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步虚浮,几欲撑不住身子。
沈清棠连忙搁下食盒去扶他,再不复昨夜疏离的男女大防。他也顺势,将大半身子都倚在她身上,是轻轻浅浅的苏合香。
苏合是味药材。
味甘,温,无毒。倒是少见有人将它用作熏香。
沈清棠将他扶至里间榻上坐下,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抚去他额上,意料之中的烫。
她收回手,再细观他脸色。
脸色也不好看,眉眼憔悴,唇色苍白,的确是风寒之状。
她看裴琮之的时候,裴琮之也微敛着眸在看她。眼神温柔,似落了漫天琼玉。
“裴公子除了发热可还有哪里不适?”
沈清棠没有察觉,出声问他。
谁料一抬眸,便撞进了他眼里,里面的温柔情意几要将她沉溺。
她眼里微微诧异,语调轻扬,“裴公子?”
他这才恍然回神,面上有些郝然,解释自己的不妥之处,“不好意思,沈姑娘。方才看着你还以为瞧见了在家中的妹妹,一时失神,沈姑娘莫怪。”
原是想起了那个他悉心护着的妹妹。
她见过他手上的刀疤,知道他们兄妹自是情深。
只是也好奇,“裴公子的妹妹生得和我很像吗?”
他颔首,有些敷衍地应一声,又不无怅惘地轻声道:“离家太久,很久没见到她了,有些想她。”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旖旎的眷恋。
沈清棠只以为那是哥哥对妹妹的情意,不疑有他。
她出去取了食盒来,端出里面的汤药给裴琮之,“这是治风寒的药,裴公子将它喝了,再睡一觉,或许能好些。若是再不好,便得去医馆看了。”
“劳烦沈姑娘替我操心,还亲自熬药为我送过来。”
他温着声道谢,自她手里接过药,一饮而尽。
沈清棠再扶他小心躺下。
她左右一看,未见旁人,屋子里陈设也是干净整洁,是独居之状,于是问裴琮之,“裴公子一个人住吗?生病可有人照看?”
他虚弱摇了摇头。
当真可怜。
独身一人,又得了风寒,正是需要人照看的时候,如今却只能孤零零躺在榻上。
他到底救过沈清棠,她也承了他的恩情。再者医者父母心,总不能看见袖手旁观。
沈清棠亲自来照顾他。
她先去打了盆温水来,拧了方湿帕覆去他额头上。
他喝了药,已然睡着,湿帕覆在额上,只惊得眼睫轻轻颤了颤,很快又沉寂下去,万事不知。
这样的脆弱,最是容易勾起姑娘的怜惜。
她也当真是怜惜他,自己没有亲人,也最是理解一人在外孤单无助的苦楚。
沈清棠坐在他身旁守了一日,换水拧帕,直到日头落了西山,他才慢慢退热。
睁开眼,是姑娘疲倦的受不住,趴在榻边睡着了。
她昨夜没睡好,眼睑下泛着淡淡的乌青,又辛苦照顾他一场,眉眼都是疲惫的。
只唇紧紧抿着,分外抵触提防的模样。
她虽失了忆,身体却记住了那些算计不堪,便是在梦里,也总是不能松懈下来。
总要慢慢消解。
晚些时候,沈清棠从梦里醒来,榻上的公子仍沉沉睡着,闭阖着眉眼。
好在额上的发热是退了。
她落下心来,抬手揉了揉睡得酸胀的脖颈,起身出去。
去厨房煮了碗清粥搁在桌上,又留下了一封信,叮嘱他醒来记得喝清粥,才掩上院门,悄然离开。
月落松窗,榻上的公子睁开眼。
看见了桌上的清粥,也看见了她留下的书信,深眸沉晦如海。
沈清棠回自己家去。
程颂正在门口焦急等着她,瞧见她从隔壁出来,目露诧异,“清棠,你怎么从那儿出来了?”
沈清棠耐心解释,“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染了风寒,没有人照看,我见他实在可怜,便熬了风寒药给他送过去。”
又问程颂,“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儿等你呀!”
程颂是为昨夜里没能来送沈清棠回家的事,专程过来解释。
原是昨夜雨势大,有胆大的毛贼趁夜偷盗,正巧被他撞上。两人你追我赶的,直追了好几条街,这才耽搁了去接她。
程颂本想着今日接她的时候再解释,没想到去安济坊却扑了个空。
康大夫说她今日身子不舒服,早早回去歇息了。
于是他又巴巴赶了过来。
“你自己身子都不舒服,怎么还不好生歇着,跑去照顾别人?”程颂一脸的不赞同。
沈清棠抿着唇,无所谓笑了笑,“没有不舒服,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再说了,左邻右舍的,本来就该互相帮助嘛!”
她要学医,济世救人,自当是个善心的好姑娘。
又兴致勃勃问程颂,“你还没说呢,昨夜那毛贼抓到了吗?”
