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的身份是要进京赶考的学子,暂且在这南江寄宿一阵。
这莫大娘便是她租的这处屋子的东家。
莫大娘也是心善,见她年纪轻轻,就没了父母,上京赶考还得带着妹妹,便时常过来帮衬一二。
第92章 瘟疫
你来我往的,没多久两人便熟识了。
这不,今日又过来给她送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顺便也絮叨絮叨这眼下时兴的事。
“你当这裴大人才多大年纪?”
莫大娘伸手比划了两下,“原是才二十有四,真真是年轻有为,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呦。”
她这副模样,倒是叫沈清棠想起从前在闺中,裴子萋也曾这样惊呼过。
一晃过去,原才不到一年,他便已从三品尚书升任了二品内阁次辅。
更别提此前他还只是翰林院的区区翰林,升迁速度之快,叫人咋舌称奇。
沈清棠只暗暗听着,并不言语。
莫大娘自顾自念了一阵,才收了话头,又来问她,“你妹妹的病可好些了没?若是还烧着,我再叫村头的老李头过来看看,别是被东西魇住了。”
落月前些日子高烧不退,沈清棠没法子,只得在此搁置下来。
“无妨。”
沈清棠摇头,“吃了药已经不烧了,只是神色还不大好,劳莫大娘挂念着。等她好些了,我让她去给莫大娘见礼。”
“哎呦,还见什么礼,你们读书人呐就是文绉绉的。”
莫大娘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也就是问一问,她好了就好。你也不必担心了,好好读书,安心备考才是。”
正逢她的小闺女过来喊她吃饭,莫大娘也不再耽搁,别了沈清棠回家去。
她也拎着那篮子果蔬进屋来。
采薇还在照顾落月,小孩子体弱,一烧起来便是没完没了,前些好不容易长得丰腴些,一场高烧便消退了回去。
沈清棠看着心疼不已,问采薇,“烧还没退吗?”
采薇苦着脸摇摇头。
她们为躲裴琮之的搜寻,只往僻静地方去。
这永泉村地处深山,若要出村得翻两座大山,是以村里人也极少出山。
便是有个头疼脑热,也都是自己估摸着上山采药,吃了便是。
饶是那莫大娘口中的老李头也不是大夫,不过因着年纪长些,德高望重一点,迷信深重的村民病重便叫他来驱驱邪。
沈清棠自是不会信这些。
眼看着几帖药吃下去仍不见好,她心里不免焦急,“不行!再这样烧下去人就没了。采薇,我们去城里。”
“这怎么行?”采薇想拦她,“大公子还在四处寻我们呢!”
“无妨,躲了这么久,也不见得就能撞上。”
她赌一赌,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落月丧了命。
她们要进城里来,出手阔绰,直接叫辆有遮有挡的马车往医馆去。
落月烧得浑浑噩噩,意识不清地直喊“爹娘”。
她其实也早慧,什么都明白,跟着她们颠沛流离的跑,不吭一声。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格外像六岁大的小女娃。
会哭会疼,会嚷着要爹娘。
“阿月乖。”沈清棠一路哄她,“我带你去看病,一会儿你就不难受了。”
医馆里都是人。
全是如落月一般高烧不退的病患,当真奇怪,现下已过秋冬交错之际,按理最易感染风寒的时日已经过去。
可眼下却浑然不是如此。
外头天寒地冻,久不见人影。医馆里却是人满为患,大夫亦是忙得焦头烂额。
摸一摸诊,把一回脉,那眉眼间的疑虑便多一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大夫自顾自喃喃,沈清棠焦急问,“怎么了?是很棘手的病吗?”
大夫却摇头,“不过普通风寒罢了。”
普通风寒……
沈清棠心里起了疑虑,她环顾四周,眼见医馆咳嗽声此起彼伏,病患脸色也皆潮红,心里的疑虑便愈发扩大。
她问大夫,“这里的人也都是普通风寒吗?”
大夫忙着诊治下一个人,是帮忙打杂的小学徒告诉她,“是,这里的人都是风寒。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有这么多风寒的人?”
沈清棠因着急而红润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她仿佛能听到耳边传来的嗡嗡轰鸣声,也是一样的喧嚣吵闹。
那是十数年前的陵川。
起先,也只是一场风寒,谁也没有在意。
先是父亲咳嗽不止,后来母亲也传染上。再后来,家中小厮丫鬟,无一不是如此。
她听见他们撕心裂肺的咳,严重时,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脏肺腑都咳出来。
她那时年幼,害怕地去找母亲,却被她拦在门外,“清棠!不要进来――”
“娘亲……”
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无助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里头是一阵急促猛烈的咳嗽,然后才是沈母沙哑不掩慈爱的声音,“清棠乖,母亲这病会传染,若是传给清棠就不好了。你乖乖回屋子里去好不好?”
