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她练字,讨好赵稳婆,也是因着自己的出身之故。她是赵稳婆捡来的女儿,又不是她亲生骨肉。
她要使尽浑身解数让赵稳婆喜欢她,这样,养女才能站稳脚跟,有个好前程。
为此,她甚至搅黄了赵稳婆数次的相好。她害怕,怕赵稳婆二嫁以后,生个小子,今后家中便没她的地位了。
这样的小心思既龌龊又卑鄙,她难以启齿。而如今,她不必再担忧这些小事了。她感激赵稳婆将自己养大,也感念家中亲人寻来。
养女怯生生和赵稳婆说:“赵婶,你想同我一起回王家吗?”
她问的是赵稳婆愿不愿意跟,而不是她要不要回去。
意思就是,她自个儿是绝对要回去的。
再听得那句“赵婶”,改口改得这样快,也不喊她“娘亲”了。赵稳婆的心凉了半截。她原本想着,自己娇养出来的丫头,或许会有几分贪恋赵家,想待在这里陪她一同过清闲日子。
哪里知道,养恩再大,一场富贵便能迷了人的眼睛。她半点都没有留恋的地方,一心想离开这个狗窝,去王家那个金窝银窝。
赵稳婆有些失落,兀自安慰自己。至少养女是想带她回去享福的,不是离开她便走了。
可是一旦信任出现崩盘,此后的任何一句话都会惹人怀疑。
赵稳婆又想,养女之所以提出要带她一道儿回去,是不是想让王家奴仆都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主子,好拉拢人心呢?
怀疑的种子埋下了,赵稳婆看养女的目光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厚。
第35章
他们定了两日后启程,赵稳婆原本想带些日常所需的衣物过去,还特特给养女也收拾了从前压箱底用于过年见客的新衣裳。
养女一见赵稳婆扒拉出来的几件都是寻常绸面的袄子,忙道:“赵婶不必费心收拾,我想王家为了接人,自会备好这些衣物的。之前给我验身的姑姑不是比量过我的身丈吗?她应当是回去置办衣物了。”
闻言,赵稳婆心里便有些不舒服了。从前这些新衣裳,养女多稀罕啊。哪像现在,想着王家会有上等布料的新衣裳,连这些朴素的衣服收拾进箱笼的机会都不给了。赵稳婆心里有怨气不得纾解,她觉得养女不会做人,要是养女如同往常那般,让赵稳婆劳心劳力收拾衣物,之后哪怕是她不穿这些赵稳婆置办的衣衫,赵稳婆心里也不会有芥蒂。
如今明晃晃地讲出来,可不就是在她脸上甩巴掌吗?赵稳婆哝囔了一句:“是,王家的衣裳自然比咱家要好,那就穿箱笼里的吧。”
养女知道赵稳婆误会了,她想宽慰几句,却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她今后就是王家嫡出大小姐了,总不能和一个平头老百姓太过亲昵。她可以敬重赵稳婆,却不好和她做出母慈子孝的亲昵姿态。她从王家姑姑那里打听好了,王家的人眼睛可尖着呢,若是让他们瞧见主子和下人这般亲近,会不会瞧不起她,认为她是草根出生,市井养大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养女没见过高门大户的大小姐如何生活,她只能凭借臆想去揣测这样的富贵生活,从而模仿大家小姐的一举一动。
两个人各怀心思入睡了,这一夜,赵稳婆和养女都睡得不太好。
她们要离开青城,赵稳婆也想去王家讨个前程,毕竟她是养母,王家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肯定会善待她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得讨好养女,从而在王家谋得一席之地。
赵稳婆调整好心态,事情也就好办了。
养女见赵稳婆也没有摆出养母的谱子,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然回了王家,赵稳婆还以长辈自居,恐怕会让她难堪。
