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是夸张呢。”赵传边搬着车上运来的食材,边说道,“劳动最光荣!小苏你不光勤劳能干,还不偷奸耍滑,怎么能不夸呢。”
赵传将东西搬到屋门口的时候,看着同样大变样的室内环境,又忍不住惊叹道:“这地板是刚擦的吧?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进去了。小苏同志,你真的不要太过妄自菲薄了,你真的是很优秀,如果你不够优秀的话,宋教授也不会留下你的。”
是,这样的吗?
苏盼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肯定与夸赞。
她从前的人生得到的从来都只有否定。
经验与阅历抹不平她生来的自卑,但赵传此时此刻的称赞,却像是一粒种子,扎根在了苏盼那颗贫瘠心灵的归属地上。
这片土地或许还不够肥沃,无法让它滋生发芽。
但种子只要扎根在泥土里,就总有结果的一天。
时间,会给她答案,
……
在赵传真诚的夸奖下,苏盼没再妄自菲薄地过度谦虚,改为腼腆地笑了笑,算是一种默认,也是一种面对外界褒扬不再惶恐的进步。
不过两个人没有寒暄太久,赵传在把东西送进厨房后还得赶紧回去备课,苏盼则是在送赵传离开后,也得赶快把运过来的食材整理好后,再趁着还没到去接宋教授的时间把晚饭做好。
宋教授的级别高,供应的食材很多。
常见的鸡鸭鱼肉都有,外加新鲜的蔬菜和米面粮油,一应俱全。
苏盼从小就有做饭的天分,懂事起就跟着家里头学做饭,下乡当知青那十年也没落下做饭这手艺,更别说后来去外地打工,又去过餐馆也当过家政的那十几年时间里,她这手艺不说有多厉害,但起码在家常菜这个领域里头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因此,在面对这些于当下年代可以说是极为奢侈丰富的,让别人看了一定会手足无措到不敢处理,生怕自己这手艺会糟蹋了这些好东西的时候,苏盼没有丁点的怵头,反而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换别人看来,从懂事起就开始为家里做饭,并且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离开灶台,总是守着烟熏火燎是件绝对的苦差事。
但没人知道,苏盼是真的喜欢做饭。
——这是她最大的爱好与快乐来源。
所以,今天要做什么饭呢?
……
宋玉书交代苏盼去接她下班的时间是六点,但今天难得提前下班,本来她是打算在办公室待会儿,等苏盼来了再回去,可在这个人人都是热心肠的年代,不等她拒绝,隔壁办公室的老师就要送她回家。
这不,才刚五点半,她就到院门口了。
在同这位刘老师告别后,宋玉书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擅长和像刘老师这样热情的人相处。
目送着刘老师离开,宋玉书推开了院门,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费力地推着轮椅。
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明显是被仔细打扫了一番而显得窗明几净的庭院,和晾在院子晾衣绳上面那一件件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和被套。
在医院的时候,苏盼就表现得极为干净利落,这也是宋玉书选择她来照顾自己的原因之一,而在今天看到焕然一新的院子后,宋玉书就又多了几分对苏盼讲究卫生爱干净行为的了解,也更添了对她工作的认同与肯定。
回头得和赵传还有陆贾反应一下,让他们给苏盼尽可能提高工资待遇,不能让人小姑娘照顾自己,又辛苦忙活这么多家务却拿着最低档的工资。
宋玉书正想着得给苏盼提高工资待遇的事呢,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看着院子里正费劲弄着轮椅轱辘的宋玉书,苏盼意外又担心地跑到她身边,一边推着她往屋里走,一边道:“我正打算去接您呢,您怎么自己就回来了?您瞅瞅您这满头大汗的,咱赶紧进屋换一身衣服吧。”
苏盼推着宋玉书进了屋,帮着她洗了把脸,擦了擦脖颈,又换了身衣服后,就又一头钻进厨房,准备做饭。
“您回来的正好。”苏盼边往厨房走,边回头跟坐在离厨房不远处餐桌前的宋玉说道,“我才刚把饺子包好,本来还说等接您回来以后再煮饺子呢。没想到您今天下班早,这会儿煮饺子正好能吃!也就十来分钟的事儿,您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心,那是我上午办完户口回来路上买的,就是不知道您爱吃哪样,所以也没多买,就买了点桃酥和绿豆糕。”
“这两样我都挺喜欢吃的,小苏你是从稻香村买的吧?”
“是啊,离学校不远处就有家稻香村,我就是从那儿买的。”苏盼道,“您要是爱吃的话,以后我时不时就去买点回来,就当是零嘴。”
“那你下次去再买几盒那儿的八大件吧,好多年没吃稻香村了,多买点,回头我带去办公室,同事分一分。”宋玉书咬了一口桃酥后,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晚上吃饺子?是,什么馅的?”