骤听这话,程颂顿时偃旗息鼓了下去。
“没有。”
他面上尽是忿忿难平,“我就奇了怪了,咱们这陵川何时出了这样厉害的毛贼了?那功夫厉害的,清棠你是没瞧见!”
程颂压根就不是那毛贼的对手。
他被那毛贼引着,满陵川城里转了一遍,愣是连那毛贼的脸都没瞧见,更遑论抓他。
时间一长,程颂也觉得那毛贼是在玩弄他。
偏又拿他没法子,他是衙役,公职在身。一夜苦追下来,腿脚都差点废了。
程颂真是不能理解,“你说那人有这么好的功夫,做什么毛贼啊?屈才了么不是!”
他替毛贼感到惋惜,也替自己愤愤不平,“可怜我昨夜苦追一夜,今日被张班头知道了,还挨了一顿批,说我功夫差,连个小小毛贼都抓不住。”
这真是冤枉了程颂。
他已是陵川城里功夫最好的衙役了。
只可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程颂纵是再不服气,也只能叹气。
第188章 好看的公子
这原不过是陵川城里的一件小事,程颂没搁在心上,沈清棠自然也不会搁在心上。
日子仍得照常过。
只是杏花巷里搬来个俊俏公子的事却在那些好事的婆姨婶子嘴里炸开了锅。
“呦呦呦,你们可瞧见了没有?那脸俊的,模样生的,怕是天上的仙人也可比得。”
王婆的嘴都笑得险些合不拢。
世人多爱美,谁也不能免俗。
“是吗?”
接话的是姜思的母亲李氏,杏花巷的人皆唤她“李婶子”,听了这话将信将疑道:“我家思丫头之前就与我说过,说是杏花巷里搬来个仙人似的公子,我还当她是唬我的。你说这世上哪有人长得跟仙人一样?”
“你还别说,就真长得跟仙人一样。”
王婆分外笃定。
她是真真切切见过裴琮之的。
沈清棠那日走得匆忙,忘了带食盒和药碗。裴琮之翌日将它洗净了,亲自来敲沈清棠的门。
未料敲了许久,里头也无人回应。
正巧王婆从此间过,好心道:“那沈姑娘白日不在家的,她去安济坊了。你若是要寻她,从这出去往清水桥,再走两条巷子就能瞧见了……”
她说得兴起,不妨那公子缓缓转过身来,温声道谢,“多谢婶子提醒。”
他只着素衣长衫,从前在上京城居高临下的凛然气质遮掩不少,剩下的只有斯文儒雅的温润,又添这灼灼日光倾洒眉眼,简直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王婆接下来的话顿时就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娘G,这人是怎么长的,咋就这么俊?
更何况这么俊的公子还格外端方有礼,微微颔首道:“安济坊我就不去了,怕是会打扰了她,等她晚些回来我再送过来吧!”
他转身欲回去,却被王婆眼巴巴唤住,“公子你认识沈姑娘?”
她眼里蠢蠢欲动的八卦简直遮掩不住。
他分明瞧见,却只作未见,微敛着眸,状若迟疑着开口,“在下有幸,与沈姑娘见过几面。”
这点到即止,瞧着便是另有内情的模样。
王婆如何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连忙再问,“见过几面?哪里见过?怎么见的?”
她热情太过,公子不由往后退两步,清隽好看的眉眼微微蹙着,面有提防。
王婆笑着解释,“哎呀!你别多心,我就是关心沈姑娘。她一个小姑娘住在这里,无亲无故的,可不得我们这些婶子替她多照看注意些。”
“原是如此。”
那俊俏公子当即落下心来。
他毫无心机,在王婆的接连追问下,将自己与沈清棠的相识过往毫无保留交代了出来。
“你们猜是怎么着?英雄救美呢!”
现下那王婆便当着众人的面尽数抖搂了出来,“你说说,这沈姑娘上榕山采药何止一两回了,偏偏这次叫蛇给盯上了?又偏偏叫裴公子给救了?这可真是天上落下来的好姻缘。”
那李婶子瞬间不高兴了,自家女儿什么心思她自是看在眼里,不免嘟囔道:“什么就好姻缘?不过是善心人顺手一救罢了。那沈姑娘和程颂往日里好成什么样?两人只差说破嘴的事。”
“只差说破嘴,那不是也还没说破吗?”
王婆的心直接偏向这个才见一面的俊俏公子,“要我说啊,那程颂和沈姑娘原就不搭,这裴公子和沈姑娘才是正正相配。”
当事人还万事不知,这边两人已经吵上了。
那李婶子回家去就摊着张脸,老大不高兴,拿着的簸箩摔得砰砰响,“那裴公子又不是她王家的,那王婆张罗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是他家幺儿要娶亲一样!”
姜思从里屋探了个脑袋出来,“阿娘,你和王婶又闹别扭了?”
