑母的人在朝为官?”
这是沈清棠给她出的主意。
“伯母一直受琮之哥哥要挟,很苦恼吧?但其实,伯母也有能要挟到哥哥的法子。”
“什么法子?”
沈清棠微微一笑,提醒她,“哥哥在外面,一直都是孝顺又有礼节的好孩子呢!外头都传,就算伯母将裴伯父逼离了家,导致哥哥仕途受阻。可哥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孝顺伯母。”
江婉听了冷哼,“他一贯如此,在外面装得冠冕堂皇。”
实际内里却是阴暗又自私多疑。
“那若是伯母自己将这事捅了出去呢?”
一个弑母的名声传出去,他此前装得再厉害,再能掩人耳目也是枉然吧?
江婉倒是从未想到这上头去,不免对沈清棠有些刮目相看,也隐隐有些心惊,觉得她心机之深不亚于裴琮之。
只是她奇怪,“他虽对我不好,但对你这个妹妹却是好到没话说,更是费尽心机要来娶你。你就忍心这般算计他?”
毁了他的仕途,这与谋害他的性命何异。
沈清棠听了,眉眼和语气皆淡,“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坏人罢。”
裴琮之算计她这么多,她是真的不甘心啊!
自己的姻缘被毁,那就让他的仕途也牢牢攥进别人的手里吧!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是他教她的。
江婉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说给裴琮之听,语气轻嘲,“你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娶的好妹妹。她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算计你呢!你当真可怜……”
她自己活成这样,还有心思来可怜他。
裴琮之薄唇紧抿,抬眸冷冷看她一眼,眼神冰凉的可怕,“我想母亲应当是病了。既身体不适,就好好待在无沁斋调养身子。这些日子,就莫要再去望安寺替祖母祈福了。”
他要软禁她,让她与那人也不得相见。
“好啊!”
江婉不甚在意,笑了笑,“你总不能囚我一辈子。可她,却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母亲说错了。”
裴琮之不欲再与她多纠缠,拂袖而去,只寒声掷下一句,“不管她逃到哪儿,我都会将她抓回来。”
裴琮之出了无沁斋,又去了听禅院。
裴老夫人也知他会来,以往早早便熄了灯的院里灯火通明。
她强撑着病体在等裴琮之。
他当真来了,方才腾腾然而起的怒火已经叫他强行抑制下去。
他面色从未有过的沉静,也从未有过的漠然和冰冷,平静问裴老夫人,“祖母将她送去了哪儿?”
裴老夫人半靠在榻上,往日慈蔼的眼微微阖着,摇摇头,“她没有告诉我。”
沈清棠不会与任何人说。
她要走,是下了十足的把握,要他找不到她。
裴琮之一贯冷静自持,运筹帷幄,鲜少有过这样的挫败。
他一直被她蒙在鼓里。
她一面装得温顺乖巧,和他说要同他好好过日子,一面就在密谋着要离开他。
裴琮之闭上眼,再沉沉睁开,眼底的伤痛几乎要溢出来,“为什么?”
他轻声问,“为什么祖母就是不肯让我如愿?”
裴老夫人睁眼看过来,她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心疼又愧疚,伸手要来拉他,“琮之……”
裴琮之往后一避,躲开她伸过来的手。
他微敛着眸,声音冷漠成冰,“从来我都听祖母的话,顺祖母的心意。祖母教我孝顺母亲,亲近子萋。教我读书明理,走上仕途。我都做到了。”
他看着裴老夫人,满是不解,“可是为什么?”
“我现在只是想娶一个自己心悦的人,祖母却非要阻拦?甚至罔顾我的心意,将她送走。”
裴老夫人眼神满是伤痛,“琮之,我这都是为你好啊!”
一开始,只是沈清棠的身世配不上他。
后来,沈清棠有意无意将自己从前陷害行露逃脱西院亲事的事说给裴老夫人听,加重了她要送自己走的决心。
第88章 审人
“从来没有什么行露忤逆犯上,推我落水,是我自己主动跳下去的。为的,就是让祖母断了我和景明哥哥成亲的心思。”
她眉眼万分平静,“祖母也不想我这样坏的人嫁给琮之哥哥吧?”
“既然如此,祖母就帮我离开罢。”
“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好姑娘!”
裴老夫人痛心疾首,哭着以手锤胸膛,“你可知她心机有多深?她为了不嫁给景明,不惜跳水来栽赃陷害。这府里,我们都叫她给骗了。如今你还想将她娶在身边,你就不怕步你父亲的后尘吗?”
娶妻娶贤,裴老夫人在裴煜身上深刻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她决不允许,承平侯府里再出一个裴煜。
“祖母只知是她自己跳进的水中,又可知,此事我本就都知晓?”
