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听得仍是一声不吭,待走到东宫门口时,就见得尉迟长恭站在门口处,正伸长着脖子分明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李熙见得未露声色,待上了台阶时,他双眼看着躬身行礼的尉迟长恭,口中缓着声音道:“秀容县君今日想学书法,我今日功课多不得空,就劳烦长恭了。”
李熙说完之后,就迈着大步走进了宫内,留下尉迟长恭与周鸢儿两个人面面相觑。
“县君,书法在下是不怎么通的,要么让在下教您耍一回大刀,或是长棍,您看行么?”尉迟长恭看着周鸢儿,说得一脸恭敬加小心。
第7章
周鸢儿也不理会尉迟长恭的玩笑话,她板着一脸俏脸,盯着李熙的背影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尉迟将军,大刀我耍不来,长棍我也不学。只劳你转告我二哥一声,我周鸢儿以后都不来烦他了。”半晌过后,周鸢儿一字一句,说到最后已是红了眼圈。
周鸢儿说完之后,幽怨着眼神又看了一眼李熙漠然而去的背影,然后才转过身去往回走了,一边走一边抬手至腮边,似是拭着眼泪。
“恭送县君。”尉迟长恭在她身后行了一礼,起身之时,唇角已是忍不住溢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来。
唉,秀容县君如果说话能算话就好了。只可惜,过不了两天,她又会跟没事人一样地出现在东宫的。尉迟长恭在心里嘀咕了一会儿,见得周鸢儿走远了,这才回转身快步走进了李熙的书房。
书房内,李熙正坐在案后,案上摆着厚厚一摞书卷。他一手支在额头上,似是在思忖着什么。
“走了吗?”见得尉迟长恭进来,李熙问道。
“走了,不过,是哭着走的,还说以后都不来烦殿下了。”尉迟长恭至案前回话道。
“哦。”李熙口中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拿起一卷书翻看了起来。
“对了,殿下,我刚才远远看见许娘子也过来了,怎么没请她进来东宫坐一会?”尉迟长恭口中说着话,眼神却是朝李熙脸上瞄了瞄。
听得尉迟长恭提起许琳琅,李熙翻书的指头顿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幽着声音道:“你若是实在惦记人家,不妨去东华门外走一趟,回来之后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尉迟长恭一听这话脸都绿了,那东华门外有几间小屋子,是内侍监专设的场子,专门负责入宫太监的净身之事。李熙这话的意思,就叫他去净身做个太监好去许琳琅身边伺候呢。
“枉费他读了那么些圣贤书,嘴却还是那么损……”尉迟长恭在心里腹诽了起来,又见李熙神色郁郁的模样,心里便又猜测道,他会不会又被那慧诘俏皮的许娘子给气着了?
“是了,肯定是了。他这架势瞧着就像,也只有许娘子敢当面惹毛他……”尉迟长恭想到这里,心里立即无比舒畅了起来。
……
许琳琅回到清宁宫时,正遇上太医署的秦太医坐在前厅写方子。许琳琅见状立即紧张了起来,赶紧上前询问是不是皇后哪里不妥,怎么秦太医又写上方子了。
“许娘子不要担心,娘娘的病已经痊愈了,老朽是拟一张滋补健体的方子,让娘娘再按时服用一个月以巩固凤体康健。”秦太医忙捋着白胡子笑呵呵地道。
原来是这样,许琳琅听得松了一口气。秦太医写好后将方子又手递给了许灵琅,许琳琅一味一味地看了过去,又仔细询问一番,秦太医一一解释作答,许琳琅这才放下心来,将方子递给了侍立一旁的绮兰。
“说起来娘娘这次很快康复,也真多亏了许娘子这般贴心细致,娘娘病中心情沉郁,也亏得许娘子悉心开解才得以纾解啊,娘子真乃是今女子之楷模。”
秦太医看着许琳琅笑得一脸的慈和,一旁的绮兰听得也连连点头。
“哪里,侍奉至亲乃是我等后辈应尽之事。”许琳琅被秦太医夸得有些羞赧了,忙摆着手笑道。
秦太医见状也笑了起来,片刻后,他站起身,正待收拾了医囊告辞出门。这时许灵琅突然灵动一动想起什么来,于是开口问秦太医道:“秦太医,琳琅前几日看了一本志怪话本,里面有提到离魂症。琳琅觉得十分的惊奇,敢问秦太医,这世上真的有离魂的事儿吗?”