这是极寻常的事,姜思早已见怪不怪了,又一溜烟跑了出去,“阿娘,我去找清棠了,一会儿就回来。”
那李婶子愈发气地跺脚,“傻丫头,人都被抢了还傻乎乎不知情。”
姜思来找沈清棠。
回回路过此处,她总要踮脚往隔壁院落看一眼,想着还能不能再见那日一晃而过见到的公子。
只回回都扑了个空。
那公子院门掩得严实,深居简出的,未曾露过脸。
她本都没想着有希望了,不妨今日那院门却是大开着的,探头一瞧,人却不在。
第189章 提亲
裴琮之回了上京。
裴子萋知道他没死,连番的口信递过来,总要亲自见他一面才安心。
寻着个机会,两人在上京城里的一间茶楼里见面。
桌上茶烟袅袅,裴子萋看着他,喃喃出声,“大哥哥瘦了。”
他是真的瘦了,本如庭前玉树般清俊英挺的身姿现在平添了几分萧瑟,愈见清冷疏离。
那日紫荆山上的围剿虽是假的,可划在身上的刀剑却是做不得假。砚书在紫荆山脚下寻到他时,满身的伤,浑然已是个血人了。
紫荆山上的悲壮惨烈,裴子萋虽是没亲眼瞧见,却也能从战场上传回来的消息隐约猜到。
不由黯淡下眸,问他,“大哥哥如此处心积虑,不顾自己安危。究竟是为了承平侯府,为了我和阿晟,还是为了清棠妹妹?”
她想知道真相。
裴琮之并不回答她,微敛着眸,抬手饮一盏茶。
面上清清淡淡,看不出情绪来,仍旧是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兄长。
裴子萋久在深宫,也学的看人脸色。
眼见得气氛沉滞下来,她只得搁下心里的疑虑,抿了抿唇,再开口,已是寻常兄妹的关切之语。
“哥哥如今身上的伤可好了?我当时听着传回来的消息,都吓坏了。”
她彼时当真以为裴琮之死了,哭得肝肠寸断,连天子见了都心生不忍,连忙来宽慰她,“裴卿之死,亦是寡人心中之痛。爱妃切莫伤心。往后在这宫中,还有寡人与阿晟陪你。”
天子一言九鼎,裴子萋之后荣宠不断,隐隐有威逼皇后的气势。
正是她所求的。
裴琮之自然知晓,漫不经心搁下盏,抬眸来看她,“劳娘娘惦念,臣身上的伤已好了。还未恭喜娘娘,如今得偿所愿。”
皇后腹里的嫡子已经没了,如今她的阿晟,是独一无二的皇长子,风头无两。
“哥哥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揶揄我?”
裴子萋的脸上并无欣喜之状,“哥哥不在朝堂,我和阿晟都只不过是让人随意拿捏的棋子罢了。”
没有亲族倚仗的贵妃,不过是个空架子。坐的高,却也随意便可叫人推翻了去。
是以她格外忧心,问裴琮之,“哥哥这瞒天过海的戏要做到几时?”
她盼望着裴琮之尽早回朝堂,她有了倚仗,在这深宫之中,才能安心。
哪知裴琮之不疾不徐,眉眼也平静,波澜不动。
“再等等。”
他淡淡道:“眼下陛下才刚刚放下戒心,总要让他安稳些日子。”
他这番胸有成竹的模样,让裴子萋落下了心。
她对自家的这个大哥哥,是有从前在闺中时的崇拜和自信在的。从小到大,她从未见他做什么事会失手过。
朝堂之上的事说完,便也该叙叙旧。
裴子萋记着他出征前说的话,他此番是去找沈清棠的,不由问他,“哥哥此番,可寻到清棠妹妹了?”
她现在对沈清棠的感情有些复杂。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从来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可是如今她嫁了裴琮之,裴子萋却突然忽生艳羡。
艳羡如今自己嫁了出来,她倒是嫁进裴府,成了正正经经的裴家人。
慢慢的,艳羡便转为了嫉妒。
她有时甚至会想,如若没有沈清棠在就好了,自己是他唯一的,嫡亲的妹妹,他便不会再偏心,可以一心一意地来帮衬自己。
但这般想过后,她也是无尽的懊悔。
从前两人在闺中的情意不是假的,她也是真心拿沈清棠当亲妹妹看待的,从来只盼她好,不曾盼她坏过。
如今却生出了这样不堪的心思。
她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也不敢叫旁人知晓,只暗暗将这心思藏在心里。
裴琮之洞若观火,自然将她这心思看得分明。
“寻到了。”
他语声平静,坦然告知,“紫荆山上,她受了重创,如今已失了忆。”
“清棠妹妹失忆了?”
裴子萋的关心也是真的,急忙问,“她受了什么重创,可无事吗?”
“无事。”
裴子萋现下说不准心里是怅惘还是落寞,抿了抿唇,轻声道:“无事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