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安觉得这一幕很伤眼,微微蹙起了眉头,不忍直视。
大娘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见官老爷这般亲民,忍不住给了句过来人的叮咛:“夏大人,咱们做邻居都这么多年了啊,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夏知秋抖了抖官服,道:“本官做这位置,那就是为民排忧解难的,您但说无妨!”
大娘给夏知秋使了个眼色,拉着她,悄声道:“前些日子,我听赵大人在店里吃茶叶蛋的时候说了。说您这儿不近女色,只近谢先生。咱们地儿小,这档子事虽稀罕,倒无伤大雅。就是您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要是后继无人,可不就是得罪了祖宗的?您别嫌我话多,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要不纳个小的,先把孩子生下来,到时候您要怎么舒坦那就怎么过。子嗣可是要紧事儿啊!”
没想到就连街坊邻里都知晓她和谢林安那等惊世骇俗的断袖郎君二三事,夏知秋头大如斗,急忙解释:“赵主簿那是造谣您晓得不?他啊,对本官怀恨在心,就想在外头捏造点本官的是非出来,泼本官脏水。”
“噢,是这么回事啊!”大娘后知后觉地道,“就是想把您拉下马来,再篡位,对不?”
夏知秋差点被大娘的话吓出冷汗,她忙道:“什么篡位不篡位的,这词可不敢乱讲,天家的事儿呢!总而言之,赵大人嘴上没把门的,他的话都是放屁,您可千万别信。”
说完,夏知秋还照顾大娘的生意,一口气买了十几个茶叶蛋,叮嘱她:“要是上次有谁听到了这个传言,大娘瞧见那人,帮本官都澄清澄清。本官是公务繁忙才不近女色,可不是喜欢什么清秀小生。”
大娘见夏知秋出手阔绰,笑得合不拢嘴,忙道:“好好好,我省得!”
应付完大娘,夏知秋犹如打了一场战一般疲惫。她不但心累,还心疼,今个儿钱花得冤枉,得好好磋磨赵金石,从他身上克扣回来。
谢林安跟着夏知秋瞧了一出好戏,他不由勾唇,戏谑地道:“夏大人果然是明察秋毫,知晓调查苏萝要去问问她的街坊邻里。可不呢?就连夏大人的邻居,都知晓您这些破事,真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夏知秋没想到谢林安嘴这么损,居然还落井下石。她翻了一个白眼,对谢林安道:“我发现谢先生是真没良心。”
“嗯哼?此话怎讲?”谢林安问。
“我这样澄清,也是为了维护谢先生的清誉,难不成您想被人说是有龙阳之好的男子吗?那多不阳刚!”
闻言,谢林安半晌不开腔。他垂眉敛目,许多后,轻轻道了一句:“若是和你有染,倒也无伤大雅。”
谢林安说话,犹如蚊虫嗡嗡,夏知秋没听真切,下意识问了句:“谢先生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谢林安催促夏知秋行路,冷冷地道,“别问那么多了,先去寻苏萝的家,办正事吧。”
“哦,好!”夏知秋拎着那茶叶蛋,继续朝前走。她想好了,待会儿就拿这茶叶蛋当见面礼,给街坊邻里送去。手上带礼,总比两手空空来要好。她可是想做那种,能和广大老百姓打成一片的、和蔼可亲的好官。
整个吉祥镇,不认识夏知秋的市井百姓实在是少数。因此夏知秋随意一打听,便有不少爱凑热闹的百姓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提供消息。
问起苏萝和她兄长的事,住隔壁的叶大婶道:“苏萝是个好姑娘。三年前,我上山摘野菜,摔了脚。家里儿媳妇儿子都出去插秧了,就是苏萝上门来帮我煎药,伺候我这个老婆子的。她啊,说话细声细气,温温柔柔,那是乖得不得了!”