“是,今天晚上吃饺子,我听赵老师和陆干事说过,您和我一样都是北方人,而且我今天看日历说今天是头伏,所以就包点饺子吃,也算是庆祝您出院。”
正说着,锅里的水就烧开了,苏盼不紧不慢地把放在桌上的盖垫板拿了起来,却没立刻把饺子下进锅里,而是转头看向厨房门外的宋玉书,问:
“宋教授,我包了素三鲜的和西葫芦肉馅儿两种馅儿的饺子,您想先吃哪个馅儿?”
第9章
宋玉书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吃饺子是在什么时候,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那一次吃的饺子是三鲜馅儿的,那是成长在海边的丈夫最爱吃的。
他们永别时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饺子。
那时候,他们已经吃不起也没资格吃三鲜馅儿的面粉饺子。
为了这顿饺子,她的爱人用珍藏的怀表换了几两掺了麦麸的面粉,而她则偷偷挖了一篮子的野菜,混着红薯根和成了饺子馅。
做出来的饺子难看也难吃极了。
他们全都吃光了,一个没剩下。
迎客饺子送客面。
宋玉书和她的爱人迷信得想借一盘饺子求一个他们还能再见的机会,却不成想这盘饺子,成了他们夫妻俩的永别。
“素三鲜吧。”
宋玉书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有点饿了,素馅比肉馅的好熟。”
“成,那咱们就先吃素馅儿的!”
苏盼似乎是察觉到了宋玉书情绪的不对,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厨房的门彻底打开,只要宋玉书抬头就能看到厨房里氤氲着的雾气,和翻滚在锅里的饺子。
用富强面粉包出来的饺子在苏盼的巧手下,被包得像是朵朵白云一般,一个又一个,一朵又一朵落入开花冒滚的饺子汤里,沸腾着起起伏伏,像是灵巧的鱼儿晃动着鱼尾那样浮沉,可爱极了。
素三鲜馅儿的饺子别看没有肉,但其特有的鲜味却是肉馅儿都比不了的。
泡发好的干香菇被切成小丁,混着被切碎的木耳丁、胡萝卜丁和过油炒碎的鸡蛋,稍微用筷子拌几下,馅料的颜色就变得让人十分有食欲。不过想要让馅料变得更加鲜美,还得再把嫩生生的笋丁一起放进去搅拌。
笋丁是个味觉的中转站,特有的外脆里软的口感,搭配它容易入味的特点,绝对是素三鲜的点睛之笔。
而能够让整个馅料鲜上加鲜的关键,则是要等到调好馅料的咸淡味,再加入酱油调色,淋上食用油锁住馅料鲜味后,将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放进锅,让其和沸腾的饺子汤一起“翩翩起舞”的过程。
煮饺子的汤是用猪骨熬成的,澄澈的猪骨汤用其特有的鲜香包裹住这一个个白嫩嫩的饺子,透过面皮沁入到馅料里面,只等着被煮熟之后,一口咬下去时,这些汤汁才会迫不及待地涌出来,成为能让馅料更加鲜美浓郁的一部分。
沸腾的饺子汤,翻滚的饺子,还有不断冒出来也不断上升的水蒸气,无一不在吸引着宋玉书的注意力。
从前丈夫在的时候,她很少下厨,对做饭的具体过程根本不了解,最多是帮忙洗个菜,放个碗筷,再加上那时候生活里有太多有太多比看做饭要有意思的事情,她每天都很充实,自然也不会费心去观察这种事情。而等到后来被下方牛棚干活时,她整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更是没机会关注做饭这一过程。
此时此刻,略微泛黄的柔和灯光打在了厨房里外的苏盼和宋玉书的身上,意外的为只有雇佣关系的两个人添了几分温情。
宋玉书看着正专心煮饺子的苏盼,心里倒是没遗憾得去想什么自己当年要是和丈夫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如今要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找温情的想法,毕竟她在最佳生育年龄的时候都选择不要孩子就说明她是真的打算丁克到底,不会因为年纪大又孤身一人就产生后悔的想法。
那为什么一直盯着苏盼……
好吧,她只是在认真思考——
饺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
……
在猪骨汤的一遍遍的浇注下,饺子出锅了。
宋玉书努力用矜持的姿态夹起了还冒着热气的皮薄馅大的饺子,第一个饺子先什么都不蘸,尝尝饺子馅儿的味道后,再决定是要蘸醋还是蘸酱油。
吹了吹热气,见饺子没那么烫嘴了,宋玉书便咬了一口。
宋玉书:“!!!”
只这一口,她就尝到了混合了饱满汁水的香菇、脆生生的胡萝卜丁和夹杂在其中木耳“咯吱咯吱”的口感。但最惊艳的,还得是与澎湃的汁水一起涌入口腔,带着滚烫与热情的笋丁的浓稠口感。
简直鲜得让人恨不得将这刚捞出来的饺子一口吞下去!