许琳琅说完之后,一脸期待地看向了秦太医。秦太医年近七十,在太医院待了好几十年了,不仅医术精湛且见多识广,因此她才假借话本中的女子向秦太医打听。
秦太医听得这话先是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才才道:“许娘子的喜好还真的十分的清奇啊。这离魂之说乃是子虚乌有,那些志怪话本中所记载的,多是病人从自己的角度而描述出来的种种情节,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儿,其实都是他们在患了臆症之后,所生的幻觉而已。”
“臆症,幻觉?那是怎么回事?”许琳琅赶紧追问,看向秦太医的眼神内全皆是央求之色。
这两月以来,秦太医已是见识到了许灵琅爱好猎奇,凡事都爱追根究底的性子了,于是笑呵呵解释道:“这臆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疯病。这臆症中的一种,就是病人自觉有两种或是两种以上的身份,平日里看着一切如常,言谈举止都是好的,可某个时段,他会化身成另外一个自己,言语,记忆、经历以及性格都与平日里大相径庭,通常也被人当做是鬼怪附体。”
“是吗?世上竟是这样奇特的病,能几个不同的自己,还能自由切换,如此听来倒不是什么坏事啊?”许琳琅听得津津有味。
秦太医听得却是摇了摇头,然后又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病,患此病的人,多是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或是孩童时期经历了惨痛之事,这时另一个身份的突然出现,为的是保护本体不致于崩溃而已。”
许琳琅听得这里立即怔住了,心想先李熙自幼失母,八岁之时,抚养其长大的仁圣太后又过世。寻常八岁的孩童,正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可李熙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两次至亲离世之苦。
会不会是当幼年的李熙承受不了此种痛楚,因此化身成另一个自己?于夜深人静之时,躲在渺无人烟的相思宫内,静静的给自己疗伤。这些年过去了,那一个李熙仍未长大,仍是那个温和善良如同孩童一样纯粹的人?
许琳琅一念至此,脑海里立即浮现了相思宫内那道寂寥修长的身影,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心头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生出了一丝隐痛来。
“秦太医,这样的臆症若是放任不管,会有什么危害?”许琳琅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心中的隐忧。
第8章
“这个嘛?”秦太医略思忖下,捋了下胡子接着道:“这病是由心而起,若是长期郁结不舒,指不定哪天受了什么刺激,就会严重起来,几个自己频繁交替出现,以致相互混乱至幻,久而久之,这人也就真的疯了。”
许琳琅听到这里,脸色都微微变了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那这病该如何治?”
秦太医听得一时沉默了,顿了半晌才道“这病不好治啊,汤药倒在其次,主要是要抚平心病,使病人何持心情平缓,若不受什么刺激或许能够保得平安无事。”
许琳琅听得点点头,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李熙如今贵为太子,得皇帝看重又得臣子们拥护,想来是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刺激到他的。
“许娘子,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见得许琳琅一脸思忖之色,秦太医看着她笑呵呵地问道。
许琳琅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起身笑道:“都弄明白了,没有想问的了,多谢您替琳琅解惑。”
秦太医见状又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才跨起药囊起身告辞出门去了。
秦太医走后,许琳琅又进内室与许皇后说了一会儿话。片刻之后,有尚官女官前来向许皇后禀事,许琳琅也就告辞回了霑香居。
回到霑香居的许琳琅却是心事重重,平日里喜爱的游戏也顾不得玩了,话本笔记也没心思看了,心里一直琢磨着昨夜相思宫的情形,还有刚才秦太医所说的话。几经细量之下,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打算夜里再去探一次相思宫,想要弄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患了臆症的李熙。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许琳琅借口要早睡,早早打发菱歌及另外几个侍女歇息去了。眼看着快到昨晚出门的时候,许琳琅看着坐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的晓荷,一时间却是犯了愁,旁人她是能打发走的,可晓荷不一样,这丫头打小与自己形影不离,就算是现在让她先去睡了,她过会儿还会起身来看看的。若是发现自己不在床榻上,她肯定会像昨晚一样,慌得找人去寻她的。
“晓荷,你过来。”许琳琅想想招招手道。
“娘子是要睡下了吧?”晓荷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打算伺候许琳琅更衣。
许琳琅却是摇了摇头,然后抬手示意晓荷靠近了点。
“晓荷,我有点睡不着,想一个人出门走走,你先睡下不用管我,我一会儿就回来。”许琳琅干脆开门见山道。
晓荷一听这话,赶紧张开双手拦在了许琳琅面前,然后一脸紧张地道:“娘子,你想都别想。那相思宫可不着闹着玩的,菱歌昨晚可都说得清清楚楚,那里面闹鬼,进去的人连尸首都找不到!”