裴琮之迎上裴老夫人不可置信的眼,缓缓道:“我从头到尾都知。甚至,是我有意纵容她如此……”
他从去岁沈清棠落水拒婚开始说起,一桩桩,一件件。
――算计西院,陷害裴景明,曹辛玉的疯癫,还有那些行露哄着裴景明吃下断了子嗣的乌头药。
什么兄友弟恭,什么祖孙情深,什么君子谦润。
这府里隐藏得最深的是他,最会伪装得也是他。
裴老夫人先是惊骇,而后是茫茫然而起的愤怒,最后是撕心裂肺的绝望和无助,再禁不住哀嚎着痛哭出声。
“是我做的孽!”
她将这一切归咎到自己头上,“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却把你教成这个样子!我便是死了,也没脸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裴老夫人实在悔恨万分,心里既痛又寒,本就病重的身子如何受得起这般折腾,“哇”得一声呕出一大口心头血来。
张嬷嬷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本就心惊。见着这场景,更是骇然不已。
她忙忙来扶裴老夫人将将欲倒的身子,拍背顺气,也不禁哭着问裴琮之,“大公子,老夫人是你的祖母啊!她如今重病在身,如何受得起您这般刺激?您这不是将她往死路上推吗?”
“祖母何曾不是将我往死路上推?”
从始至终,他袖手旁观,神情也万分冷漠,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对谁都慈爱,唯独对他格外严厉。
他幼时在听禅院里,除了看书习字,就是耳提面命,谆谆不止的教导。
“你是裴家的嫡长孙,往后侯府一门的荣耀都在你的身上,你得肩负起责任来。万不能同你那父亲一样,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的出家去,把这整个侯府都弃若敝履。”
她日复一日的教导,似要将这番话刻进他的骨髓里,让他一刻也不要忘记。
她对裴煜的失望愈大,对他的期望就愈高。
他习四书五经,学骑射,善武艺,样样出类拔萃的优秀,也只得她一句“还不够”。
――要超过裴煜,还远远不够。
他愈发用功努力,按照她喜欢的模样篆刻自己,是外人眼里最是儒雅谦虚,乖巧懂事的孩子。
转过头,却看见她抱着一无是处的裴景明笑得满脸慈爱。
他是庶出,只要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巧嘴,便什么都可以有。祖母的疼爱,弟弟妹妹们的宽容,往后自己为他辛苦挣来的荣华富贵。
嫉妒吗?甘心吗?
彼时的他也只是一个想要祖母疼,父母爱的孩子罢了。
所有的转折源于那个滂沱雨天。
他从承平侯府门口将沈清棠带了回来。
相较于自己的处境,她似乎更加困窘无助。
她是这府里唯一没有血缘羁绊的孩子,自然要比他更加花费十二分的力气来讨好府里的人。
上至裴老夫人,下至府里的小厮丫鬟,她皆笑脸盈盈,自然也得了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名声。
既然是同类,他也起了兴致,有意在她面前弄死那只绣眼鸟。
果不其然,她害怕极了,却不敢声张。甚至在他要挟恐吓后,更加殷勤讨好于他。
他的压抑宣泄也得到了释放,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可以做自己。
――那个恶劣,阴险,一点也不君子的自己。
他其实亲情淡薄,感情也格外迟钝。
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心意,起了想将她据为己有的心。
蓄谋已久,汲汲营营,徐徐图之。
好不容易到了现下,他可以将她娶回归崖院,为自己所有。
却叫裴老夫人顷刻间毁于一旦。
他痛苦难当。
沈清棠的离弃,裴老夫人的背叛,江婉的怨恨。
他在这府里没感受过一丝温情,又何谈如今要他以德报怨。
“我也想过要好好伺候祖母,颐养天年。可是祖母不愿。既然如此,我如祖母的心意,这听禅院孙儿往后再不会踏入。”
他拂袖就走,身后传来裴老夫人凄楚催泪质问,声声泣血,“琮之!你不要祖母了吗?”