叶大婶刚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接了一句:“哦,对了。苏萝哪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她记性不大好。早晨和她说过的事儿,午间问她,她就给忘了,还得再和她讲一句。不过小姑娘嘛,总有忘事儿的,这有什么。”
叶大婶话音刚落,又有一名年纪尚轻的新媳妇蹑手蹑脚凑上前来,出声:“从前我刚嫁到婆家,过年的时候,不太会打年糕。苏小姑娘瞧见了,还特地绑上襻膊,过来帮我蘸水打年糕。”
新媳妇想起苏萝小小的个子,却很卖力帮忙捶年糕,心疼得不行。这样乖巧的小姑娘,又怎会有这样难的命呢!
新媳妇叹了一口气,哀伤道:“苏小姑娘人很好,也热心肠,就是可惜她突然不见了,如今也不知去向。若是她和此前的女孩儿一样,都是神藏少女,被神佛藏起来了,那也是她命里的造化。她人间虽命短,却有佛缘,如今该在天上当回玉女,重新享福了。”
关于“苏萝不是无故失踪而是被囚禁”的事情,夏知秋这边还是保密状态,没外露出去,因此大家都觉得苏萝无缘无故失踪,她的兄长悲痛欲绝,因此逃离了吉祥镇。
夏知秋听完她们说的事,叮嘱谢林安将这些消息记录在册。她连连点头,心想,看来苏萝在旁人口中,名声颇好。
这时,叶大婶瞧见了自家孙女儿,她突然招招手,喊人过来:“阿绫,你过来!”
“祖母,你喊我?”阿绫如今十岁了,她听到祖母喊她,忙跑了过来。小孩子天真烂漫,连蹦带跳过来的时候,脖子上的银项圈都在响动,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叶大婶最疼爱这个幺孙女儿,她把阿绫搂到怀里,指了指夏知秋,道:“夏大人在这儿呢!祖母记得你之前常去苏萝姐姐家玩儿,你给夏大人讲一讲苏萝姐姐!”
提起苏萝,阿绫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煞白。她垂下头,支支吾吾:“那么久的事情,谁记得呀?”
叶大婶就是想在夏知秋面前多露露脸,此时见阿绫不肯答话,顿时沉下脸来:“就过去三四年,你咋会不记得?小时候还哭着喊着要去苏萝姐姐家玩儿呢!拦都拦不住!哦,说起来,后来你咋不去了?之前这么喜欢苏萝姐姐,后来见着她,就跟耗子见着猫一样,怪叫苏萝姐姐伤心的!她还特地给你送窝丝糖呢!”
夏知秋是知晓小孩的脾气的,小的时候就乐意当大孩子的跟屁虫,要是有哥哥姐姐愿意带着,那就是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开。
既然阿绫这般喜欢苏萝,为何后来又谈她色变呢?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谢林安看了半天没出声,此时难得开口,和夏知秋说悄悄话:“一提起苏萝,那孩子的脸色就不大对劲了。她不敢和人对视,膝头紧贴着,手掌也交握在一块儿不断磨蹭,可见是很慌张。你不妨借一步问话,她没准知道些什么。”
夏知秋也觉得阿绫有点古怪,她遣散了围观的人,和叶大婶打了声招呼,特地把阿绫带到了没人的角落里。
夏知秋不急着问阿绫的话,而是先让谢林安买了一包窝丝糖回来。夏知秋当着阿绫的面拆开油纸包,把松酥香甜的糖窝窝递给阿绫,道:“你知晓我是谁吗?”
阿绫不敢接糖,怯生生地道:“官老爷……”
夏知秋哄孩子:“官老爷呢,就是为民办事的。你看戏本子里常说的青天大老爷,可不就是本官吗?所以说,官老爷是好人,不用这么怕本官。待会儿问你什么,你说什么,明白吗?来,咱们吃口糖,慢慢讲。”
糖果糕点什么的,又不是每天都能吃到的。阿绫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糖,她也馋糖啊。
于是,阿绫禁不住诱惑,伸出手去,拿住了窝丝糖:“谢谢官老爷。”
“嗳,这就对了!”夏知秋没打算吓唬孩子,等她吃了两口窝丝糖,放松了警惕,不再紧张了,她继续道:“你吃完糖,咱们就来聊一聊苏萝姐姐的事。本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好?”