“这些日子,就让明姨照顾你。等母亲好了,母亲就过去看你。”
沈母这话没有实现。
――她死在了那间厢房里。
衙门里来人焚艾草,熏苍术,撒石灰,烧尸首,那面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来。
她听见他们窃窃私语,才知道外头同家里一样,数不清的咳嗽,烧不尽的尸首。
他们管这个病,叫瘟疫。
几乎立刻,沈清棠回过神来,拉住采薇的手,阻止她去探视旁人的病情。
“我们走。”
她声音是强装的镇定,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快!带阿月离开这里。”
――瘟疫会传染,这里太过危险。
可是来不及,她们还没出医馆门,就叫闻讯赶来的官差衙役堵了个结结实实。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太过诡异,他们已经察觉出了这病可能是瘟疫,为了防止蔓延传染,将城内所有医馆都封了起来,不许进出。
沈清棠和采薇落月也被关在了里面。
采薇害怕,偷偷去牵沈清棠的衣袖,“公子,走不了了,我们怎么办?”
沈清棠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是瘟疫,不比其他,她纵使满腹计谋也无处使。
但她还是安慰采薇,“别担心,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撕了一片衣摆下来,又分成三份,让采薇将其蒙在面上。她和落月也蒙上,这是目前仅能用的法子。
第93章 试药
然后三个人都缩在角落里,尽量离众人远一些。
医馆的大夫还在隔着门和外头的官差交涉,隐隐可以听见几句细碎的话。
“风寒……瘟疫……新上任的知县大人……”
她们听见了,其他人自然也听见了,人群里渐渐开始有躁动。
谁也不想被困在这里,更何况有可能是瘟疫,这不是困着他们活活等死吗?
“快放我们出去!”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很快便有人接上,此消彼长的抗议,沸反盈天。
每个人都想往外冲,推搡之间,医馆的门几乎抵挡不住。
“吵什么?!”
外头厉喝一声,紧接着是齐刷刷拔刀而出的尖锐声,响彻每个人的心里。
“老子就在这里守着!谁敢出来,老子一刀结果了他!”
光听这声音气势也知道是个不能招惹的人物,更何况平头百姓本就最是惧怕官衙中人。这一吼,当真里头就渐渐消停下来。
――毕竟哪个也不想去送死。
坐堂的大夫也忙来宽慰大家,“乡亲们别急,也不见得就是瘟疫,不过是以防万一,这才先将大家关在这里。只要查清不是疫病,立刻就会放了大家出去。”
眼下这样子,也只能如此。
来看病的多是老弱妇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有人低低哭泣,也有懂事的孩子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扯着自家娘亲的衣袖,红着一双眼仰首看。“娘……我不想死在这里……”
沈清棠和采薇默默看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握在一起的手亦是死死攥住,一颗心犹如落进了万丈深渊。
她们俩都知道若是瘟疫会是什么结果。
偌大一个陵川几乎空城。
史书记,陵川起疫,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仅存者。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
她和采薇,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衙门里现在也是焦头烂额。
新上任的知县姓江,名齐言。
此番便是他提前察觉出了异样,命令官兵封了医馆。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是先调查清楚这风寒究竟是不是瘟疫。
当地有声望的医者都叫他召来了衙门,苦研药方。
可是不够,需得找个有症状的病患来,看诊切脉,才是稳妥。
“最先传出风寒来的是哪家医馆?”江齐言问县丞。
他想了想,确定道:“是城北的回春堂。”
回春堂,正是沈清棠带落月看诊的医馆。
衙役得了吩咐,隔着医馆的门向坐堂大夫要人,“要症状最重,年纪最小的病患。”
大夫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落月身上。
她虽刚来,却因着在山中耽搁了几日,眼下症状最为严重,已是烧得神志不清了。何况她年纪也小,这么大的孩子身体最弱,有什么不适都能显在面上。
“不行。”沈清棠挡在落月面前,“她太小了,送过去会没命的。”
谁都知道衙门里要人是干什么,无非是要找个病患来看诊,试药。
这么点大的孩子,几番不知轻重的药灌下去,最后不是瘟疫病死的,是活活试药试死的。
“我知道公子舍不下自己的妹妹,可是这里无一也都是他们的家人。”
大夫苦口婆心过来劝她,“何况也不一定就是瘟疫,这不是得找个病患过去看诊确定吗?还请公子顾念大局。”
他既先开了口,旁的人自是不想自己的亲眷被送去,更是在旁连声附和,“是啊!公子,大局为重啊!”
