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百姓半点不信,“如何没有仙子?没有仙子那每日十副的汤药哪里来的?分明就是你们居心叵测,故意将仙子藏了起来!”
马上便有人接话,“对!就是你们将仙子藏了起来!”
“快交出仙子!”
百姓群情激奋,拿着火把便要往里冲。
他们人多势众,衙役们咬牙抵抗,也是徒然。没多久,竟当真叫他们冲了进去。
江齐言带着人匆匆赶来时,他们已经闯进了西厢,四处打砸搜寻,泛着浓烟的火把照亮了整个院子。
“放肆!这是官衙,岂容尔等造次!”
江齐言陡然一声厉喝,撕破了这无边长夜。
百姓们回过头来,皆沉默下来。
到底是平头百姓,对于朝廷命官的恐惧是深刻进骨子里的。
第99章 有救
只有个别胆大包天的敢在人群里愤然质问,“非是我等胆大妄为,只是府衙从始至终也未将我们百姓的命放在眼里。府衙分明有药,却一日只限十份。试问大人,南江城里每日有多少人在死去?”
江齐言当然知晓。
每日南江城的死亡名单都搁在他桌案上,从开始的几十,几百,到如今的上千……
他无法回答。
那人又问,“大人口口声声说我们妖言惑众,说并没有那所谓的仙子。那能治疫病的十份汤药是从何得来?又为何每日只有十份?”
这话激起了群愤,很快有人附和,“是啊!大人必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交代,交代……
江齐言抬目望去,满眼里都是百姓愤然刺目的脸。
连日里他不曾合眼,满心都扑在南江城的案牍之上,如今却叫这一声声震人心神的质问晃了眼。
他身形摇晃,险些从台阶上栽倒下去,好在叫人从身后扶住。
是乔装成男子的沈清棠,她在他身边轻声道:“大人可不能倒了下去,不然这满城的百姓就要将我撕裂了。”
她声音平静,却万分从容淡定,叫江齐言听了心神一震,瞬间清醒。
他的确不能倒。
南江城里不能无主,不然就当真要步陵川后尘。
他咬紧了牙,强撑着身子看火把下映着的百姓的脸。每个人都仰首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眸一瞬间压迫又}人,带着身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威慑。
“官府办事,何须跟尔等交代?”
他声音里也带着凌厉的威压,叫人心生胆怯,“你们聚众擅闯府衙,是想作何?公然造反吗?!”
造反,这罪名可就大了。祸连三族,罪及亲朋。
他们所求不过是为了想活命,可没想将自己折进去。
人群开始攒动,有窃窃私语声。
江齐言冷眼看过去,见人心已然不齐,再厉声吩咐衙役,“胆敢有人擅动,皆按谋逆罪论处,杀无赦!”
话音落,刀剑齐出鞘,寒光如水,摄人心魄。
百姓中不乏上次在府衙前闹事者,曾亲眼见过那刀子直挺挺朝着人脖颈处落下。顷刻间,人头便已然落地,轱辘滚在脚下。
胆寒从心头爬起,渐渐弥漫全身。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快跑啊!衙门又要杀人了!”
这话如平地雷一样在人群里炸开,到底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能跟持有刀剑的衙役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众人顿时如惊弓之鸟,四下奔逃。
不消片刻,西厢便重归往日寂静。
江齐言也终于卸下满身重担,闭上眼,直挺挺的倒下去。
“大人!!”
身边的衙役惊呼。
江齐言也染上了瘟疫。
他高烧不退,神志也不清醒,朦朦胧胧间只看见有人端着汤药朝他走来。黑漆漆的药里混着浓稠的血腥气,他下意识往旁边躲,却又叫人将脑袋给掰了回来。
那碗混着血腥气的汤药被灌进喉咙,他止不住的呛咳。
“别吐。”
沈清棠出声制止他,“你要是吐了出来,我的血就白流了。”
他听话吞咽,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是采薇在房里伺候着。
他染了疫病,寻常人不敢近身。
高烧刚退,江言齐的头还有些昏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问采薇,“陆姑娘呢?”
“我在这里。”
沈清棠推门进来,她又换回了女子装扮,一身青衣素裙,难掩她颜色清丽,只脸色因失血过多甚是苍白,平添了几分病若扶风之姿。
她将手里的汤药搁在桌上,过来看他,“大人可好些了?”
江齐言隐约记得先前的情形,那碗带着血腥气的汤药,不由问她。“你将那药给我喝了?”
衙门里每日十副,只救重病垂危之人。
他喝的,是另外一个人活下去的生机。
“大人是知县,南江城百姓都倚仗着你。你若是倒了下去,百姓就没有希望了,又何谈活命?”
