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衣冠楚楚,琼枝玉树。一个衣不蔽体,狼藉不堪。
沈清棠想穿衣裳,奈何他就坐在桌前,清俊的眉眼浸在斑驳的昏黄烛光里,万分沉静,慢条斯理斟水饮茶。
僵持很久,她才忍不住出声,“我要穿衣裳。”
他平静喝茶,半点不为所动。
沈清棠咬了咬唇,再开口,“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裴琮之搁盏看过来,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语气却不咸不淡,“怎么,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还是如今要做妾,反倒矜贵起来了?”
他话里处处是讥讽。
沈清棠被逼着没法子,只能僵着身子,在他肆无忌惮的眼里撩被下榻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要取了衣服回榻上落帘换,来拿托盘的手却叫他按住。
裴琮之用了力,她动弹不得,抬眸看过来,是他寡凉淡漠的眼,淡淡吩咐,“就在这换。”
她眼睑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许久,才抬起手,缓缓褪下身上支离破碎的衣裳,肚兜的系带也叫他扯破了,一同褪下来。
是不着寸缕的玉体,直面无遮拦地显露在他眼前。
她眼眶发红,羞耻得就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咬牙问他,“够了吗?”
她已经被他碾压到了尘埃里,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复存在。
委屈,愤恨,狼狈,通通席卷上来。
她有多难堪,脸色惨白,毫无血色,眼睫轻轻一眨,蓄在眼里的泪就落了下来。人也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临近崩溃的边缘。
裴琮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眉眼平静无波,慢慢收回了禁锢她的手。
沈清棠这才拿过衣裳来穿。
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分明不过一条素绢肚兜的细带,却怎么也系不好。
最后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自她手里接过系带。
从前两厢情浓时,他也会偶尔起了兴致为她穿衣裳,自是从善如流地妥帖周全。
然后是月白绫素的绢衫,玉色烟罗的长裙,藕粉的绸带勒出一捻细细的柳腰。
她自始至终垂着眸,任他摆弄自己。
最后是牵着她的手去镜台前坐下。
厢房里样样都有,连姑娘的胭脂水粉,梳妆香膏都一应俱全。
她方才挣扎太过,青丝都尽散了。
裴琮之拿起妆台上的檀木梳,拢起她细柳腰间垂散的一缕,缓缓梳下,神情专注认真。
从镜台里看,只当是哪家温润郎君给自家娘子画眉梳妆,闺中情趣,极尽温柔妥帖的姿态。
可这些终归都是假象。
梳好发,裴琮之再牵她去榻上,将方才给她穿上的衣裳一件一件重新剥了下来。
沈清棠不能抵抗,只别开脸不看他。
银勾轻晃,罗帐落了下来。
沈清棠绝望闭上眼。
她知道他是在惩罚她,惩罚她不经他允许便吃了避子药。
既然她不肯怀他的孩子,他便偏偏要她怀上。
纠缠整夜。
翌日沈清棠下榻来,连脚都是虚浮绵软的。
屋子里照旧空无一人,她扶着腰,慢慢挪出去。打开门,外头却不比往日寂静,隐隐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第120章 强求
砚书在外面守着。
再往外瞧,是一个姑娘跪在门前地上,她捧着手颤颤巍巍在那儿哭,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
沈清棠看着她有些熟悉。
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唤她,“花枝?”
她是万春院的花枝。
花枝给了沈清棠避子药,因此受了牵连,被带了过来,方才挨了一顿手板,眼下疼得直掉眼泪。
砚书在旁边道:“公子说了,既然是她给姑娘的药,便让她亲自过来,将姑娘剩下的药找出来,当面吞下去。”
沈清棠再没了避子药,通通被花枝找了出来。
她朦胧着泪眼,当着她们的面将这些药尽数吞了下去。
沈清棠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自顾不暇。
屋子里被翻得一片狼藉,她在花枝的殷殷哭泣声中沉默不语,自顾自坐去窗前。
镜台里倒映出她淡漠清冷的一张脸,没有情绪。
这日之后,裴琮之有几日未唤她过去。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临安城里,上京城里也有事等着他。
朝廷里的事是一则,府里还有个病入膏肓,大渐弥留的生母。
他来无沁斋看江婉。
这些日子,她日日服药,屋子里都是浓重不散的药味。
照旧也隔着屏风来见他。
“见着人了?”江婉见着他,明知故问,“她不愿跟你回来吗?”
