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口中咬着舌尖,手下摸着茶杯凸起的纹路,怔神地想,原来她是因为不了解吗?
梁修义笑问:“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各位道长怎么称呼。”
“我名唤十二遥,”十二遥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没有姓,也没有长安那样的寓意,就是幼时师父他老人家让我随便摸出来的三个字组成了名字。梁公子直接叫我十二遥就好。”
梁修义抚掌:“道长于我有恩,怎能直呼姓名?还是叫道长吧。”
十二遥更不好意思了,他一开始真没想着救长安啊!
轮到热罗,她吐字如金,声调也没有起伏:“热罗。”
“热罗,”梁修义细细品味,“好名字,不知道长的名字可有什么说法?”
一向缺少情绪的脸罕见地露出怀念之色:“我被师父捡到时,热罗花刚好开了,师父便用这两个字为我赐名。”
十二遥第一次听说:“原来你的名字是这样来的。”
下一个是明缨,她桌下交叠的脚晃了晃,主动道:“我叫明缨,没什么寓意。”
“原来是明道友。”梁修义听到第三个,终于听见一个有姓的,他看向燕衡,“不知最后一位道长怎么称呼。”
燕衡勾着笑,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他一字一顿道:“燕衡。”
梁修义的眸光立刻深了:“可有什么含义?”
燕衡直视他:“没什么含义。”
他呵呵一笑:“不知道长的衡是横竖的横还是哪个横呢?”
燕衡的笑意缓缓褪去,目光中冷意沸腾:“与你何干?”他站起来,再也呆不下去,顶着所有人疑惑的目光离开厅堂。
粉红的月季花瓣落了一地,花座上只剩了寥寥几片瓣。
燕衡在游廊的石凳上坐下,一只脚踩着石阶,随手打下最后完好的花瓣,一脚碾上去。
“不知道长的衡是横竖的横还是哪个横呢?”
这句问话像魔咒一样一直缠绕在他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往日屈辱如数涌上来。
他愤懑地想,还能是哪个衡?燕衡只会是双人衡。
没一会,明缨追过来,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手里还捏了一把顺出来的瓜子。她专注地磕着瓜子,彷佛没看见他。
“咔咔咔……”
燕衡本来被梁修义的问话扰得心烦意乱,慢慢地脑子里竟然变成了规律的嗑瓜子声。
他将一边堆起的瓜子皮扫下去,没好声:“别磕了!”
“碍着你了?”明缨弯腰又将瓜子皮捡起来,“这么大火气干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被他们赶出来了?”
“没有,”明缨撑着脑袋,“在里面待着没意思。”
她又嗑一个瓜子:“你的名字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燕衡踢了一脚花枝,扬起几片月季瓣:“没什么含义。”
“不可能,”明缨靠近他,眸子里闪烁得意,“你如果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叫明缨。”
他收脚,转而蹲在膝高的石凳上,扭头与她对视:“你不是说没什么寓意?”
“我不想告诉别人,就想告诉你,”她悄声,一副偷藏了什么好东西的样子,“其实还是有一点的。”
燕衡心头一跳,不由被她吸引:“那你先告诉我。”
她的声音更小,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因为阿婆捡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个小婴儿,所以阿婆就叫我小婴儿,后来我慢慢大了再叫这个不合适,便改口叫了阿缨。”
他侧耳听着,耳朵湿热,鼻尖是皂角与月季的香气:“你为什么姓明?”
她离他更近了些,她总觉得他身上香味过浓,不是月季也不是其它味道,就是形容不上来的好闻:“那时候阿婆每日做活太累了,我希望明天阿婆不要再辛苦了,就自己给自己起名叫明缨,阿婆觉得好听便又改口叫我阿明。”
听着这样绕的理由,燕衡嗤笑:“你觉得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她无所谓地拍掉身上瓜子壳,好奇问,“你为什么叫燕衡啊?”
只剩花蕊的月季上落下一只蓝色的蝴蝶,那蝴蝶翅膀颤了颤,抖下几粒粉,似乎下一刻将要飞走。
他的脸一下僵住,几乎瞬间变了脸色,最终违心道:“没有为什么,我……爹随便起的。”
明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浑身莫名紧绷,似乎很紧张:“真的。”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他强装镇定,在她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绷着的自己。
“你骗我,你不想告诉我也没事,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说,我再听也无妨,”她笃定道,站起身,慢声,“你可不要忘了,你欠我一个你名字的故事。”
燕衡怔然,眼神乱飘,最终定格在蝴蝶上,他慢慢出手,蝴蝶却闪了下翅膀,遥遥飞走了。
*
天空湛蓝,一团团白云棉絮似的飘着,旷野一望无际,长长的草被风吹出一波波的浪。
梁修义掀起一角帘子,指着远处一片山脉:“过了那片山,便是大冥洲了。”
明缨和十二遥探头出去,只见一线连绵山峦,山尖微耸,最高处一点落白,与渺渺高空相呼应。
两人的头几乎挨在一起,并排看。
“热罗,燕衡你们快来看!”明缨头还探着,手往里扒拉,出口的声音被风带走大半。
燕衡顺手捉住她胡乱扒拉的手,一用力,将她拽到座子上远离了窗口:“坐好了。”
马车蹬蹬地飞奔,风打开车帘灌进一些,吹乱几人的头发,尤其燕衡的短发几乎迷了他的眼。
“你头发长了,”明缨坐好,拿了小几上的糕点,“你什么时候剪?要不我给你试试?”