许琳琅一听顿时哭笑不得,这丫头跟自己久了,对自己的性情了如指掌,她已是能猜出自己的意图来了,怪不得她今晚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去歇息,敢情是特意在这里看着以防备她又外出的。
“根本就没什么闹鬼之说,都是乱传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昨晚都已经进去相思宫了,还不是完好无损的出来了?”许琳琅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晓荷笑嘻嘻地道。
晓荷听得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又见得许琳琅的神色又不似说假话,她顿时苦了一张脸来。
“娘子,那想思宫非去不可吗?”晓荷一脸无奈地问。
“嗯,非去不可。踏雪在那里面呢。”许琳琅说得一脸的坚定之色。
“踏雪?”晓荷一时懵了。
“你忘了,昨天见到的那只小黑猫儿,四只小脚白白的那个,它昨天夜里来霑香居了,我一路追着去的相思宫。”许琳琅琅笑眯眯地道。
晓荷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当下也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了,她知道自己这会儿就是把嘴皮说破了,也拦不住这位主子的好奇心。
片刻之后,主仆二自后院悄悄出了门。许琳琅带着晓荷沿着昨晚的路线,花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终于来到了相思宫的大门口。
见得月光下想思宫斑驳阴森的宫门,晓荷脸色发起了白,肚腿子也打起了哆嗦,许琳琅见状便叫她在门外守着,她自己一个人进去。可晓荷哪里肯让她独自进去涉险,只得硬着头皮跟在许琳琅身后亦步亦趋。她的双手一直紧紧捂着自己腰间的一只布袋子,那里面藏着一把锋利的剪刀,还是一捧用来驱邪的糯米。
相思宫内还是同昨晚一样冷清,月光还比昨晚亮了一些,照在院落里,似是洒下一层银辉。许琳琅带着晓荷在院内四处找了一圈,却是没有发现李熙的身影。她心里有些不甘心,眼光落在了远处的偏殿之上。昨晚她可是亲眼目睹李熙就是进了那偏殿然后消失了踪迹的。
“娘子,那猫儿定是偶然跑进这里的,这会儿已是不在这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晓荷哆嗦着声音劝许琳琅道。
许琳琅却是摇了摇头,迈步坚定着朝着偏殿的方向走了过去。晓荷见状都想哭出来了,可一时又拿她没辙,只得咬紧牙关紧紧跟在她身后。
“晓荷,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你切记不要出声。”许琳琅一边走着一边叮嘱晓荷道。
晓荷虽是一头雾水,可也只得点头答应下来,而后又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的袋子,心里又开始犯起了嘀咕,这糯米是不是带少了点,也不知道威力可行,早知道去跟膳房弄点点黑狗血就好了。
许琳琅带着晓荷走过了长廊,很快就走到了那处偏殿门口,看着大门是关的着,许琳琅停住了脚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上前叩门。正犹豫间,耳旁就听得“喵”的一声,她顿时惊喜过望,赶紧循声寻去,很快就发现身侧不远处有个水榭,水榭内坐着一个人,那只猫儿正蹲在那人手边的石桌上。
许琳琅看着眼前熟悉的一人一猫,心头顿时一阵惊喜,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水榭内的人也听见了动静,自石凳上站起了身,待见得是许琳琅时,脸上的惊愕就消失了,化作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你是来找踏雪的吗?”那人轻软着声音问许琳琅。
许琳琅笑着朝他点头,他今晚换了一身青绿色的宽袍,头上系着发带,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与昨晚的飘然脱俗相比,更多了一丝温润的气息。
“啊,是殿,殿下!”许琳琅还在欣赏着眼前的人,没料到身后的晓荷发出了一阵惊呼。
许琳琅赶紧转过头看了一眼晓荷,晓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意外,以致于忘了刚才许琳琅的叮嘱,于是赶紧闭紧了嘴巴退后两步蜷缩到一旁去了。
“她是我的侍女,同我一起来的。”见得他脸上露出了警惕之色,许琳琅赶紧解释道。
那人听得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明显放松了下,顿了片刻却又轻着声音道:“我不是什么殿下,你们认错人了。”
树影里的晓荷听得这话一时又惊讶得瞪圆了眼睛,许琳琅却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这般岂不正好印证了秦太医的话?此时的他是另外一个人,与他太子的身份截然不同。
“噢,对,她和我昨晚一样,都认错人了。”
许琳琅笑着上前两步,待站在那人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然后轻笑着道:“我姓许,名唤琳琅。可否知晓你的尊姓大名?”
“许、琳琅……”他慢慢重复了一遍,看向许琳琅的眸光内也多了一丝亲切的意味。
“我名玄,字夜魄。”他仍是轻着声音答道。
“玄,夜魄?”许琳琅也低喃了一声,心里却是觉得十分的惊奇,太子本名叫李熙,字元昭,取光明,白日之义。此时的他名玄,字夜魄,意指黑夜及月光。只是,那受万众瞩目光环加身的李熙,却是性子冷漠倨傲似清寒冷月,而这藏身于相思宫不见天日的李玄,却是个性格温润,暖如春阳的。
这名字是刚好取反了罢,还是说,白天所见的李熙,他所表现的清冷与骄傲,那是他特地给世人展现出的,身为未来储君应有的面孔,而此时的李玄,才是他真正的内心所在?或者说,他们压根不是一个人?
许琳琅一时陷入了沉思,李玄也不说话,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而后转过身去,自身后的石桌上将踏雪抱了起来,又走回到许琳琅的跟前。
李玄怀里的踏雪发出了“喵呜”一声,打断了许琳琅的思绪。她醒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猫儿,脸上出现惊喜交加的神情。她抬起手,想要在踏雪的头顶抚摸下,却又担心惊到了它,伸到半空又顿住了。
李玄注意到了许琳琅的神色,他将踏雪往许琳琅跟前又递了递,口中温着声音道:“你可以抱抱它的。”
许琳琅有些不敢相信,低头又观察了好一会儿,就发现踏雪睁着一双乌溜溜地眼睛正看着她,眼内没有一丝警惕和抗拒,她这才相信了李玄的话,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自李玄手里将踏雪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