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横此话不假。
仙子一言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瘟疫既有药可治,再无恐慌。江齐言便索性坐实了这个谣言,以慰民心。
现下南江城里无人不知府衙内住着个仙子,是上天派来救南江,祛灾祸的。
只这位仙子藏得严实,未曾出来露过真容,百姓们望眼欲穿也瞧不见。
沈清棠摇摇头。
便是如此,她才更应该离开南江。
仙子之言迟早传进朝廷里去,无心之人听了不过一笑了之,只觉得是无知百姓的虚言。可是裴琮之却不一样。
他那样疑心深重的一个人,只消陵川,仙子这样的话一传进耳里,他便会敏锐地觉察到可能是她。
这样的疑心一旦起了,他必定亲自来南江抓她回去。
沈清棠不想再回承平侯府,那是一个她光是待着都会觉得窒息的地方。
她出来后,就从没想过要再回去。
赵横见劝不住她,也不再多言,转个头却去江齐言面前多嘴说了出去。
“陆姑娘要离开南江?”
江齐言从满桌案牍中抬起眼来,如今南江瘟疫渐消,南江也慢慢步入正轨,多的是事情需要他这个知县去整顿解决。
这几日,他事务缠身,昼夜不歇。原想着过几日松快些便去看沈清棠,没想到却先等来了她要离开南江的消息。
赵横脸色比他还急切,“是啊!大人,您快些去劝劝,可不能让姑娘离开了南江。”
说的是。
江齐言起身欲走,还没行两步,便又生生顿住了脚。
“大人?”赵横试着唤他一声。
江齐言转过身来,重新坐回了摆满案牍的案桌后,眉眼落寞沉寂,“她要走便走罢,我有什么资格强留她。”
这可真是急得赵横抓耳挠腮,“哎呦!我的大人。您没资格谁还有资格?您可是我们南江的知县,只要您发句话,就是一只鸟也甭想离开南江城,何况这活生生的人。”
“她是人不是鸟。”
赵横:“…………”
重要的是这个问题吗?
他言辞恳切,劝江齐言,“大人!这陆姑娘一走可就不回来了,您这千年铁树刚开的花可就白费了……”
赵横当真是一时情急,也口无遮拦。
江齐言抬眸,警告似的看他一眼。他这才悻悻止了声,“那个……大人,卑职突然想起北街还未巡逻,卑职这就带着人过去。”
他一溜烟便逃了,徒留江齐言怔怔在原地,连案牍也看不进去了,若有所思。
年节这一日,南江城里果真有庙会。
前几月整座城都叫瘟疫的恐慌蔓延,死气沉沉。如今瘟疫即将退散,又是新春,自然是办得热热闹闹,以祈福来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人群攒动,摩肩接踵,萧鼓爆竹不绝于耳。还伴有阵阵擂鼓声,是跳祈福舞的舞队在撒漫天黍子雨。
沈清棠今日也出来,面上覆着轻纱,被采薇和落月拉着往人群里钻。
吃糖人,看灯会,也会遇上巡逻的赵横。
他看见了沈清棠格外欣喜,隔老远就招手喊,“陆姑娘!”
赵横从人流中挤过来,满脸雀跃,“我刚才还跟大人打赌呢!说一定能碰见姑娘。果不其然,叫我说中了。”
沈清棠问,“江大人也来了吗?”
“来了。”赵横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城门楼上,“大人就在那儿,姑娘可要过去看看?从那看南江城里,可是不一样呢!”
既然撞见了,自然是要打声招呼的。
沈清棠让采薇带着落月在灯会玩,自己随着赵横上城门来。
方才在底下人多不觉得天冷,一上城门却是觉得寒风刺骨凌冽。
好在迎面一件大氅拢过来,罩在了她身上。那上头,还带着余温,一下子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是过来接她的江齐言,脱了自己的大氅罩在她身上。
“我不冷。”
沈清棠下意识想脱下,叫江齐言拦住,“穿着吧,城门楼风大。这年节里,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他领着沈清棠去楼门处往下望,从这里看过去,整个南江城尽收眼底。是人潮如涌的盛景,分明夜色,街巷却叫满街长灯照得如灯海一般,是凡间纷纷灯火色。
江齐言看着这繁华如从前的南江城,话里不无庆幸,“好在这次有陆姑娘在,不然……真不知如今的南江是什么模样……”
沈清棠也在往下看,却抿了抿唇,出声道:“也该庆幸有江大人在。”
若不是江齐言运筹帷幄,一心为民,南江未必不会是下一个陵川。
这样夸赞的话,江齐言听了却并没有什么反应,他默了一默,终是将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问出来,“陆姑娘要走了吗?”