十二遥关好窗回身听见,立马自告奋勇:“我也要给你剪!”
燕衡手指作梳,几下捋顺,头一歪躲开他的魔爪:“不用。”
“吁——”为首的马车速度减慢,慢慢停下,后面的四辆见状陆续勒了马缰。
车夫隔着车帘喊:“公子。”
“怎么停了?”梁修义拦住要下车的十二遥等人,自己跳下车。
梁夫人将孩子交给奶娘,自己从前面的车上下来,低声:“有人……”
“怎么回事?”他往前走了几步。
梁夫人耳语几句,他一边点头,一边往最前面去。
隔着车帘,外面的人影憧憧,说话声像蚊蝇,不一会便听不见了。
大概一刻钟后,梁修义匆匆回到车上:“没事,夫人的马车滚不动轮了,我一看原来轴上卡了颗小石子。”
马车继续,风声呼啸,送进来一股暖气。
燕衡敏锐地闻见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味很淡,再闻便消失无踪。
十二遥靠坐着车壁,他已经在车上安稳坐了一日,身体难受的不行:“行车无聊,不若梁公子为我等讲讲大冥洲?”
梁修义了然一笑,欣然应允:“不知几位想听什么?奇闻异事如何?”
十二遥旋即坐直几分,双眸闪着好奇的光:“奇闻异事哪里有宫庭秘闻有意思,不如说说这个。”
“那便说说当今太后吧,”梁修义随意选了大冥洲身份最尊贵的女人,围绕着这位太后的传言数不胜数。
“太后年轻时姿容一绝,美艳无双,且颇负才名,相传许多人为见太后一眼彻夜不眠地等在相府外。先王听说有此美人,便召见了她,从此对她一见钟情。太后十六岁入宫,甫一入宫便得了盛宠。”
世上没有什么能比秘闻更吸引人,即使是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的热罗燕衡也被逐渐吸引了目光。
“顺理成章的,太后很快便怀有孕。但先王后宫佳丽三千,还是新人的太后自然受到了敌对。没多久,太后被害早产,七皇子不足七月便匆匆降世。”梁修义顿了顿,“但是宫里传言七皇子出生时与足月孩童一般大小。”
明缨眼睛不由圆了几分,糕点也不吃了,低声猜测:“难道七皇子不是先王的?”
“喜得麟儿,先王大喜,宫里张灯结彩三日,即使有人明里暗里提示先王,先王也不予理睬,甚至对太后荣宠更甚。但好景不长,”梁修义捋捋自己的短须,“先王不知为何突然大怒,将正值盛宠的太后和孩子贬入冷宫。”
十二遥蹙眉:“一般不都是贬后妃?为什么要连着皇子一起贬……难道七皇子真的不是先王所生?”
他与明缨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一点确然。
梁修义并不回答他的疑问,继续道:“后来便是漫长的十年,太后一直住在冷宫,直到十二年前先王病重才将七皇子接出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先王紧接着封了七皇子为太子。三个月后先王驾崩,太子即位,便是现冥王。冥王登基后亲自接出母亲,封母亲为太后。”
十二遥被完全吊起了好奇心,望着他问:“所以七皇子到底是不是先王的亲生儿子?”
梁修义轻轻地勾起笑:“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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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伦不类(五)
◎幸灾乐祸◎
摇摇晃晃地坐了两日马车终于进了大冥洲主城, 四人下了车,向车内的梁修义道:“梁公子,后会有期。”
梁修义颔首, 淡淡地笑着:“各位道长多保重,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尽管去梁府寻我, 我必尽绵薄之力。”
“多谢。”
前面马车掀起一点车帘,一双异色瞳偷偷地窥视他们。梁夫人探出头, 半遮着长安的眼睛:“长安, 还不快与哥哥姐姐们道别?”
