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正好从上京城来,说起了自己的见闻,“前些日子承平侯府娶亲,那可真真是热闹。我去瞧了,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抬嫁妆的人从街头愣是排到了街尾,一眼望不到边啊!”
他话里不无艳羡,这等气派,是他们一世也攀不上的富贵荣华。
有人问他,“那承平侯府娶的新妇你可瞧见了?生得如何,好不好看?”
也有人起哄,“比起城门口卖豆腐的小翠,哪个更甚啊?”
卖豆腐的小翠是当地出了名的美人,有“豆腐西施”的美誉。
“这我怎么知道?”那人被围在中间,双手一摊,撇撇嘴道:“这样的贵人,哪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能见到的?若是能瞧上一眼,那也是得折寿的。”
他刚说完,旁边冒出一个声音试探着问他,“兄台刚从上京城里来?”
“是啊!”
那人一回头,是个极面红齿白的俊俏公子,旁边跟着小厮和一个六七岁大的女童。
那公子见着他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我姓陆,与那承平侯府裴颇有些渊源。方才听兄台在这儿说起,那承平侯府里可是大公子的喜事?”
她彬彬有礼,又格外客气,那贩夫何曾受过这样礼待,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公子不必客气,担不起公子这一声兄台。我姓李,大家都叫我李大,公子也这般称呼便是。”
又点头道:“我刚从上京城贩货回来,那承平侯府里正是他家大公子的喜事。”
大公子,便是裴琮之。
自己已逃了婚,一夜之间,他娶何人为妻?沈清棠暗暗心惊。
面上半点却不显,又问,“敢问李大哥,那大公子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这算是问对人了,这等风花雪月的事李大摸得是门清,“听说是寄养在承平侯府里的姑娘。”
他低下声,悄悄对沈清棠道:“我只与你说,你可别告诉旁人,这个姑娘从前还和平南王府也订过亲呢!只是不知,后来为什么没成。不过也无妨,嫁给承平侯府也是一样的泼天富贵。”
第90章 卖命
沈清棠听着,心里着实翻江倒海,她强装镇定,又对李大抬手一揖,“多谢李大哥解惑。”
“不敢当不敢当。”李大连忙摆手,“公子这样可是折煞我了。”
又问他,“公子这般气度,不像是咱们桐昌人。公子这是打哪儿来,要往何处去啊?”
寻常人家,总是格外热络殷勤,并非是起了旁的坏心思。
沈清棠面不改色,随口道:“不瞒李大哥,我乃上京人氏,只因家道中落,阖家只剩了我与我小妹两个。这不是上京城里再待不下去,我便带着我小妹,准备回青州老家探亲去。”
她面色浑然不似作假,李大也不疑有他,“原是如此。”
两人再寒暄几句,沈清棠借故带着采薇落月上楼去。
方才的话,采薇句句听在耳里,也觉得心惊。
房门一阖上,就担忧问沈清棠,“姑娘,大公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哪有新娘逃了,婚事还照常举行的道理?
她又害怕,“是不是大公子还想着要把我们抓回去?”
沈清棠心里此时也是乱的很,只觉得脑袋里面一团浆糊似的,理不出头绪来。
“我也不知道。你别担心……”
她也不知是在安慰采薇,还是安慰自己,“既然出来了,就没有被抓回去的道理。”
在上京城里假装沈清棠和裴琮之成亲的是白露。
她身形最像,再盖上盖头,便是亲近之人也觉察不出来。
只是白日里鼓乐喧天的开门迎亲,夜里宾客皆散,本该热闹的洞房里却阖然无声。
白露身上还穿着那套嫁衣,那上头的金线凤凰是沈清棠一针一针亲自绣的,精密繁复,栩栩如生。
这套嫁衣她绣了数月,用了全部的心血,说摒弃就摒弃了,没有丝毫留恋。
裴琮之宴席上喝多了酒。
恍然推开门一看,还以为是沈清棠亭亭玉立等在这里。
“妹妹……”
他踉跄着身子,醺醺然过来抱她,醉意朦胧。却是白露抖抖索索地在他怀里,哆嗦着声音唤他,“大……大公子……”
大梦惊醒。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人,酒醒了,面色也恢复冰冷。自去榻边坐下,眉头紧蹙,长睫微垂,是最寡凉生冷的眸。
白露怕极了他这个样子,不敢靠近。
他却招手,“过来。”
白露壮着胆子上前来,低眉顺目,浑身却止不住的哆嗦。
“你怕我?”他问白露。
白露点点头,又很快摇头,“没有没有……”
这便是怕到了骨子里,他心知肚明,又问“你怕她吗?”