他顿住脚,“是祖母不要孙儿了。”
丢下这句话,径直出门去,再不管身后哭天抢地的呼喊挽留。
裴琮之连夜审人。
先是衔雪院的蒹葭白露。
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出城的马车是裴老夫人准备的,她们只是得了沈清棠的吩咐上车。
“姑娘说老夫人不想她嫁公子,所以准备了这辆马车送姑娘离开。但是她后来又后悔了,不想走,就让我上车去装作姑娘的模样,应付一下老夫人,好让明天的婚事能顺顺利利。”
白露和她身形相像,夜色一笼罩,她再低着头,旁人根本不知上车的是她还是沈清棠。
“旁的奴婢们就不知道了。”
她这一计调虎离山调的根本不是裴琮之,而是蒹葭和白露。
她们是裴琮之安插在她身边的眼,她必须支走,采薇和落月才能悄无声息的潜去旁边宅子里。
裴琮之再审听禅院伺候的丫鬟婆子。
她在这儿住了几日,祖孙俩密谋了那么多,不可能毫无踪迹。
“沈姑娘平日里伺候老夫人都是亲力亲为,不让我们接手,也不让我们进去。说是老夫人爱静,不要进去打搅了她。”
什么爱静,不过是祖孙俩说话防着外人听见。
第89章 公子
最后审的是裴老夫人身边的张嬷嬷。总要有人出去安排。那个互通暗道的宅子,还有分岔路用来迷惑的三辆马车。
“老奴什么也不会说的。”
张嬷嬷自裴老夫人嫁过来便一直跟着她,是最忠心耿耿的人。
还不需裴琮之吩咐用刑,自己就从袖里掏了把匕首横去嘴里。
――她割了自己的舌头。
一道血雾霎时从她口中涌了出来,张嬷嬷也因承受不了剧痛,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晕厥了过去。
场面血腥可怖,周围人瞧着都战战兢兢,有胆子小的丫鬟已忍不住传来隐隐啜泣声。
裴琮之冷冷看着,眼底是化不开的霜雪和深不见底的寒潭。
“好,好,好……”
他怒极反笑,后槽牙几乎要磨碎了,“你们一个个,不是忠仆就是烈主。我倒要看看,你们身上的骨头有多硬?”
他吩咐砚书,“把她拉下去,关进柴房。割了舌头总还有手,给她纸笔,一日不写就饿一日,我倒要看看,她能熬几日!”
张嬷嬷两日都熬不过去。
她失血过多,又无大夫诊治,不用活活饿死,自己便先呜呼去了命。
裴老夫人几次三番派丫鬟来求裴琮之,要见他一面,替张嬷嬷求情。裴琮之皆不搭理,她期期盼盼等着,却在第三日盼来了张嬷嬷的死讯。
――她服侍裴老夫人数十年,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原想着等自己大限将至,便送她回老家,也算衣锦还乡。不妨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裴老夫人痛不欲生,伏榻大哭了一场。
因着这事,她心里也知,自己的这个长孙,从此是与自己彻底离心了。
裴琮之还在找沈清棠,马车没了线索,还有户籍路引。
尤其是落月,她是贱籍,纵使跑到天涯海角,也能将她寻回来。
砚书顺着这条线索去追踪,果真在一个极偏僻的小村庄找到了她们的踪迹,她们曾在这里停留。
当地一家农户丧女,那孩子和落月一般大。
沈清棠拿了一锭金子给那农户,让他拿着落月的贱籍去销户。又再拿一锭金子,买了他过世女儿的良籍。
寻常穷苦人家何曾见过金锭子这样贵重的东西,当即眼里放光,连声应下,拿了落月的身契就去衙门里销户。
正好叫一路寻来的砚书瞧见,当即拿下,“你何来的这身契?”
那农户见他在府衙行走,还以为是官差,一时胆都没了,哆哆嗦嗦跪下去,全都抖落了出来,“官爷,这不关我事,是一个公子拿了金子给我让我过来的。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
“金子……金子我不要了,都献给官爷。官爷饶命啊!”
砚书听出他话里的不对,皱眉问,“一个公子?”
沈清棠如今做男子打扮。
几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在外行走,总是多有不便。更何况前路茫茫,多的是豺狼虎豹觊觎。为了安全和便利,沈清棠和采薇都做了男子装扮。
沈清棠是公子,采薇是小厮。
落月年纪还小,仍做原来模样,只改了称呼,唤沈清棠为“哥哥”。
摇身一晃,她们便成了失了父母双亲,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要远去青州寻亲。
她们不走官道,只走僻静小路。为了不引人注目,沈清棠雇了辆马车,寻常只待在里面,不出来露脸。
落月到底年纪小,有些怕,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仰首看乔装的沈清棠,“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我们不回侯府了吗?”
沈清棠轻轻来捂她的嘴,认真教,“阿月听着,不能喊姑娘,要叫哥哥,知道吗?”
落月点点头,再问,“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沈清棠撩起车帘一角,看外头一晃而过的郁郁葱葱,语气极松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他找不到的地方。
到了城里,也会下马车来住客栈。
要落脚歇息,还要采买沿途所需的干粮吃食。那客栈一楼是贩夫走卒喝酒说话的地方,人多,也杂。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一起,吹嘘天南地北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