“是啊!”沈清棠并不瞒他,“等这瘟疫过去,我便要离开了。”
她语气松快自然,显然对这里没有丝毫眷恋。
江齐言心里不由一窒,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头来看她,“陆姑娘能不能不走?”
他迎上她有些诧异不解的眼,接着道:“陆姑娘说错了,其实我不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我也有私心。”
第102章 心悦
起初只是为了南江百姓强留她下来,现在却是为了自己。
“江某心悦陆姑娘。”
江齐言看着她,清风皓月的眉眼间是坦荡荡的华光,堪比这满城灯海。
他再说一遍,“江某心悦陆姑娘。陆姑娘能不能留在南江?”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心悦与期盼。
沈清棠怔怔看着他。
她早知他对自己有意,她是多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如何看不穿他对自己的心意。
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她深知江齐言是怎样深沉内敛的一个人。
她原以为,他会将这些心意深藏在心里,永远不宣之于口,却不想他会在今日这样的场景里说出来。
沈清棠垂下眸,避开他灼灼目光,“对不住,我……”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江齐言却已然明白。
“我知道了。”
他扯着嘴角,兀自笑了笑,眉眼间的华光尽皆散去,“是我考虑不周,带给姑娘困扰了。陆姑娘莫要挂怀,这些话,便当我从未说过吧!”
江齐言转过身去,再看远处的喧嚣热闹,又是浑然不同的心境了。
他将心头那些无法言喻的萧索按下,找话问她,“姑娘从前,是和谁一同过年节呢?”
满街熙熙攘攘,都是家人携伴同游。
年节,是团圆的日子。
沈清棠敛着眸,轻声道:“和抚养我长大的祖母,还有家里的哥哥姐姐……”
承平侯府规矩多,裴老夫人规矩也大。这一日,小辈们都得来她面前说吉祥话,讨荷包,再陪着一同守岁。
屋子里燃着炭火,暖和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会在吃完满满的一碗元宵后,撑不住困意,靠在裴子萋身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却是裴琮之眉眼清隽,笑意温和的看着她。
原是满屋子的人都出去放烟花爆竹了,她睡得熟,裴老夫人不忍叫醒,便留了他在这里陪着她。
闲来无事,裴琮之拿了本书卷在看。见她睡眼惺忪醒来,才搁下手里的书卷,端了杯最是清甜的白芍水给她。
“喝一口,解解乏。”
她借着他递过来的手小口小口的啜饮。
再抬头看他,眼里才算清明,“哥哥一直在这里吗?”
他颔首,揉了揉她因睡醒而微微有些凌乱的发。
正是子时,新旧交替的好时辰。
院子里燃了烟花,漫天绚烂纷纷扬扬落下,他的脸也斑驳在明灭光影里,微微弯了眉眼,“妹妹又长一岁了,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沈清棠忆起往事,低语喃喃,“原来要做到,也是这样的难。”
相隔千里的上京城,此时也是火树银花夜。
年前裴老夫人一去,承平侯府更是冷清。衔雪院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子,裴琮之偶尔下值会过来,不点灯不熬烛,也不要人伺候。
等白日里他离开,蒹葭进去收拾,连床帐被褥都是齐整的。
他就坐在圈椅里,静静坐了一整夜。
蒹葭看在眼里,都是心惊胆颤的害怕。她知道,所有的平静无澜都不过是假象,只等着哪一日就轰然炸开,到时说不定是什么样的骇人光景。
年节亦是如此。
外头喧闹繁杂,承平侯府里却是一派寂静。
眼下裴老夫人不在,江婉勉强算是府里的掌事人。
她到底还是顾念着望安寺里那位的性命,裴琮之让她管着侯府,她就好生管着。
侯府里井井有条,家中若有客往来,她身为侯府主母,也收拾妥帖来正堂迎客。
只是夜里关上门来脸就落下。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也紧闭着无沁斋的门,只过自己的日子。
西院更是不必说。
如今没了裴老夫人倚仗,裴景明更是仰着裴琮之鼻息过日子,哪里还敢生事,老老实实消停下来。
他也明白,如今裴琮之在朝堂如日中天,只要他听话,往后荣华富贵是少不了他的。
他只等着沈清棠被寻回来,一切就还是从前的样子。
可是一直没有消息。
裴琮之散出去的人从北往南一点一点搜寻过去,她其实待过很多地方,留下过很多痕迹,却是虚虚实实,叫人琢磨不透。
直到大约三月前,沈清棠彻底失了踪迹。
就像一块小石子落进了大海里,杳无音讯。
“公子,还找吗?”
