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这一回,他也特地躲懒,谁知道被夫人提溜出来迎客了。
幸亏白梦来是懂礼数的,和他说话好言好语,李管事这才好受一些。
白梦来见李管事心中千百回心肠转过,心觉好笑。他思忖了一番,道:“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李管事,还望您给指一条明路。”
“白公子但说无妨。”李管事说话的语气也柔和多了,一副十分配合的模样。
真是“有奶便是娘”,谁给了好处,这当口,心就偏向谁了。
白梦来问:“丽小姐和赵夫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李管事听到这个问题,眼神有些许闪烁。
他舔了舔后槽牙,委婉地道:“白公子该知晓的,做奴才的不能妄议主子的事,这不合规矩。”
“合该这样的。”白梦来装得十分体恤人的模样,不再追问。
许是拿过白梦来的钱财,又将宅院私事藏着掖着,显得不大厚道。李管事还是破釜沉舟一般,下了决心,和他透露一星半点隐情:“旁的事,我说不好。不过有几桩无伤大雅的事,我是可以说给白公子听的。”
“愿闻其详。”白梦来流露出感激的神色,等待李管事后文。实则他算无遗策,早知李管事会漏些口风出来。
“你别看夫人是后头来的,前头那位和她有些龌龊。但她为人还是好的,至少对大小姐明面上过得去,也犯不着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或许是出于愧疚,她并没有过多刁难大小姐,甚至刚入府的时刻,还和下人们问来了大小姐鞋袜尺寸,亲手给她纳了鞋底,做了小袄子与罗袜。凭着这份心,我也不觉得她是什么坏心肠的人。即便待大小姐不如亲生子女那般亲近,也不至于伤她分毫。就是大小姐对她一直心有芥蒂,当时见夫人拿来罗袜,大小姐大喊大叫,还推搡了夫人一把。这般恶劣反应,猜是有小丫头在她耳畔碎嘴,说夫人是伤她生母的罪魁祸首,因此才闹得鸡飞狗跳。”
玲珑听了满耳,插嘴,问:“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丽小姐身边人全被换了一茬子?”
“对。这种爱嚼舌根的丫头断不能留,免得府上闹得乌眉灶眼不太好看。后来还是老爷见状大怒,亲口下令换了一批奴仆,倒也不是夫人开口要求的。”李管事似乎很同情清露,总觉得后娘难为,前头夫人留下的女儿出了一丁点差池也要寻她算账。
白梦来没附和李管事的话,他细细琢磨一瞬,朗声问:“那些伺候过大小姐的奴仆如今人在何处呢?总不会被赵夫人杀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夫人可是良善人啊……”李管事左右为难,若是带着他们去寻奴仆,到时候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不知他会不会吃挂落儿。可要是不带他们去找,可不就坐实了赵夫人心狠手辣杀人灭口的印象?连伺候过大小姐的旧奴仆都赶尽杀绝,可见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终,李管事为了不损害清露贤妻良母的形象,还是带白梦来去寻了此前伺候丽姐儿的贴身丫鬟梨花。
他指着不远处浣衣的大丫鬟,道:“其他奴才都被送到庄上了,唯有梨花还留在府中做三等丫鬟。”
梨花是伺候过前头夫人的一等丫鬟,若是清露一来就将已故夫人的亲信丫鬟赶走,恐怕要落人口实,因此清露留了个心眼,还是将人留下了,只不过不允许她接近大小姐,以免教唆人变坏。
梨花早知道丽姐儿失踪的事,一时间心急如焚。奈何她如今不过是下等丫鬟,入不得内宅院,更不可能刺探旧主消息。
如今见李管事领着白梦来等人过来,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湿衣衫,上前给李管事福了福礼:“管事寻我有事吗?”
