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真无情,也不会生下你了。”苏魏君不屑一顾地道,“想来也是有几分情谊的,只是这份情谊及不上谢皇后那一条路的天家富贵。为了谢氏一族的荣耀,不过是一个女子,自然是可以舍弃的。说来,谢侯爷也有几分蠢笨。若是我,不过玩一个戏子,几碗避子汤下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哪还那么多事儿呢?”
苏魏君本就是上位者,不用太顾忌旁人情绪。此时轻描淡写讲出的几句分析的话,却刺痛了谢林安本就敏感的心思。
谢林安从袖中抽出防身的手刀,瞬息之间,已逼近苏魏君的眉眼。他抬手,干净利落地削下苏魏君一缕黑发,恶狠狠地道:“口无遮拦者,该死的。”
苏魏君防不胜防,被他吓了一跳。等到他察觉谢林安的杀心,缓慢后退一步时,衣襟上的盘扣已经被谢林安凛冽的刀刃挑开了。
苏魏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你!”
谢林安的仇恨之色却眨眼间消弭殆尽,他收回刀刃,端出祥和的笑容,道:“这是苏大人曾经教过我的话,如今演示给您听。这,代表林安记得您说过的每一句话,今后也谨遵苏大人教诲,听从您的吩咐。”
他轻描淡写将这件事圆了过去,苏魏君倒有些看不懂他了。
谢林安看似乖顺,可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他又好似会迅猛地伸出利爪挠人。
苏魏君抿着唇,死死盯着谢林安,道:“不管你说的是真也好,假也罢。我劝你都老老实实听话,别耍什么花招。我再不济,手上也掌握整个下莲,处置你这只害虫,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谢某很有自知之明。”
没几天,谢林安就被安排进了避暑山庄。他同谢侯爷会面很是顺利,谢林安端着梅子酿的坛子,不卑不亢同谢侯爷讲话,聊起母亲,他实话实说:“林安不知母亲模样,如今这坛梅子酿也是从杜丽院戏班头那里打听出来的。自从外祖母告知林安关于父亲的下落,待她仙逝以后,林安便一心上京都寻父。”
说完,谢林安跪到地上,给谢侯爷磕头:“林安自知母亲身份卑贱,乃是戏子出身,寻父也不敢声张,因此只能趁父亲来避暑山庄之时,小心叩问。”
谢侯爷瞧见他那酷似黛娘的眉眼,声调已然喑哑。
这是黛娘和他的孩子,做不得假。
谢侯爷无比唏嘘,眼眶已然潮红:“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子。”
若是按照苏魏君的吩咐,这时候谢林安就该借助谢侯爷的愧疚心,同他亲近了。
可是谢林安偏不,他就要一着险棋。
他抬头,盯着谢侯爷,话语里是无尽的凉意:“确实,你作为父亲,对不起我与母亲。我恨您,恨之入骨。当年,您若是厌弃我与母亲,又为何要让她怀胎十月,将我生下?既然生下,又为何在临盆之日,派产婆来亲手杀害我与母亲?若不是外祖母心存怜悯,我又岂能逃出生天?如今您见着我,可是在盘算如何处置我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免得您再四处寻我,将我铲除!”
谢林安这是在赌,若是谢侯爷真有杀心。这番话无疑是点醒了他,让他将谢林安杀害,斩草除根。
若是谢侯爷没有杀心,给他一个解释。那么谢林安便可推翻苏魏君的说辞,好好分辨一下,这些事的原委。
谢侯爷原本以为这会是父子重逢的温情戏码,谁知他竟被谢林安的一番话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翕动唇瓣,好半晌才道:“黛色为林青,安是我给你起的名。这话只有你母亲知晓,她为你起名林安啊。纵然在她死时,也惦念着我,为你起林安啊。”
谢侯爷老泪纵横,抬手捂住了半张脸。他没哭过的,在孩子面前失态,真是丢人啊。
谢侯爷蹲下身子,同谢林安解释:“当年,不是我要杀你们母子的。当时我在外征战,已安排好一户家世清白的人家,打算等你生下以后,就安排他们认你娘当女儿,再带着你清清白白进入侯府的。戏子之身,有失天家颜面,实在难容,因此我已有万全之策,让你们顺利回侯府的。只是在我打战之时,黛娘怀有身孕这事让大夫人知晓了。她以‘守护谢家功勋门楣’之名,派出产婆杀害你们母子。她占着大义,说戏子出身的黛娘以及流落乡野的私生子会坏了谢家的清誉,甚至给谢皇后抹黑。她既是谢家主母,自然要庇护谢家名声,铲除祸端。此话一出,便是老夫人也奈何不了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大夫人在前年生了大病,如今已经过世了。”
谢林安听得这些话,一时不语。