白露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说沈清棠,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
白露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提着心轻声回答,“姑娘是个好人。”
她从未苛责过丫鬟小厮,一向待人宽宥,温柔善意。
莫说衔雪院,阖府里也没有人道她一句不是。
裴琮之揉着紧蹙的眉头,闭上眼,“我记得,上次在西院她让你替她,这也好吗?”
“好。”
白露不敢瞒,老实回答,“事后姑娘赏了我一支金钗。”
一支金钗。
裴琮之勾着唇角,冷冷嗤笑,“一支金钗就哄得你替她卖命……”
在收买人心这方面,她的确熟练且得心应手。
先有蒹葭被她策反,后有白露为她卖命,还有江婉,裴老夫人,这满府里的人,无不被她利用上了。
这样汲汲营营,满腹算计,只是为了离开他的身边。
这般一想,裴琮之的胸膛都是翻涌着的恨意。
恨意肆无忌惮的疯长,又寂寂然消褪下去。再睁开眼,眸底悄然覆上一层寒霜。
砚书几日后回来复命。
一计偷梁换柱,落月也脱了贱籍。现在滴水入河,要在茫茫人海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也得找。”
裴琮之面色冷凝,掩饰不住的决绝狠戾,“翻天覆地,也得给我找出来!”
沈清棠在去南江州的路上。
马车里,落月不解,抬头问她,“哥哥,我们不是去青州吗?”
她现在知道唤她“哥哥”了。
沈清棠摸了摸她的头,“傻阿月,那是说给旁人听的。”
她沿路碰见许多人。
挑货卖的贩郎,临时歇脚茶坊的老板,甚至是卖干粮烤饼的大娘。
他们热情好客,她也极有兴致接话应答。
问起从哪儿来,便说是上京城里的人。
又问到哪儿去,就说是去青州寻亲的。
还是之前应付李大的那番说辞,偏生她笑吟吟,眼里诚挚有光,听见的人从不起疑。
又见她身边跟着个眉眼有些相似的女童,还得赞叹几句,“公子与令妹生得当真相像,想必令妹长大,也是个出挑的美人。”
这便是旁敲侧击的说她生得貌美,有女相。
沈清棠也笑着应和,“大娘说的正是呢!我们俩都模样肖母,妹妹倒是如了意。可怜我好好一个男儿郎,却貌比女娘。”
说到最后,唉声叹气,不无惋惜。
唬得大娘一愣一愣的,又反过来宽慰她,“生得像女娘也没什么不好,说明你好看呀!你瞅这皮白肉嫩的,比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知稀罕到哪里去了。”
正巧旁边一个彪悍汉子在吃烤饼,平白受了一顿编排,呛咳了一声,险些叫饼生生噎住。
有心转头寻那大娘麻烦,却无意叫沈清棠晃了神。
娘G!长得这般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得迷死多少小姑娘去。
汉子纵使有满腹怨言,也叫这一眼,尽数堵了回去。
大娘还在说话,“你们要去青州呀,得走水路。临川郡有船泊码头,坐上船,三五日便可直到青州了。”
“是吗?多谢大娘指引。”
沈清棠满脸欣喜,连连拱手道谢。
这般有礼有节的俊俏小郎君,大娘看着都心生喜欢,又往她包袱里多塞了两个烤饼。
沈清棠想推拒,被她拦下。
“收着收着。”大娘满眼是笑,“相见即是有缘。不过两个烤饼罢了,送你和小妹吃。”
那两个烤饼,没能上了去青州的船,却在去南江州的路上被落月翻了出来。
马车摇摇晃晃,她躺在采薇怀里吃烤饼,满脸困倦,哈欠连天。
第91章 进内阁
这一路,她们都不曾好好歇息过,总是停留两三日,就要辗转换一处地方。说的话也奇怪,今日去青州,明日去临州,后日又成了安阳。
总归是没一句真话。
一开始落月还诧异,到后面自己也能接上几句,装得可怜委屈模样,“家里散了,姨娘们也都跑了,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
说着,还眨眨眼,落下几滴金豆子。
她生得软糯可爱,再衬着这模样,旁人见了都无不怜惜,“真真是可怜。”
一时又送衣裳又送吃食,推拒都推拒不过。
不过大半月,马车里已是满满当当。
采薇捏捏落月日益吃得圆滚的颊,笑着嗔她,“小小年纪,就会这样唬人了,往后可怎么得了?”