李管事指了指旁侧的白梦来和玲珑,无奈地道:“这两位是帮忙寻大小姐下落的客人,特地来找你问问大小姐的事儿。你好生答话,可不敢马虎。不过也别忘记你的身份,胡乱捏造事实。若是妄议主子,可是要挨板子的。”
“是,管事的放心吧,我省得。”梨花乖顺地点头,随即怯生生地看了玲珑一眼,欲言又止。
白梦来瞧出她有难言之隐,一踅身,对李管事道:“还请管事的在旁侧等待,白某要私下里问些事,不方便身侧有其他人旁听。”
李管事其实也算是清露派来的耳报神,哪敢跑太远。可白梦来都发话了,他再推三阻四阻拦,落在赵老爷耳朵里,怕是有耽误查案的嫌疑,到时候更是说不清楚。
他没法子,只能走到远处的桃花树下,道:“那白公子问完了事儿就喊奴才,我就在那树下等着。”
“嗯。”白梦来颔首,目送他离开。
人走远了,梨花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低着头,鼓起一腔孤勇,道:“还请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大小姐!”
玲珑心间凛然,问:“何出此言?”
梨花咬了咬下唇,悄声道:“赵夫人……包藏祸心,大小姐这一回失踪,定然和她有关!”
第120章
梨花话音刚落,白梦来不置可否地笑:“你这一回还真算是病急乱求医了,和我们倾吐这等胆大包天的事儿……就不怕我们来查案子也只是走个过场,转头就把你说的话透露给赵夫人?”
玲珑明白,白梦来这话虽不好听,却是存了慈悲心肠的。梨花遇上他们还好,若是遇上那些求财的官差,一扭身将她的话说给清露听。清露背后算计起来,可不得剥她一层皮?
凡事要留个心眼,太信赖人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背后被捅一刀都没地儿说理去。
梨花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她吓得腿肚子都打摆子。可转念一想,若是玲珑他们真是歹人,又怎么会支开李管事,还告诫她这些呢?况且她的命轻贱,将她的话抖落给清露听又不能换来很多好处,何必惹得一身骚?
她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色,犯不着耍花腔对付她。
梨花咬紧牙关,道:“几位能私下里听我说事儿,肯定不是恶人,我信你们!”
梨花想起先夫人,泪珠子在眼眶中打转:“何况已故的夫人曾在我被人打得奄奄一息时救了我,还委以重任。我受了她的恩情,在她跟前发过毒誓要守住大小姐的。如今大小姐失踪,我竟也不知她去向,是我失职,我难辞其咎。若是再不想想法子帮她,今后阎罗殿前,我也无颜再见先夫人了!”
梨花记得她小时候被父母遗落在街头,她太小了,卖给人牙子都没人要,家中口粮又不多,只得保住她弟弟,将她丢到路边。
梨花险些饿死街头,她随着早晨赶集的人入了云来镇,看着两侧星货铺里琳琅满目的干果调料,以及袄衫袴鞋,心生向往。
她何时也能被父母亲牵着逛这些小店?