两人提前一天上的路,临走前,她们收到了王家姑姑的书信,说是让她们在官道边上的福来客栈等候,不出半日,王家就会派来专门接送主子的马车。这样养女也不会太累,毕竟要赶三四天的路,舟车劳顿,一般细皮嫩肉的小姐们可是吃不消的,得好好养精蓄锐。
这样最好了。
赵稳婆花了大价钱请了车夫,两人带上一只箱笼,在福来客栈落脚。
养女不会在外抛头露面,因此一直都是围着帷帽,戴上素色面纱遮蔽口鼻的。
两人花了三两银子,订了两间上等的客房,盘算着王家的马车要后日晨时才到,她们打算在房中沐浴更衣,先休憩一番。
还没等她们回房,就听得客栈外的官道上一阵喧哗,原是一名和养女差不多大的姑娘跪在路旁,祈求来往的人给些银钱或赠一具棺木,好让老父亲能有个葬身处。那年的年头不好,各地大旱,田地颗粒无收,田税却不减。好多难民上京讨个说法,引起了圣上注意,在年底时,特派钦差去各地赈灾施粥,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养女被那一阵喧闹声惊扰,见跪在地上的女孩满脸都是污泥,瞧不清样貌,那双眼却明艳动人。她起了恻隐之心,给了女孩一点钱财,让她好生把父亲安葬了。
女孩连连点头,拿了银子就走了。
赵稳婆疑心这女孩是个惯犯,专门拉来尸体骗钱的。哪知到了夜里,女孩来客栈找养女,说是带上行李,特地来报恩的。
一见到养女,那女孩便下跪磕头:“小女今日得了恩公的银钱,葬了父亲,心愿已了。小女说过,谁为小女葬父,谁就是小女的恩人,小女愿跟随恩公,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女孩不是蠢货,一见养女那穿的戴的,皆为上品,就能猜到这是哪家的大小姐。她无家可归,在外颠沛流离,倒不如找到一户好主顾,抱住人大腿便不撒手。
养女没想到自己结下了这么一个善缘,她为了表示自己平易近人,赶忙将女孩带回房内,且喊堂倌打来热水,为女孩梳妆打扮。
洗去脏污的女孩着实把养女惊艳了一番,她明眸善睐,巧笑倩兮,属实是个小美人胚子。这样好看的姑娘,若是能被养女收买,今后在她房中当个得脸儿的丫鬟,也是好的。
养女想好了的,她回王家,人生地不熟,与其笼络王家有头有脸的丫鬟,还不如费心培养一个只对自己掏心掏肺的贴己人儿比较好。养女给过女孩恩惠,她自当为养女效劳,服养女的管教。
养女这算盘打得好,当即就收下了丫鬟:“今后你就跟着我回王家吧,我是荆州王家遗落在外的小姐,今日也是头一次回王家省亲。你日后乖乖跟了我,有我的一份儿,自然也有你的一份儿。”
“那是当然,今后全听大小姐安排。”女孩是个懂事的,改口改得快,几声“大小姐”就喊得养女心花怒放,一下子让她把事情全都抖露出来了。
一听说养女胸口有个烫疤,只见过王家的人一次,还是戴着薄纱帷帽的,她的心思就活泛开了。
夜深时,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根下九流地买来的迷香,点上了,将养女迷晕过去,再将她装入袋中,趁着夜色背离客栈。
女孩解开一辆牛车,架着牛车将养女带到远处的某个湍急的大河边,然后狠心将养女的外衣全褪了去,又把她丢入水中。
养女不识水性,等到水灌入口鼻将她惊醒时,已经太迟了。她绝望地扑腾,看着岸上冷眼旁观的女孩,心底一片冰冷。
养女好后悔,她居然救了一个面善心狠的鬼怪……
女孩做完这些,又若无其事地乘着牛车回了客栈。
天快要亮了,她戴上帷帽,踏入客栈后门,回了房间。她用火折子在胸口的位置烫了个疤,那烧灼肌肤的痛感钻心,她却无所畏惧,闷哼着不出声。
女孩又翻开养女的首饰盒,拿出胭脂水粉,给自己上妆。她换上了那些华贵的绮罗,还把沾了尘土的鞋洗净,端坐在床榻上,等赵稳婆一觉醒来寻她。
赵稳婆见养女屋子里很安静,悄无一人,实在是惊讶。
她蹑手蹑脚推开门,对着端坐在床榻边的人道:“昨晚那个孩子呢?”