宋玉书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一口吃下去,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被刚刚吞咽下的汁水给盘活了一样,没有半点在医院时恹恹的样子。
素馅儿的饺子吃再多也不会觉得腻,只一会儿的工夫,宋玉书就不自觉地吃下了半盘饺子。
看着空了的半盘饺子,宋玉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在厨房里的苏盼,打算趁她还没注意到自己吃了这么多饺子前就先赶紧回房间。
然而还没等她撂下筷子,猪肉西葫芦馅儿的饺子就被苏盼盛到了盘子里,端到了她面前。
“宋教授,你再尝尝肉馅儿的,本来没想包这个馅儿的,但今天送来的西葫芦可嫩了,放到明天就该打蔫儿了,所以就又包个西葫芦馅儿的,还不知道味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呢,您可一定得尝尝!”
宋玉书沉默片刻,拿起了筷子。
“既然你都这么说——
“那我就尝尝吧!”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就是,真香!
……
苏盼这边美滋滋的当着保姆,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就变得水灵又滋润,像是株终于开花的晚熟花骨朵一样,渐渐绽放出她的风采。
但在距离首都几百公里外的兰花市,曾亲手将苏盼推进万丈深渊的老苏一家人如今却再没了昔日的高调,相处中也没了从前的和谐温馨。
而造成这样的原因,就是——
苏芳知道了自己“被”结婚的事。
在找了快一个月也没能找到苏盼后,苏芳在察觉到父母和大哥对于这件事都没再上心,也好似不怕刘淮举报的表现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向来对自己十分疼爱的大哥,竟然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和刘淮领了结婚证的事。
得知真相,苏芳本想鱼死网破,却不想家里人早有准备。
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
正因为苏芳清楚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们都是什么样子的人,知道他们最是会权衡利弊,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以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们“吃烙饼卷炸丸子,架炮往里打”的对象。
她可是家里唯一的大专生!未来是能分配到机关单位上班的人,怎么能嫁给刘淮那个丑陋又年长的二婚男呢!
苏芳想不明白:这明明都说好了,是要把大姐苏盼找回来,让她嫁过去的,怎么突然就把人选换成了自己不说,还背着自己先把结婚证领了呢!
“你们这是在犯罪!”苏芳在得知真相后,气得形象不顾,指着全家人的鼻子骂道,“你们当我是苏盼那个软柿子能随便你们捏?别妄想了!她能被你们忽悠下乡插队,不代表我能学她也当傻子似的嫁给刘淮!”
苏芳破口大骂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就是图刘怀给的彩礼钱,还有他捏着我哥把柄的事儿吗!我把话撂着,现在赶紧去自首,把结婚登记给我撤回来!不然的话……”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苏芳就被向来疼爱她的母亲李槐花捂住了嘴,又被一直爱溜须奉承她的大嫂刘晓梅桎梏住了双手,推搡进了房间。
还是那句话,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
在苏芳了解他们本性的同时,他们也摸透了她的心理。
——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包藏祸心,一肚子坏水却还爱扮好人。
所以,没等苏芳把事情闹起来,她就已经被锁在了房间里。
……
“芳芳,木已成舟,你还是早点认清现实吧。”大嫂刘晓梅站在房门口,看似苦口婆心,实则威胁十足地说道,“爸妈还有你哥他们都觉得不能纵容你继续任性了,所以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嫂子再劝劝他们放你出来。”
刘晓梅长得一般,可说话声音很好听。
但显然,在此时此刻,再好听的声音也没办法让被关在房间里并且已经整整两天,只喝了几口水几口饭的苏芳平静下来。
她拼命地拍打着房门,用早已经嘶哑的声音恶狠狠地喊道:“刘晓梅你个贱人赶紧放我出去!我要回去上学!我不要和刘淮结婚!你们背着我登记的结婚证根本不算数!”
这样的话,苏芳今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刘晓梅听着她无力又虚弱的声音,什么都没回答,只无声地笑着,尽管屋里的苏芳看不到,但她的笑容里也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嘲讽。
如果有人问,她在这个家里最讨厌的人是谁。
那毋庸置疑,就是苏芳。
她厌恶苏芳面对自己时永远高高在上的不屑语气,嫉妒她能够生活在城市里的家庭背景,愤恨她能够考上大专,未来能拥有更美好人生的机遇……
明明她和苏芳是同岁,可凭什么她就得百般心计,靠未婚先孕才能嫁进来却还不受待见,随便一个人就能使唤她、辱骂她,而苏芳却能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
听着苏芳的叫嚣,刘晓梅放大了她的笑容。
还想着上学?呵,她倒是要看看,已经板上钉钉领了结婚证的苏芳在正式嫁给刘淮以后,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
“你想要上学?”
“我就是听说学校有旁听生的名额……”
在九月新学期即将开始的这一天,苏盼难得拘谨地敲响了宋玉书的书房,向对方表达了自己想要在工作以外的空闲时间去学校旁听的这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