想那些可太远了,如今她连家都回不去了。
梨花难过极了,肚子也饿得骨碌碌直叫。
她蹲在早点铺子旁边看人吃馒头,一边看,一边咽口水。
她一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再饿下去,她估计都要死了。
梨花饿得头晕目眩,死之前,也想尝一尝肉包的滋味。
她恶向胆边生,上前一步抢过桌上的包子,随后囫囵塞到嘴里。
被抢的客人蛮横,其他客人都劝他算了,何必跟一个小乞儿计较。倒不是可怜梨花,而是嫌她脏、嫌她小偷小摸丢人,说句话都嫌恶心。
可被抢的男人偏不愿善罢甘休。
他觉得没面子,愤然起身。
他仗着人高马大,全然不顾梨花年幼可怜,对她拳脚相加。
梨花咽下去的包子全都吐了出来。
她一面可惜,一面觉得五脏六腑都疼到难以承受的地步。
梨花死之前也没能吃到肉包子……真是太可惜了。
那时,是路过的先夫人听到了动静,撩帘下轿,带她回府上的。
先夫人长得美若天仙,好似仙女姐姐。她自惭形秽,都不敢和她对视。
先夫人温柔地拉她起来,让婢女给打人的小兄弟钱财,劝他息事宁人。
不仅如此,先夫人还卖了一碟包子,递到梨花面前,温柔道:“拿着。”
梨花怯生生地握住了包子,当即跪下给先夫人磕头。
她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一时间看痴了,决心一辈子侍奉神女。
梨花踉踉跄跄跟着先夫人的轿子回了赵家,先夫人见她可怜,倒也收留了她。
就这样,梨花跟着大丫鬟学规矩,一门心思伺候主子。
夫人知道她用心,渐渐信赖她,委以重任。
梨花发过毒誓,一辈子不嫁人。服侍夫人,服侍夫人腹中的孩子,用一辈子偿还当年的救命之恩。
可谁知道……后来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梨花难过地垂眸,前尘往事一瞬间从脑海掠过。
她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玲珑和白梦来,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们是好的人,你们一定要帮一帮大小姐!”
梨花都这样说了,玲珑只能讪讪地摸了摸小巧鼻尖,道:“既然你信我们,那我们就听一听你说的话吧!你方才讲……赵夫人包藏祸心,可有什么根据?我们从李管事那里都听说了,赵夫人待丽小姐还是好的,头一回见面还给她纳鞋底、制小衣呢!”
这话好似戳中了梨花什么命门,惹得她冷笑连连,道:“几位有所不知,继夫人瞧着人模人样,实则居心歹毒。要知道,那日发现先夫人惨死的第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小姐,而先夫人自缢时用的白绫上绣了兰花,故而大小姐因母亲惨死的缘故,很怕兰花一类的织物……”
此言一出,莫说白梦来,饶是见多识广的玲珑也震住了。
玲珑瞠目结舌,呢喃:“这……该多残忍。”
“是啊。”梨花想起来也格外难过,“先夫人那么重颜面的娇女子,仙逝的模样却那般狼狈。大小姐最爱粘缠先夫人,那时被吓得连走都不敢走近。还是奴婢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按到怀中。大小姐回过神来,这才在奴婢怀中大哭出声的。”
梨花想到丽姐儿才三四岁的小人,哪里受得起这样的惊吓。
她平日里头戴珠花、穿团花雪梨纹小袄子。笑起来脸上有梨涡,唤人的嗓音甜软,性子活泼泼的,可爱极了。
这样的小乖乖,如何见过这样冷酷而可怕的情形?梨花犹记得大小姐脸上满是泪痕,哭得实在狼狈。她想母亲,明明心里头害怕,还一面闭着眼睛,一面探出稚嫩的小手去摸娘亲的鞋袜。
先夫人太刚烈了,怎么说去就去了,半点都不为丽姐儿考虑?!