“我这可都是跟哥哥学的。”她狡辩,转头去看沈清棠,“哥哥方才还夸我嘴甜呢!是吧?哥哥。”
“是是是。”
沈清棠也来捏她的颊,眉眼弯弯地笑,“我们的小阿月嘴巴最是甜了。”
她们都是一样的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嘴甜一点好,能护身,也能保命。
这是她在承平侯府十数年学来的生存之道。
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会顺着铺天盖地地翻找,渐渐流传到裴琮之耳里。
“长相描述都对上了,也拿了画像去问,的确是沈姑娘几人。只是……”
砚书有些迟疑,“这一会儿青州,一会儿安阳,也没个定处,会不会是姑娘唬咱们的?”
就是唬他们的。
裴琮之权势滔天,要在他手底下脱身并非易事,只能到处散播消息扰乱视听。
但饶是这样,沈清棠也仍是心惊胆战。
裴琮之的性子她知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裴琮之也的确是誓不罢休,目光从案上那些远传来的消息上慢慢划过,是骇浪惊涛下掩藏极深的平静无澜。
寻了这么些日子,能散出去的人都散出去,却叫她唬得团团转,到现在人影都没瞧见。
“方才说的那些地方不必去寻,她不会去。”
他沉声吩咐,“拿着画像接着去找,各地府衙都派人下去,暗暗查询。陵川也守住了,尤其是周边的关口,必要严防死堵,一有消息马上回报。”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离开了赖以生存的侯府,会去哪里?
陵川是她的家,她总不可能永远不回家去。
现在承平侯府里是真的清净了,四处静悄悄,没有声音。只有西院的曹辛玉没心没肺,闹着要出去。
她折腾了几次,都叫丫鬟拦住。
也会有拦不住的时候,她趁夜偷偷摸摸出了西院,却在游廊里撞见了刚回府的裴琮之。
夜色浓重,他不声不响,沉在廊檐阴影里的模样更是吓人。
曹辛玉没忍住哆嗦了一下,腿脚一软跌去了地上。
她手里还抱着那个假襁褓,胆怯怯的看着他。
她也怕他。
后面跟着她的丫鬟匆匆跑过来,跪地请罪,“大公子饶命,奴婢这就带三少夫人回去。”
她带着曹辛玉回西院,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裴景明。
他如今脾气也愈发不好,这承平侯府像一座囚笼,里头的人都画地自牢。
也看曹辛玉愈来愈嫌弃,“还找回来做什么?她要出去,自让她出去,死在外头也不妨事。”
以往曹辛玉听了这样的话会上来和他闹,她虽傻了,话里的好坏却是分的清的。
可是如今却静悄悄,害怕的在丫鬟后头缩着,不说话。
“她怎么了,见着鬼了?”裴景明问。
丫鬟回话,“方才三少夫人出去,撞见了大公子。”
裴景明一下噤了声。
莫说曹辛玉,他也怕裴琮之。这府里连着几番事折腾下来,他手段狠厉又绝情,谁不怕他。
更何况如今沈清棠跑了,他寻不见人,看着更是阴鸷可怕。
白露就更是担心受怕。
沈清棠不在,她顶了沈清棠的名头在归崖院里。白日里见不着裴琮之还好,夜里她过去伺候,就难过了。
那大公子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并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更何况他数月寻人不着,面色阴沉,光是倾轧看过来的凛冽眸光,都叫她平白生出一身的冷汗。
这样的日子实不是人过的。
白露心里也有些悔不当初,不该拿了沈清棠的那支金钗,惹了这一身的祸事出来。
如今只盼着,沈清棠早些被寻回来,她也好脱离苦海。
府里不管怎样阴沉,裴琮之白日里出门去,依旧是那个内敛自持的翩翩君子。
他如今朝堂上风生水起。
圣上年岁已高,疑心深重,朝堂中人无不站队自保。
东宫一派自然以他为先,他身居高位,户部要职,又得储君倚重,已隐隐有入主内阁的架势。
巴结附庸者趋之若鹜。
他倒是洁身自好,尽皆挡了回去,又设局,亲自处理了为首的几个贪官污吏,清查了官场风气,引得百姓声中连连赞好。
得民心者得天下,朝堂博弈亦是如此。
这样的话自然传进宫里,叫圣上听见。
更别提那些贪官抄家入库,充盈国库,也是能记史册的大功一件。
圣上大喜,没两月,升任他进内阁次辅的文书果然下来。
朝野四惊,年纪轻轻,便当如此高位,便是朝中老一辈的老臣也不由感慨一句“后生可畏”。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彼时沈清棠一行人已到了南江。
城里的街头巷尾无不在传此事,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更是将裴琮之生平编撰成册,洋洋洒洒的反复称颂。
时日一长,就连村头不识字的大娘也能说上一段,又笑眯眯的对沈清棠道:“我瞧公子你呀,满腹学问,出口成章,往后也是做大官的料,必定和那裴大人一样,平步青云,富贵荣华的命。”
沈清棠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莫大娘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