沈清棠声音轻轻,说出的话却是一语破的。
她将桌上的汤药端过来递给他,“大人的病已经好了,这碗汤药是补气血的,大人喝了它,换身衣裳出去罢。宫里的御医已经到了,正等着大人呢!”
御医到了,南江城的数万百姓便有救了。
江言齐来之前,御医便已同衙门里的大夫会过话了。知晓了瘟疫的大致情况,也知晓了衙门里住着个姑娘,她的血对于治疗疫病有奇效。
“但她一人之血实不能救南江数万百姓之众。”
江言齐心里焦急,面上仍是沉稳,拱手对御医道:“还请大人早些诊断,研制出治疗疫病的方子。下官在这里,代表南江城的百姓,拜谢大人。”
“江大人客气了。”
御医姓吴,名牧,虚手来扶他,“我既来了南江,定当竭尽全力,江大人放心。只是,我得先见见那位血能治病的姑娘。”
沈清棠得了江言齐的命过来见吴牧。
把脉问诊,问的还是之前大夫问的那些话。只在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我与姑娘是否见过,总觉得有些面善?”
她几次进宫,想是当真叫他见过也未可知。
沈清棠强装镇定,摇摇头,“或是人有相像罢。民女从未去过上京,想是没有那个福分能见过大人。”
吴牧不疑有他。
他医术实是高超,点灯熬油几日,彻夜研读古籍《金匮要略》,竟当真得了滴血入药的法子。
江言齐得知这消息,不甚欣喜,当即去找沈清棠。
“陆姑娘。”
正是久雪初晴日,窗台前的姑娘听得这一声唤,回过身来,就叫难掩欢喜的江言齐一把抱住。
他语里有后怕,也有庆幸,“陆姑娘,南江城的百姓有救了。”
耳边是姑娘轻声细语的揶揄声,“我知道了,但是大人这么激动,我都快被大人勒死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松开她,连声道歉,“对不住,陆姑娘。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我知道。”沈清棠眉眼微弯,含笑看着他,“江大人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南江城里有大人,是南江百姓的福气。”
第100章 托付
当日,吴牧的药方子便送去了安济坊。
数不清的汤药从安济坊里流出,但凡服药的病患在两日内均开始有所好转,直至慢慢痊愈。百姓们有了盼望,都欢呼称颂,赞扬知县大人的恩德。
前些日子的阴霾恐慌尽皆褪去,如今的南江城又将恢复往日的生机。
只是沈清棠每日仍要割臂取血,到底病患太多,滴水入海,也是远远不够的。
江言齐日日来探望她,眼见她脸色愈发黯淡无光。长久失血,是会要了她的命的。
他心急如焚,还记得自己答应她的话――要护她周全。
也不知哪一日,沈清棠便发觉自己日常喝的汤药里隐隐有血腥气。
问吴牧,吴牧只道药方略有变动,“南江还在封城,其中有一味药断了,便换了同样性温补血的黄芪。至于血腥气,想必是姑娘长期失血,以致嗅觉出了问题。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姑娘不必担心。过些日子便会慢慢自己好了。”
“原是这样。”
沈清棠不疑有他,只是在下一次喝药时,仍觉得那汤药里血腥气甚重,闻之都叫人隐隐作呕。
采薇在旁劝她,“这汤药能救姑娘的命,姑娘可必定要将它喝下去。”
她眼巴巴看着,大有沈清棠不喝她便哭出来的架势。
沈清棠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再用蜜饯来堵那满口的血腥气。
这样的时日长了,她也会起疑。她日日取血,自然极是熟悉那血腥之气,如何其他地方都闻不见,只在汤药里闻见。
其实也很好察觉。
她是南江百姓的恩人,江言齐时常来看望。那唇色发白,分明是失血之状。
百姓不再闹事,沈清棠现下也可在府衙任意行走。
这一日,她出现在了江言齐的厢房门前。
他正在割腕取血,瞧见了沈清棠,有些惊慌无措,“陆姑娘怎么过来了?”
他以身挡在桌前,不想叫她看见。
但沈清棠已经看见,轻声问,“这是要送去给我熬汤药的吗?”