再后来,梨花发现,许是母亲上吊用的兰花白绫吓到她了,丽姐儿害怕所有绣有兰花的事物,丽姐儿再也不敢正视任何和兰花有关的东西,从前置办的兰花小衫统统丢了。
梨花与旧主的感情很深,如今思念起旧主来,眼泪就扑簌簌往下落。
她牵扯起一丝笑来,这番又哭又笑的模样让人瞧得心里发酸:“先夫人是多么爱俏丽的人啊,连白绫都绣上兰花,绝不马虎。她到底是被伤成什么样了,才会用这般可怕的方式赴死。奴婢这条命是先夫人给的,若不是得了先夫人嘱托,要伺候好小主子,奴婢定然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同她一道儿去了。”
话扯远了,梨花用手肘擦了擦脸,端出个笑模样,道:“让几位见笑了,咱们言归正传,说一说继夫人的事。”
玲珑瞧她可怜,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道:“斯人已逝,节哀顺变。你念着主子的好,主子定然也顾念你的,别太伤怀了。”
闻言,白梦来有些诧异,没想到玲珑还有这等悲天悯人的同理心。要知道她自己刚被主子伤过,即便不信任主仆羁绊也是情有可原。
明明自己也是苦难人,却仍旧以善意待人,用温和的言语宽慰人。
白梦来的心都被玲珑此举融化,软得一塌糊涂,悄悄抬手拍了拍她的发顶,对她浅浅一笑。
“嗳。”梨花接过帕子,心里头暖融融的一片。
她说回清露的事儿,郑重其事地道:“继夫人头一回入府,在问奴仆们关于大小姐喜好的时候,分明听丫鬟嘱咐过,大小姐害怕兰花。偏偏她居心叵测,赠大小姐的小衣与绣鞋上满是兰花绣面。大小姐已经是知事的年纪,本就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也知道里头有继夫人的缘故,如今见继夫人假惺惺拿兰花物件吓唬她,她怎么不疯?怎么不害怕?!那还只是三四岁的孩子呀……”
梨花想到那时吓得噤若寒蝉的丽姐儿,想到她绷着脸,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奋力推搡清露的画面,心里头痛苦难当。
她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丫鬟,不能为先夫人复仇,也保护不了大小姐。
是她无能,是她没用……
梨花黯然神伤,紧接着道:“再后来的事,你们也应当知晓了。大小姐的旧奴仆尽数被遣散,我想照看大小姐,废了好一番心思才留在府中。不过也因服侍过先夫人,被管事打发得远远的,在偏僻的院落里浣衣,不得和大小姐私下里见面。奴婢原想着,只要大小姐能好好长大,奴婢也就别无所求了。可谁知道继夫人怀有身孕后,大小姐就不知所踪!一定是继夫人为了给腹中孩子腾位置,这才将大小姐私藏起来。奴婢心急如焚,不知大小姐去了何处,是否有性命之忧。而奴婢日夜在府中,没主子吩咐,也轻易不能出府寻人。”
她望向玲珑,眼前一亮,殷切地道:“烦请几位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大小姐的行踪,特别是看看继夫人有没有可疑之处。”
这样一说,倒很像是清露想要掩盖先夫人的过往,一步步消除障碍,赶走旧奴,再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架空了,慢慢折磨。
而长幼有序,她怀上了孩子,不想让后代被这个先夫人的嫡长女压上一头,因此使了一丁点计谋,将其藏了起来。
玲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梨花手背,道:“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寻丽小姐的。”
从梨花这里,白梦来知晓了不少事。
或许是为了保住她,临走前,白梦来特地喊李管事过来,抱怨一通:“管事的,你家这丫鬟口风真严,任我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吐露旧主的事儿。我问不出来了,烦请管事帮帮忙,若是知晓什么消息,便来告知我一声。”
李管事看了一眼泫然欲泣的梨花,还真像是被白梦来磋磨过的模样。这般还逼不得她开口,倒是忠心耿耿的奴仆了。
李管事顿时心中一喜,暗道:“幸亏这丫鬟懂事儿,没胡说八道。不然前主子和现主子的恩怨扯出来,被人大做文章,我可是要听责骂的。要我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还想着孰是孰非作甚?旧主去了,脑子灵活一些拜在新主子麾下不就好了?还需这般自讨苦吃!不过这丫头挺上道的,改日让她在主子面前现现眼,或者给我儿子作配,抬举抬举她,也未尝不可。”
李管事假模假式地瞪了梨花一眼,道:“白公子千里迢迢来寻你问事儿,你怎么都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倒让人白跑一趟,还在你一个下等丫鬟面前费这般气力,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梨花明白白梦来的用意,此时眼眶微红,故作慌张姿态,急急下跪,嘟囔:“前头夫人都仙逝那般久了,奴婢哪里记得那么多?奴婢在院子里都待了三四年了,连大小姐的面都不曾见过了,问我还不如去问大小姐院中的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