阿绫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林安就在一侧冷飕飕地道:“官老爷问话,答不对可是会掉……”脑袋的。
谢林安还没来得及说完,忽然之间,他感受到夏知秋嗔怪的目光。
他微微蹙眉,硬生生把话改成了:“答不对,也没事的。”
闻言,阿绫松了一口气,她把剩下的糖捏在手里,嘟囔:“官老爷想问什么事?”
夏知秋摸了摸阿绫的头,温柔地问:“你记得苏萝姐姐的事吗?听你祖母说,你之前很喜欢她,为何回来又怕她呢?小孩子记性这么好,本官可不相信就过了二三年,你把苏萝姐姐的事全忘了。”
阿绫也不想扯谎,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抿了抿唇,道:“大家都说苏萝姐姐好,可是我觉得……她有点吓人。”
“吓人?”谢林安玩味地反问。
“是。”阿绫点了点头,说起了一桩往事。
五年前,阿绫也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姑娘。家里人都出门务农,只留她一人在家。
家里人管得严,平日里只让阿绫在院子玩耍,她实在是无聊,便大胆爬上树,偷窥隔壁家的情况。
就在阿绫刚爬上树枝的时刻,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喂,你是哪家的小孩?爬那么高可太危险了,快些下来!”
阿绫头一次做坏事便被人抓包,她心虚得不行,立马从树上跳下来。然而她的身手不够敏捷,还是摔着了。
阿绫坐在地上,疼得嚎啕大哭。
屋外的姐姐正是苏萝,她心急如焚,她急忙去寻了大夫。
大夫一上门便知阿绫是叶大婶家的孙女儿,忙让人去田地喊她父母亲回来。
长辈都来了,阿绫惹出这样的闹剧,自然免不了一顿臭骂。
阿绫挨了骂,告状的苏萝却帮她讲话:“小孩在屋里太无聊了些,要是叶大婶不介意的话,让孩子来我院子里玩吧!我哥哥白天都在外工作,家里没人,也是无聊。”
住得这么近,又肯帮忙带孩子,那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叶大婶家自然是忙不迭应允,还特地给苏萝送了一竹篮鸡蛋,当作交好的礼物。
自此之后,家里没人的时候,阿绫便上苏萝院子里待着了。
苏萝会给她煮鸡蛋吃,会给她讲故事,还会教她分线打络子。
对于阿绫来说,苏萝姐姐长得貌美如花,说话又温柔,那就是纯正的神仙姐姐。
她居然能和神仙姐姐每一日都待在一起,可真是快活呢!
这一切美好回忆,都停驻在某个夏日的傍晚。
那天,苏萝姐姐突然喊她进屋。
阿绫如同往常一般,兴奋地跟在苏萝的身后。
她刚进屋,就察觉不对劲了。
这屋子怎么这么黑呢?
为什么她刚进来,苏萝姐姐就急不可耐地锁门呢?
阿绫不明白,她只是盯着苏萝出神,随后她看到苏萝左手拿着一把开过刃的剪子,走向她。
苏萝一面笑,一面对她道:“阿绫,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阿绫忍不住小声问:“什么游戏?”
苏萝但笑不语。
黑暗中,她的笑容格外瘆人,也格外诡异,阿绫险些被她吓尿了裤子。
苏萝默不作声,她越走越近,手上的剪刀在黑暗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阿绫不自觉蹲下身子,抱住了膝盖,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剪刀的声音消失了。
阿绫睁开眼,只见苏萝朝她眨了眨眼睛,问:“阿绫,你怎么了?”