女孩一声不吭,盈盈一笑,看着赵稳婆。
赵稳婆回头,见帷帽下的眉眼有些陌生,她咽了咽口水,道:“怎么了?”
“您还觉着我是大小姐吗?”女孩突然出声,吓了赵稳婆一跳。
赵稳婆的眉头上扬,呵斥她:“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把衣服换下来!让你来伺候大小姐,可不是要你享福的。对了,大小姐呢?她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你放心吧,这是官道,死在路上的无名尸体不知凡几,只要你不报官,没人会去查那女尸的身份。等她被人发现,恐怕早就被水泡得面目模糊,谁还能瞧得出来呢?”
“你……好歹毒的心啊!”赵稳婆被她这番话吓傻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做。她想报官,却拔腿就跑,又觉得女孩那双眉眼摄人心魄,像是施了什么定身法,将她困在原地。
顷刻间,女孩凉凉出声:“我在胸口也烫了疤,不过数日,烫疤便会陈旧,没人能认得出来。那些王家的奴仆来家中不过是见了一面,大小姐戴着面纱,随意便能搪塞过去。今后,我将顶替她的身份,回王家。你若是聪明,就老老实实配合我,若是不聪明,揭穿我,到时候你回不了王家,也图不到富贵,鸡飞蛋打一场,对谁都没有好处。”
赵稳婆即便是再气再心痛又能怎样呢?如今木已成舟,她该想的是如何骗过王家。
这孩子说的话没错,赵稳婆不过是想回王家有个立身根本,如今虽说没了养女,可有了一个把柄在她手中的王家大小姐,那拿捏起来,可是比养女好太多了。
此前,她在王家想讨个好,还得看养女有没有心肝,能不能从手里漏一点油水。
若是这个女孩成为王家大小姐,那可就不一样了。她知晓女孩的秘密,她拿捏着女孩的七寸,她与女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人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女孩的东西还不是她的东西?
别怪赵稳婆没了心肝,如今这世道,谁不为自己而活?就算心狠手辣又怎样,笑贫不笑娼,谁能活得体面,谁就是王道。
女孩见赵稳婆没了声响,自然知道她是同意了。于是女孩微微一笑,和赵稳婆收拾起回王家的东西。
两人坐着王家的马车,心惊肉跳回了王家。
女孩被人唤作“大小姐”,一众趋炎附势的奴仆将她团团簇拥,哪个敢怀疑她的身份?就连老夫人院中给养女验过身的姑姑,觉着哪处不对劲,也半句话都不说的。这可是老夫人心中的香饽饽,拿来讨好大小姐娘家舅子的筹码,谁敢质疑她?还不得捧着哄着,生怕人哪处过得不爽利了。
赵稳婆怎么都没想到,回王家的事能如此顺畅。她得了老夫人的赏赐,还有了一间独属她的厢房。她因着养育过大小姐,在府中如鱼得水,混得恣意洒脱,哪个丫鬟见着她,不恭恭敬敬喊一句“赵姑姑”的?
她在富贵缸里浸泡久了,心也大了。甚至还能不知分寸地拿捏起那个冒牌货大小姐,时不时偷拿她的赏钱与首饰,出门典当了换吃喝。
某日被大小姐发现了,她还得意洋洋地悄声警告:“别忘记你的身份。”
她话音刚落,大小姐便轻笑道:“你怕不是想死。”
她冷飕飕地看了赵稳婆一眼,那眼里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也让赵稳婆有些后悔讲这话了。
赵稳婆“飘”了,再也不能和大小姐共富贵,相安无事相处。
待日子久了,某天,赵稳婆夜里熟睡,突然察觉自己的口舌麻痹,怎样都喊不出声音,这屋里的熏香有问题!