裴琮之垂眸喝着茶,默然不语。
江婉了然,不再多言。
母子俩缘分淡薄,也就到此为止。
这是裴琮之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离开时他在门槛处停住脚,语气淡淡,问她,“你不好奇,祖母离世,为何父亲都不肯过来看她最后一面吗?”
他没等江婉回答,径直出声,“他已经死了。”
那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将军,独自一人,孤独病死在了远方的那座古寺里。
消息传回到上京,是裴琮之将它遮掩下来。
“他几年前便死了。”
裴琮之语声平静,恍如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寺里的人说他是感染了风寒,却一直拖着不治,就这样拖死了。”
多可笑,他没死在尸首成山的战场上,却叫这一个小小风寒夺了命。
“他是自己一心求死的,死之前还握着你送他的青玉盘纹玉佩。”
那是他们俩成亲时的信物。
他出家去,什么也没带,只带了它走。
哪有什么斩断红尘,出家为僧。他的红尘一直就在这府里,他断不了,只能选择孤身一人离开,成全她。
江婉骤然听得这消息,脸色霎时褪得煞白,屏风后的身子也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裴琮之顿了顿,接着道:“其实……他给了你休书。”
那封休书,就搁在裴琮之书房里,他藏了裴煜的死讯,也将那封他放她自由的休书藏了起来。
从始至终,放不下的是他。
他见不得生父凄惨死去,她却能和无生苟活于世。
如果当初那本就是份孽缘,那不如让它一错再错下去,谁也别想就此解脱。
“他很早就起了心要放你们离开。”
“他一心求死,不过是为了成全你们。”
“恭喜你们,如今自由了。”
他到底还是坏。
本来可以将这些一直细心遮掩下去,却在她要痛快离开的当头,将血淋淋的事实揭开出来给她看。
要她和无生纵使离开,余生也都活在裴煜死讯的阴霾里,挣脱不得。
一道屏风之隔的江婉,如今是什么样的脸色?
痛苦,悔恨,还是失了禁锢的畅快如意……
裴琮之已经不想再分辨,他拂袖,径直出门去。
翌日便赶到临安城。
沈清棠从未见过他喝这么多的酒,往日清润的眉眼都像是被酒意浸透过。神色冷淡,眉眼低垂,幽幽烛火照在他身上,头一回,叫人瞧出了孤寂。
她提裙走上前,刚想坐下,就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
唇边是他递过来的酒盏。
“妹妹陪我喝一盏。”
他微一抬手,那澄澈酒液便顺着她的口中渡进去,酒香入喉,回味却是又呛又烈。
沈清棠忍不住呛咳。
他再递一盏,却是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
这酒并不好,不比她们从前闺中喝的果子酒,酒性烈,也极易醉人。
裴琮之现下就是醉了。
他醺醺然抱着她,滚烫灼人的气息喷在她脖颈处,惊得她眼睫都微微战栗。
“你喝醉了。”沈清棠手抵着他胸膛,将他微微推开些,好歹没困在那满身的酒意里。
“我扶你去榻上歇息好不好?”
她难得温柔哄他。
裴琮之微微睁开眼,原来眼底也是醉的,沉晦不见底。
他盯着沈清棠,“妹妹也要离开我吗?”
他很久没叫她妹妹了,两人针锋相对时,连称呼都是生硬冰冷的。如今平静下来,却平添了几分温存旖旎之感。
沈清棠知道他是在说醉话,抿了抿唇,轻声道:“我离不开了,你不是将我抓回来了吗?”
她已逃得那样远,连命都差点丢在了南江,却还是叫他处心积虑抓了回来。
“是了,是我将你抓了回来。”他声音很疲惫,长长喟叹一声,再问,“妹妹是不是也很恨我?”