谢侯爷又道:“待我赶回京都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说,你们母子死了,怕人认出尸体,因此烧成了骨灰,而产婆也自尽了。我将装有你们母子的骨灰坛埋到我院中的花树之下,日日相见,夜不能寐。我想,黛娘一定恨死我了,因此梦中都不得相见。”
谢林安沉吟一声,道:“老人都说,若是梦到死去的亲人,会损活人气运。或许,母亲在梦里,也想庇护您,愿您今后平安。”
所以她还愿意给他起名林安,记住父亲赠的“安”字,愿他如松如柏,秀木成林,永世平安。
谢侯爷听出谢林安话外之意,他是在宽慰他这个做父亲的人。
谢侯爷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他也知晓一下子要儿子重新仰慕起父亲来,那不是一件易事,必须下苦功夫。
于是,他将儿子接回山庄里,好吃好喝照料他。怕他多心,同他解释,为什么他不把谢林安带回谢家。
谢侯爷道:“你不是嫡子,乃是庶出。若是将你带回谢府,难免有心人会顺藤摸瓜挖出当年的事。到时候,你冠上戏子出身,怕是会影响前程。而且到那时,要让你认大夫人为母亲,给她的牌位磕头,你定然心里也生怨。倒不如这般好,你要做什么,为父定会帮你。钱财也好,官途也罢,这是为父欠你的,一定要好好补偿你。”
谢林安点了点头,他也确实不打算回谢家。
原本还想着手刃大夫人,为母亲复仇,可惜大夫人已死,总不能刨坟鞭尸吧。
这样做,太引人注意了。(言下之意是,倒也不是没想过这招。)
就这样,谢林安和谢侯爷日夜相处,维系几年的父子之情。
他相信谢侯爷说的话,又诧异苏魏君这般沉得住气。
苏魏君是想让他恨上谢侯爷,再由他这个私生子刺杀谢侯爷的。因为他深得谢侯爷喜爱,这样他的父亲才会放松警惕,让谢林安得手。
可是谢侯爷这一番解释,化开了谢林安的心结,他不会再怨恨父亲了。
不怨恨,也就代表他不会刺杀谢侯爷。
那么苏魏君还能讨得到什么好处吗?他不是白忙活了吗?
就在谢林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刻,他看到了谢侯爷的尸体。
谢侯爷刚死,是被人刺杀的。而这个杀人凶犯,不是他!
一瞬之间,谢林安懂了。
他急忙逃出院子,赶在官兵发现他的时刻,逃离京都。
原来,苏魏君根本就不是想利用他暗杀谢侯爷。
他不过是借助谢林安的身份,放出风声,杀害谢侯爷以后,再将所有的事都嫁祸到他身上。
苏魏君放出“谢侯爷曾经和一个戏子生出了野种”的消息,后来,谢侯爷怕这样下三流的孩子给家族蒙羞,因此心狠手辣地杀害了他们母子。奈何孩子逃出生天,回来复仇,这才杀害了谢侯爷。
特别是犯案现场还留下了字条,上面用血写着:谢家残忍,杀我母亲。如今我用父亲的血,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甚至有避暑山庄的下人作证,这些年,谢侯爷确实和私生子见面。凶手就是这小子,错不了。
朝廷震怒,一时间沸反盈天。
圣上被奏折淹没了,这里头,有弹劾谢家的折子,也有催促大理寺缉拿凶犯的折子。
不管怎么说,只要抓住了谢家那个私生子,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不过是区区一个私生子,死就死了,谁会追究?
而谢家战功赫赫的老侯爷倒台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林安在逃跑之前,利用特别培育的信鸽,给苏魏君送了一封鬼画符的信。上面的符咒,乃是血莲花独有的密码,学过这一套暗语的人即可解读。
信上写着:“苏大人,好久不见,甚想甚念。你是不是一心想让我死呢?甚至不惜将我的容貌绘制成画像,让人缉拿我?可惜了,我手上有你和贺贵妃往来密谋的书信。若是抓住了我,将这些书信暴露。圣上会不会猜疑起二皇子呢?毕竟圣上老了,儿子年轻气盛,不好再压制了呢。”
苏魏君确实有向朝廷透露私生子谢林安相貌的想法,可是一看谢林安的信件,惊骇不已。
谢林安拿来的书信?是故弄玄虚吗?
他是放出谢林安的画像,让朝廷尽快将他缉拿归案,还是多留一个心眼呢?
苏魏君不敢赌,他怕谢林安是真的有底牌握在手中。
谢家出事,大皇子的母族受创,那获利的自然是其他皇子,特别是贺贵妃膝下的二皇子。
圣上年老多疑,若是得知下莲越过君王,勾结皇子,恐怕会生出事端,也不好糊弄。
于是苏魏君勒令手下的人,将见过谢林安的山庄下人们都处理掉。
他要赶在朝廷之前抓住谢林安,销毁谢林安手上的信件。届时,他就能将谢林安的尸体交给大理寺处置。
谢侯爷的案子了结,谢氏一族少了一个助力。到那时,他就高枕无忧了。
对,当务之急就是要活捉谢林安!
谢林安,必须死!
第120章
听完谢林安的故事,夏知秋焦心不已。
那么京都对于谢林安来说,就是龙潭虎穴啊!