以血补血,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江齐言闻言垂下眸,“姑娘救了南江的百姓,我便理当要救姑娘。”
沈清棠提裙进来,桌上有棉布,她替他包扎腕上的伤口。
“其实大人不必如此,大人不欠我什么。”
她眉眼平静,包扎的动作也格外轻柔,“反而我很庆幸,遇见的是大人。换作旁的人,或许我现在已是地府孤魂了。”
她一向对这世上的人抱有最坏的恶意,觉得他们同自己一样,自私自利又阴谋算计。
直到遇见了江齐言,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浩然正气,朗朗清风。
“我很敬佩大人。”
她抬眸看江齐言,眼里的清澈一览无余,“能遇上大人,不止是南江百姓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江齐言叫她这目光怔住。
许久才回过神来,慌忙避开眼去,“陆姑娘言重了,这本都是江某应当做的。”
赵横的妹妹阿阮是第一批服用新出汤药的病患,小孩子恢复快,不过几日便已然痊愈。
赵横带着她来谢沈清棠,兄妹俩均跪在地上,语声哽咽,“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阿阮这次定当熬不过去。姑娘大恩,赵横铭记于心,往后当牛做马来报答姑娘。”
“不必如此。”
沈清棠让他们起来,目光落在阿阮身上,弯着笑眼,“你这妹妹和我妹妹一般大,倒也是缘分。不如你常带她过来玩,也让我家阿月有个伴。”
赵横自然是点头应下,“姑娘不嫌阿阮愚笨就好。”
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在一处玩耍,衙门里才算是热闹起来。
落月有了伴,也时常跟着阿阮去南江的大街小巷逛,回来再跟沈清棠说当地的风俗人情。
她眼里有光,兴致勃勃,“再过些日子就是年节,大愿寺门口会举办庙会。听阿阮说,到时可热闹了,满南江的人都会过去赶集呢!姑娘,到时我们也去好不好?”
“好。”
沈清棠笑盈盈应下,又问她,“阿月喜欢南江吗?”
“喜欢。”落月点点头,“这里好多好人啊!”
她掰着手指头数,“阿阮好,赵横哥哥也好。还有江大人,虽然他比较严肃,但是他人也很好,上次还给阿月带糖葫芦了呢!”
采薇在一旁笑她,“我看不是江大人好,是糖葫芦好才对。阿月个小贪吃鬼!”
“我才不贪吃呢!采薇姐姐是个大坏蛋!”落月噘着嘴不依。
来了南江,她才显露出六岁孩子应有的稚气。
跟采薇闹了一阵,又跑来找沈清棠,满眼期待问她,“姑娘,我们是不是就在南江,永远不走了?”
沈清棠只是笑,没接话。
南江不能久待。
这瘟疫一结束,朝廷便会派人来,她得赶在这之前离开。
只是走之前,她想将落月安定下来。
寻着个机会,沈清棠来找赵横,“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赵公子。”
赵横受宠若惊,连忙道:“姑娘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我赵横但能做到,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不用公子赴汤蹈火。”沈清棠听他这壮语,抿唇笑,挑明了话道:“我想将我妹妹落月托付给公子。”
落月不能跟在她身边。
这么大的姑娘,该读书识字了,也该有个稳定的家。
她这些日子细细观察了赵横,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又旁敲侧击的问了落月他家中的情况,知道他父亲去岁亡故,家中还有个只剩个母亲和他兄妹两相依为命。
落月跟着阿阮去家中玩过,回来沈清棠问,“赵家婶婶怎么样?可待你好么?”
“好。”
落月咧着嘴笑,“我临走前赵婶婶还给我抓了两把小酥糖放兜里,让我带回来吃。”
她从兜里掏出酥糖给沈清棠,“姑娘尝尝,可甜了,里头还放了芝麻和桂花呢!”
沈清棠接过,尝了一口,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她也是那时确定了心思要将落月托付给赵横。
沈清棠对赵横道:“我这妹妹,自小吃了不少苦,往后还要跟着我颠沛流离,我心下实在不忍。如今见她和阿阮甚是有缘,她也不想离开南江。便想着,能不能在南江给她找一个家?”
第101章 私心
她又道:“公子放心,我会留一笔钱给公子,她这些年的吃穿用度,所有开支都不必公子负担。”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
赵横听了,也是情急,连忙推拒,“姑娘于我赵家有大恩,便是要我赵横的命都使得,更莫说是为姑娘照顾令妹了,如何还能要姑娘的银子。”
他拍拍胸脯,打下包票,“姑娘放心,阿月在我家,我一定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绝不会委屈了她。”
此事便就这般说定了。
只是赵横也有疑虑,“姑娘要离开南江吗?”
他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懂儿女情长那些弯弯绕绕,却也瞧得出来自家大人对沈清棠是不同的。
原想着郎才女貌,多般配的一对。不想姑娘现下却要离开。
他不由替江齐言出声挽留,“不如姑娘就别走了,咱们南江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姑娘又是南江的大恩人,百姓们可都念着姑娘呢!还说要给姑娘建庙立碑,姑娘要是走了可伤了他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