阿绫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尿湿了裤子,哆哆嗦嗦地回答:“没事……苏萝姐姐,我想回家了。”
苏萝闻到一股尿骚味,她将阿绫拉起来,调侃:“好哇,还尿裤子了!回去小心祖母骂哟!要不要姐姐拿一条裤子给你换上?”
“不,不用了。”阿绫哝囔,“祖母会给阿绫换裤子的。”
阿绫执意要回去,苏萝也不再强求。
阿绫也不知道苏萝拿剪刀的目的何在,似乎只是在那一瞬间,苏萝犹如鬼神,其余时刻,她又变回温柔的姐姐了。
不过自那以后,阿绫再也没有去过苏萝的家。
叶大婶只当是阿绫尿裤子了害臊,不敢见苏萝,旁的也没细想什么。
那天的事,成了阿绫的幼年阴影,也成了这个孩子不为人知的秘密。
……
听完了这个故事,夏知秋陷入了深思。可见,苏萝这个女子,还是处处透着古怪的。
还得再往后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苏萝啊,究竟是披着人皮的怪物,还是怪物学会人情世故,套上了一层艳绝的皮囊,伪装人类?
而他的兄长,亦可能是怪物饲养者。以身饲妖,最终也会被妖物吞没。
“妙呀!”夏知秋仿佛听到怪物吞噬人骨的声音,窸窸窣窣,混淆着吞噬尸骸那种津液交融的湿润感。
第95章
查到了这些无足轻重的消息,只能说明苏萝是个奇怪的女子,并不能作为她作恶的佐证。
夏知秋忙活了一整天,打算和谢林安回府中休憩一会儿了。
两人原路返回时,天色已暗。途经最繁华的一条专门卖杂货和夜宵小吃的街巷,夏知秋被那米肠子与面肺子的咸鲜香味所吸引。
她凑到摊前,指着那一串串米肠子,道:“老板,给我上一碗凉拌的米肠子与面肺子。还有,这位谢先生,就给他来一份爆炒的,他吃不了太腥的东西。”
米肠子和面肺子凉拌会有种羊内脏独有的膻味,谢林安铁定吃不来这个,因此夏知秋贴心地给他换了换吃法。
谢林安探头看了一眼摊子上的吃食,不由蹙眉,问:“你喜欢吃这个?”
夏知秋笑道:“喜欢啊!我起初也吃不来,总觉得有股腥味。后来跟着赵金石来了几回,习惯了味道就吃上瘾了。”
“这是用什么做的?”
夏知秋猜想谢林安没吃过这个,肯定不知道来历。没料到学识渊博的谢林安还有问人的一天,夏知秋偷笑,正好给他讲上一讲:“这是外族的吃食,被人学来,就慢慢传到吉祥镇了。平日里我们宰羊都是不吃羊下水的,那些羊肠子、羊肺可不就是糟蹋了?那些人想了个法子,就是把羊肺洗干净,再把面团洗出面筋,加入油和盐,灌到羊肺里去,水煮一个时辰,这就成了面肺子。那米肠子也好说,把那些羊的心肝还有肠油膏都切碎了,加上香料,再混入大米,塞到羊的肠衣里,再丢入滚水之中煮一个时辰晾干,就完事儿了。有米有面,还有羊独有的气味,加上蒜蓉辣椒,味道可好了。”
夏知秋说完,自个儿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等她那一大海碗凉拌的米肠面肺上桌,夏知秋赶忙拿起筷子开吃。
正当她捏住竹筒里的筷子时,谢林安伸出指节分明的长指,衔住了她的竹筷。
夏知秋不解地问:“怎么了?”
谢林安拿过筷子,另一手掏出方巾小心翼翼擦拭了一番,道:“怕外头都是风沙,不干净,帮你擦一擦。”
夏知秋惊讶于谢林安的细心,不好意思地笑:“劳烦谢先生费心了。”
“小事罢了。”谢林安又把帕子收入怀中。
谢林安那份是爆炒,需要生火,得花一点时间,因此他只能先看着夏知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