她还自以为是将他骗来,真是有够蠢笨的。
见夏知秋自责,谢林安目露温柔之色,道:“你不必多想,即便我不在京都,恐怕也逃不远。况且我如今回来了,自然也是想过如何自保的。”
谢林安的眸色变冷,淡淡道:“在这京都,只有一人能保我。”
夏知秋诧异地问:“谁?”
“‘血莲花’组织的上莲统领柳凤谋。”
“就是那个传闻中的一把手?”夏知秋难以置信地问,“他会保谢先生吗?要是他肯保你,谢先生又为何一开始选择跑出京都呢?”
夏知秋不好糊弄,正巧问到点子上了。
谢林安理了理衣襟,轻声道:“确实,投奔他的话,是福是祸尚且不知。若是他得了我手中的把柄,又将我交给大理寺,那我就得不偿失了。可若是他和苏魏君也是死对头,拿我威胁苏魏君,那么我的命就能暂时留下,还得将他当作靠山。”
“这是对赌啊……”夏知秋担忧地道。
“是。”谢林安浅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昏暗的寝房内,夏知秋握住了谢林安的手,坚毅地道:“谢先生,你千万不要有事。”
夏知秋一行人已经来到京都了,谒见圣上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得上折子,等圣上召见。因此夏知秋和朝廷汇报行程以后,就在京都的客栈里落脚了。
圣上什么时候想起这些“改官”选人,什么时候就喊他们面圣。在此之前,他们都得老老实实在京都待着。
有些心思活泛的官员,已经开始携礼拜访京官,走走门路了。
夏知秋这种一穷二白的纯臣,自然就只能干瞪眼,瞧着热闹。
谢林安在“血莲花”组织里待过一阵子,自然也有自己接触上莲的门路。
他让人将消息传给柳凤谋,猜测他究竟会不会见自己。
许是好奇,又许是有旁的心思。柳凤谋居然派来了下属,召他来府上聚一聚。
夏知秋得知了此事,怕是鸿门宴,一直劝谢林安别去。
奈何谢林安心意已决,他怕牵连夏知秋,只身前往,见一见柳凤谋。
谢林安是被人用一顶青帷小轿带到柳府的,他全程都被黑布遮住了眉眼,无法辨别柳府的所在。
等到落轿,他已然处于柳府花厅内。
花厅上座,坐着一名被白色狐毛毛领包裹的男子。他散着乌黑油亮的长发,嘴角明明带笑,一双丹凤眼却慢是肃杀之意。
想来,这名俊美的男子就是传闻中的上莲统领柳凤谋了。
谢林安说明了来意,以及当初的一切过往,等待柳凤谋后文。
谢林安道:“谢某手上并无苏大人与贺贵妃往来的书信,不过是借他心中有鬼,诈他一诈。苏大人一心想要杀害谢某,我迫不得已,特地来向柳统领求助,还望您能施以援手,保谢某不死。”
柳凤谋淡淡一笑:“哦?你向我求援,我原想着你手上是有什么底牌傍身,没料你如今告知我,手上没有苏魏君与贺贵妃往来的书信,乃是一招空城计。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好处,我又为何要护你呢?下莲的破事,可是与咱家上莲无甚关系。”
谢林安即便面对柳凤谋也毫无惧意,他脊背挺得笔直,慢条斯理地道:“柳统领此言差矣,只要留着谢某,那就有大作用。至少柳统领可以借助谢某来威慑苏大人,让他不敢贸贸然对付上莲,让他以为他的把柄落在柳统领的手上。若是苏大人能因此时寝食难安,不也是一桩能逗人发笑的趣事吗?况且,上莲与下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柳统领菩萨心肠,不欲与苏大人计较,可苏大人却是一心想拿您开刀。谢某不才,还有三四分本事,可替柳统领排忧解难,斩断苏大人逆反之心。”
柳凤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轻笑出声:“就凭你?我这么多年都没让这厮闭上嘴,你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倒号称法力通天?”
谢林安目光灼灼,盯着柳凤谋,道:“就凭我。柳统领只需护我三个月,我定然给柳统领一个结果,让苏魏君再也不敢吭声。”
柳凤谋注视着谢林安,他掀起茶碗盖子,慢悠悠地品茶。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他想了多久。柳凤谋无奈地扶额,佯装头疼,道:“罢了罢了,谁让我是菩萨心肠呢,就派人护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不见苏大人断手足,我可就要让你断手足了。”
“是。”谢林安淡淡道。
谢林安从花厅出来,又被小轿子送回了客栈。
他见着路口翘首以盼的夏知秋,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夏知秋见他面色不好看,捏了捏他的掌心,问:“手怎么这么凉?”
谢林安摇了摇头,道:“无事,莫要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回去吧。”
夏知秋不相信柳凤谋能这么好说话,可她见谢林安脸色发青,也不愿他再烦忧此事,先回去,再慢慢谈话吧。
没过两天,听闻谢侯爷的案件有了进展。大理寺据说已经找到了私生子的踪迹,这逆子为母报仇,杀害生父后,居然服毒自尽了,尸体被抛到了义庄,难怪朝廷一直没有缉拿到凶犯,又不是活人,怎么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