砚书将这些日子自家公子的阴沉不定看在眼里,他其实想不明白,沈清棠为何要逃。
做这承平侯府的当家夫人不好么?
非要出去颠沛流离,过躲躲藏藏的日子。
裴琮之沉寂着一双眼,平静出声,“找!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她给我找出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长时间的毫无音讯已经渐渐消磨了他的戾气,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殚精竭虑的恨意。
他也想不明白她为何要逃。
既然如此,总要将人抓回来,问个分明。
裴琮之从未度过这样的年节。
无人陪他守岁,无人燃烟火爆竹,放孔明灯,自然也无人提着裙,满脸雀跃的跑到他面前,笑意盈盈看着他,甜甜道:“琮之哥哥,新春安康。”
他又去衔雪院。
今夜宫中宴请群臣,席上觥筹交错。他如今身居高位,自然多的是人阿谀奉承的来敬他。他推拒不过,也有心让自己大醉一场,不由多饮了几盏。
待回府来,已是醉意蹒跚。
砚书扶着他在榻上躺下。
屋子里甚至还燃着香,也是沈清棠从前惯爱点的。
衔雪院里什么都没动,他也不让人碰她的东西。仿佛这样,她就还在这里,从未离开。
执念渐深,便成了心魔。
砚书知道,只有沈清棠回来,自家公子这心魔才能解。
熄灯出去,夜静无声,床榻上的裴琮之却悄然睁开眼。
床榻上的被褥都似染着她身上的香,他们在这榻上颠鸾倒凤了多少回。
曾经情浓时,说的甜言蜜语,应的海誓山盟,原不过都是些言不由衷的虚情假意。
他闭着眼,将这萦萦绕绕的香气嗅在鼻尖。
再恍然睁开眼,眸子深处沉晦幽寂。
天涯海角,你打算逃到哪里去?
第103章 刺杀
沈清棠忽然心悸,一阵绞痛后是惴惴不安的心慌意乱。
她身子本就虚弱,纤细单薄。再添这心头的胸闷,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愈发白的吓人。
江齐言察觉到她的不适,忙询问,“陆姑娘怎么了?”
她捂着胸口,强撑着摇摇头,“没事,许是这城门楼上风太大了,吹得头有些疼。”
“那我们赶紧下去吧。”
江齐言领着她下城楼来。
沈清棠身上还披着江齐言的墨青大氅,夜色幽幽一遮,又被城墙挡住了大半身形,当真是叫人难辨是谁。
谁也没瞧见人群里是怎么忽然冲出一个人来,手持的利刃在夜里泛着泠泠寒光,直冲着沈清棠而去。
同时嘴里还喊着,“狗官!还我兄长命来!”
赵横本是故意留出位置给江齐言和沈清棠说话。
因此隔得老远,此刻根本赶不过来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是江齐言先一步将沈清棠揽过。这一动,却将自己整个人暴露了出来。
那行刺之人颇有些功夫章法,一击未成,当即调转刀口往江齐言身上捅去。
这便再躲不过去。
沈清棠是眼睁睁看着江齐言在自己面前颓然倒了下去。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来不及反应,只知道手忙脚乱的接住他。
手心濡湿一片,是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百姓们瞧见这一幕,吓得四下奔逃,耳边响起的是嘈杂惊恐,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沈清棠霎时手脚冰凉,她看着江齐言,喃喃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惜自己的命来救她?
江齐言在她怀里虚弱地睁开眼,分外无力的笑了一下,“我答应过的,要护你周全……”
他不能言而无信。
江齐言被送回了衙门,有吴牧为他诊治疗伤。
那行刺之人也叫赵横擒住,关在了狱中。
沈清棠身上那件墨青大氅浸透了血,她脱了下来。采薇接过去,看着这么多的血,不由蹙眉担忧,“流了这么多的血,也不知道江大人有没有事……”
江齐言到底在鬼门关前被吴牧救了回来。
“当真惊险。”吴牧拔了刀,出来净手,铜盆里的水一瞬间变成了血水。
他话里有庆幸,“那刀尖离江大人的心口处就差一寸,若是再过去一点,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赵横守在外间,五大三粗的一个莽汉,眼都急红了,“那我家大人现在可没事了吧?”
“说不准。”吴牧道:“我已尽了全力,是生是死,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若是今夜能熬过去,应当就无事了。”
换而言之,若是今夜熬不过,人兴许就没了命。
赵横哪听得这种话,顿时膝头落地,径直朝吴牧跪了下去,“吴大人,我家大人可不能有事。南江城的百姓还等着他呢!”
瘟疫尚未完全退却,南江仍是封城。
江齐言是南江的主心骨,不能有任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