她怎么会不恨他。
她本来能有很好的一生,是他毁了她的姻缘,折断了她的羽翼,要将她强行留在身边。
她有多不甘心,便能有多恨他。
“恨啊!”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声音很轻很平静,“我真的很恨你。可是……”
她顿了顿,再出声已是含着些许怅然,“若不是哥哥,我早已死了。”
他说得对。
从一开始,就是他救了她的命。
“我时常会想,若是一开始便没有那只绣眼鸟,我和哥哥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在他编织的温润儒雅的伪装中,坚定不移地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再大一些,姑娘有了春心萌动。
身边又有这么一位救过她性命,生得清俊疏朗,翩翩如玉,待她又十二分好的郎君,她会不会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原来兜兜转转,她是怎么也绕不开他的。
“哥哥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沈清棠平静看着他,“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的隔阂,本来就是毫无可能的。哥哥非要强求,只会两相折磨。”
第121章 送走
他眼里的醉意慢慢散去,长指挑起她的下颌,顺着她轻颤的眉眼看了进去,眸中是散不开的墨色。
许久,缓缓开口,“那便就这样折磨下去……”
像他的父母亲一样。
却又同他们不一样,他永远不会放手。
沈清棠抿着唇看着他。
今夜他喝了太多的酒,无心那事,只抱着她上榻去睡。
黑夜里两个人相互依偎,看着亲密,实则心却隔得千山万水。
他睡觉的姿势也霸道,搂着她的腰,不许她动弹。沈清棠整个身子都快睡僵了。
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微微挪动下身子,就听他清冷无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祖母离世了,妹妹知道吗?”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一下子沉寂下来,许久才轻轻回他,“我知道。”
她对这个自幼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内心是有愧疚的。
哪怕她数次想将自己推去西院,哪怕自己最后算计她离开了侯府。
可她总会想起,当年有个人,她牵过自己的手,满脸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对她道:“我听你祖母提过,你乳名唤作囡囡。囡囡,别怕,以后这承平侯府就是你的家。”
她没了父母亲人,也没了抚养她长大的祖母。
这世上再无人唤她“囡囡”了。
她在他怀里轻耸着肩,悄然落下泪来。
他也难得温存,轻抚着她的背,宽慰她。直到那荒芜颤抖的背脊渐渐沉寂下来,才禁不住酒意侵蚀,搂着她沉沉睡去。
更深黄月落,怀里的姑娘却慢慢睁开眼。
她推了推裴琮之,看见他眉眼紧闭,波澜不动,才小心翼翼提裙下榻来。
她身上熏了香,是花枝给的。
她自受罚后,便跟在沈清棠身边伺候她。
她知道沈清棠想跑,便将这迷香交给她。
“只消把它熏在衣裳上,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昏睡过去,任是雷雨轰鸣也吵不醒。”
为着这一日,这几日沈清棠的衣裳上都熏了各色的香料。
裴琮之问起来,只说是香气好闻。
又说他若是不喜欢,就离她远一些。
她说话常常这样夹枪带棒,赌气的性子,裴琮之不与她计较,只能由她去。
今夜是个好机会,他喝了酒,毫不设防。
沈清棠便穿着这熏了香料的衣裳来,他搂着她喝酒,两人又亲亲密密说了那么多的话,早就将这香料闻进肺腑,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她推开门,砚书果然在外头守着,看见她,有些诧异,“姑娘?”
沈清棠看着他微微一笑,忽而拔了头上一支珠钗抵在自己脖颈。
她知道砚书也会武,有先前被打落簪子的前车之鉴,她刻意后退,与他隔了一寸距离。
砚书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行径骇得不轻,慌忙问,“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他不敢妄动,却是刻意将声音扬大些,企图将榻上的裴琮之唤醒。
“你不必叫了,他不会醒的。”
沈清棠看穿他的意图,好心提醒他,“他今夜都不会醒了。”
又淡淡道:“你说,要是他明日醒来,我自绝死在了这里,他会将你如何?”
依着裴琮之的性子,粉身碎骨也是不为过。
砚书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满脸都是为难之色,“姑娘应当知道,我若是放了姑娘离开,明日公子醒了我一样活不过去。姑娘又何必非要为难于我?”
“我不走。”
沈清棠只要他身上全部的银两。
她与花枝有约定。
她给花枝银两赎身,让她带着采薇离开。
她不能将采薇留在自己身边。
跟着她,吃苦是一则,自己也处处受制。
她怕牵连了采薇。
砚书身上银票甚多,有数百两之多。出门在外,他本是防着,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叫沈清棠全拿了去。
花枝得了银两,自是欢喜。
她本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不过因着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如今得了银子,当即要去赎身去。
沈清棠叫住她,“你得了银两赎身,往后就是自由之身了。我这丫鬟托付给你,你带着她,拿上银子,好好过日子去。”
“你放心。”花枝当即应承下来,“有我在,你这小丫鬟,必定好好的。”
那银两之多,足够她们安然度过此生。
沈清棠落下心来。
采薇一直在旁边听着,眼都哭红了。
好在沈清棠已提前与她说好,纵是再不舍。最后也只能听话,跟着花枝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从始至终,沈清棠手里的珠钗都没离开过她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