等她察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似乎能瞧到有人蹑手蹑脚进屋,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哝囔:“这样一个老虔婆,还要下手专门害了去?那给钱的小姐直接当着人面发落了不就好了?想来也是怕人说对养母不孝顺,不想落人话柄,还是私底下动手比较好。”
闻言,赵稳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她猜也知道,这应当是大小姐找来的刺客,专门用来伤她性命的。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枕头挡住了那人刺下的刀刃,然后翻身逃出了王家。
刺客压根儿就不敢声张,这事要做得隐秘,让人知道了就不好了。
他在后头追,怎样都追不上赵稳婆,索性先回大小姐那里复命。
逃出生天的赵稳婆庆幸自己没有签卖身契,是以养母身份在王家居住的。她逃出王家,待翌日清晨,急忙逃到了别处。她听人说起,王家大小姐要抓养母回去,说是她好心好意孝敬养母,哪知那养母是个黑心肝的,不但偷她钱财,还想为家中的亲戚谋利。这是哪门子不要脸的养母?抓回去发落了都是正常的。
赵稳婆没想到大小姐直接就和她撕破脸了,顿时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气狠了,想报官,说出真相,让大小姐身败名裂。可是又怕官府和王家勾结,不会将这一起丑闻公之于众,反倒可能会把她灭口。
还是稳妥一些,什么都不说吧。
就这样,赵稳婆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连家乡都不敢回,灰溜溜地逃到了金花镇,学了替人接生的手艺活,给自己改了个名字,以“赵稳婆”的身份活下去。
只要不被王家大小姐找到,那么她就没有性命之忧。那就蒙住眼睛,捂住口鼻,遮住耳朵,装聋作哑活下去吧。
早知道,赵稳婆就不招惹那个王家的怪物了。
第36章
听完赵稳婆的故事,谢林安一壶水酒也饮尽了。他酒量极好,想来平日里没少借酒消愁,那眼眸仍清亮,脸色也未变,微醺都无。
夏知秋感慨,谢林安这种能喝酒的人,平日里出门应酬最是合适,能与人谈笑风生,也能陪人喝个尽兴。要知道,人都是偏爱同好的,若是一个嗜酒的上司撞上了一个能陪酒的下属,那真是臭味相投,官运亨通。
夏知秋瞎想了半天这些官场阴司,很快被谢林安唤回了魂:“夏大人?”
“啊?啊!我在。”夏知秋对上谢林安那双精明审视的眼睛,蓦地心虚,自说自话,“赵稳婆的事情,我们也都知晓了。既然要帮,也得有个章程。我看,不如我去和荆州县令通一通气儿吧?我写一份关于王家大小姐冤屈的口供,让赵稳婆画押,把这烂摊子留给地方县令收拾?”
虽说夏知秋是官,可她的手毕竟不能伸那么长,招惹荆州的事务,要是惹人嫌恶,没准此事适得其反。
谢林安思索了一番,淡淡道:“也不必这么麻烦。”
“嗯?”夏知秋不解。
“若是官家与王家勾结,遇上这样的丑闻,没准真的会压一压。”
“那你有什么法子吗?”
闻言,谢林安不回答夏知秋的话,他将视线转向赵稳婆,问:“有一件事,我想和你了解清楚。”
赵稳婆在旁边听得心焦,此时终于轮到她讲话了,她忙不迭道:“官爷,你尽管问!要是有老婆子我知道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王家大小姐胸口的烫疤乃是新伤,若是王家有心验身,回府后也能被认出来,为何没人怀疑过她?”谢林安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了,夏知秋也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赵稳婆解释道:“确实,那烫疤刚显露的时候,还带着新伤的痕迹。可是替大小姐沐浴的丫鬟,哪个敢多看她一眼,或是对主子不敬验身的?时间拖了一个月,再新的伤,那时也变成旧伤了。别说验身的姑姑,就是医术高明的大夫也瞧不出端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