“更何况,也非是我们咄咄相逼,这不是令妹符合衙门里要人的条件吗?若是我家的孩子符合,我也会义不容辞送过去的。”
说这话的人根本就没孩子,针不是扎在自己身上都不会喊疼。
沈清棠看在眼里,一个冷寒的眼风扫过去。
那人本是见她不过一介瘦弱书生,当是好欺,这才仗义出头。如今却叫她这一眼吓住,立时噤了声。
但他既起了头,后头自有人跟着劝,“公子,如今是府衙里要人。我们不过一介平民。民不与官斗,你是读书人,更该知晓这个道理。”
“是啊是啊……”
“这不是还没确定是瘟疫吗?也只是送去诊治而已……”
医馆里,劝解附和声此起彼伏。
沈清棠和采薇挡在落月面前,看他们步步紧逼。更有甚者,已经探手过来想要抢人。
“放手!”
沈清棠拧着眉,厉声喝止,她虽看着羸弱可欺,那眼里的凌厉肃杀之气却重。众人都叫她吓住,一时不敢上前来。
但这也只能镇得住一时。
生死之际,她们的命微如蝼蚁,轻飘飘就被他们推出去。
沈清棠看了眼身后的落月,心里沉沉往下坠。她知道,落月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我有个条件……”她抬眸,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夫,启唇道:“我得陪着她一起去。”
“还有我。”采薇也站出来,握紧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我也陪着我家公子姑娘一块儿去。”
这都好办。
不怕去的人多,只怕没人去。
大夫一去门口传话,外头的衙役立即答应。
她们三个上了特殊防护的马车,被送去府衙的西厢房里安置。
有防护得严严实实的大夫过来看诊,又问了沈清棠一些症状问题。沈清棠均一一答了。
“你是说,三日前她便开始高烧不退了?”
“是。”
事关人命,沈清棠不敢隐瞒。
“那为何到了今日你们才来看诊?”
沈清棠面不改色心不跳回话,“我们住得偏僻,出来得叫马车,不瞒大夫,实在是囊中羞涩。原想着不过普通风寒,吃几服药下去发发汗也就好了。不想一直不见好转,这才不得已出来看诊。”
她在外一向低调行事,穿得也是普通人家的棉布衣裳,大夫不疑有他。
只是转头出门来,却对在外等着的江齐言道:“这两人好生奇怪。”
江齐言不解,“如何奇怪?”
大夫拿出以往病例给他看,“大人请看,这病传染极快,莫说身边的亲眷,就是偶尔接触都有可能感染上。可这两人,贴身照顾这病患,整整三日有余,却丝毫没有染病的迹象。”
第94章 封城
他方才细细看了沈清棠和采薇的神色,面色红润,极是正常。
“这般奇怪?”
江齐言微微蹙眉,越过大夫往厢房里看了一眼。
厢房门是阖上的,只能隐隐绰绰看见沈清棠侧坐在榻边的身影。虽然冬日里衣裳穿的厚,也可见那身姿轻薄。
不过病弱书生,大多羸弱不堪,骨体纤瘦,他也不觉有异。
只是大夫的话叫他落了心,刻意交代门外守着的衙役,“看好了,别叫他们跑了出去。若是人没了,唯你们是问。”
知县大人既发了话,他们更是严防守备,不敢松懈。
采薇见门外窗影人来人往,心里忐忑难安,过来问沈清棠,“公子,我们如今被困在这里,可怎么办?”
“别慌。”沈清棠坐去桌边,挽起袖,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来。
“公子想要做什么?”
沈清棠用实际行动回答她。
桌上有茶壶杯盏,她拿一个杯盏磕去桌角。杯盏破裂,碎成了两半。
沈清棠拿起其中一块,借着豁口锋利处往自己臂上划。
她这动作太快,等采薇反应过来,那光洁臂上已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淅沥沥的沿着手臂流到杯盏里接住。
她总算明白沈清棠意欲何为,一边心疼她手臂上的伤,一边迟疑着问,“这……这能行吗?”
沈清棠沉寂着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死马当作活马医罢。”
那盏鲜血被采薇缓缓喂进了落月嘴里。鲜血腥气黏腻,落月便是昏迷中也忍不住呛咳,有所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