过了好一会,一道稚气的声音才慢悠悠传来:“多保重。”
十二遥朝他挥手:“欸, 快回去吧。”
五辆马车陆续驶入人群, 很快消失不见。
十二遥遥遥望着,感慨:“半魔好像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热罗平着一张脸, 不解地问:“人与魔创造了半魔, 为何还要歧视他们?”
口里含着糖, 明缨含糊不清地推测:“可能是因为傲慢和恐惧吧。”
因为这是一种结合了人与魔的新的生命, 谁也不了解他们,所以便会通过打压来抑制他们。
魔族与人族没什么大的不同,修士只是少数,大部分魔都是需要生活的平民百姓。繁华的主城人来人往, 宽阔的街道上门店林立,摊贩数不胜数。相比中洲的魔, 大冥洲的人更多一些, 几乎每五个魔便能看见一个人, 所以十二遥他们走在街上也不显突兀。
根据路人的指引, 四人很快找到了相府。
相府戒备森严, 大门处六个魔守门,警惕着每一个路过者。
守卫向前一步,冷视面前四人:“相门禁地。”
十二遥笑眯眯地掏出万英宗的身份牌:“我等是中洲修士,近日得一奇铃,听闻玉丞相喜铃,特来登门拜访。”
守卫怀疑地扫他一眼:“我家丞相早已不再买铃,各位请回吧。”
十二遥的笑滞在脸上:“玉丞相不买铃了?”
“走吧,”守卫推他一把,“三年前便不买了。”
十二遥还想再问,热罗拉住他:“别问了,门口那五个抽刀了。”
他悻悻望了几眼,这才回身。
三层茶楼人声鼎沸,腾腾水汽缭绕在每一个桌子上。
“想见玉惊声一面竟然这么难,”明缨撑着脑袋,“要不我们在路上拦下玉惊声的车架?”
“这么好的想法,”燕衡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翻滚,“便派你去拦吧。”
一听这话明缨便知道行不通,她缩了脖子,伸手去拿茶壶。
“嘶!”滚烫的壶身烫得她瞬间缩手,白皙的手指泛起一片红,似乎要起水泡。
“最新任务:请宿主为明缨烫伤上药。”
燕衡放下茶杯拽过她的手指,脸上挂着嘲笑,嘴下毫不留情:“刚烧开的壶你也敢徒手拿,没看见我垫了东西吗?”
“我没看见,”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抽出手,将手放在微凉的桌面上,“没事,明天就好了。”
系统警告:“宿主,请注意你的态度。”
燕衡嘴角抽了下,换上一副纯然的笑,起身:“等着。”
他转而下了楼,再回来手上握了个小小玉瓶。
他拧开,淡声:“伸手。”
“其实现在不怎么疼了,”明缨乖乖张开手递到他眼前,看他修长有力的指点了一点膏药迅速抹到她泛红的指尖,“你刚才下去买的?”
短发几乎盖过燕衡的眼,他低着头,她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子和下巴。
他顿了顿才弯起唇角,讽她:“少自作多情,我根本没出去。”他问老板要的。
明缨不知道他出去了没有:“那你哪里来的膏药?”
“……门口捡的。”涂完药,燕衡把玉瓶塞进她掌心:“自己留着。”
“任务完成,”系统阴魂不散,又跳出来,“最新任务:请宿主为明缨倒茶。”
燕衡的表情立时变成皮笑肉不笑,他提起茶壶把明缨身前的所有杯子倒满。
明缨拦不住:“倒这么多干什么,我喝不完。”
他假笑:“喝不完就倒了。”
系统幸灾乐祸:“宿主,你现在的态度很有问题,请你积极改正。”
燕衡转着杯口,装没听见。
一阵凌乱的脚步上了楼,坐到他们旁边。……
“有办法了!”十二遥随手拿了杯茶往口里灌。
明缨来不及阻止:“别喝!”
他接着跳起来,口里好像要喷火,“嘶嘶嘶!怎么这么烫!”
热罗躲开被烫地吱哇乱叫的十二遥,淡定抽了把椅子:“过些天相府举办夜宴,请了几个乐坊去跳舞,届时我们可以混进伶人之中进入相府。”
燕衡皱眉:“怎么个混法?”
十二遥大着舌头:“我已经给一个鸣乐坊的嬷嬷塞了银子,到时候只管进去做替补,也轮不到我们跳舞。”
明缨总觉得不太靠谱:“进了相府之后呢?”
他口齿不清:“然后我们就去找玉惊声,她一个官家丞相想必手无缚鸡之力,随便吓吓就说了。”
“别听他胡说,”热罗推开他的脸,一张冰冷的美人面上浮现些许无奈,“我买到了相府的结构图,到时候我们直接去玉惊声收置铃的地方,找不到便打晕个小丫鬟问。”
燕衡哂笑,毫不留情:“你这个同样离谱。”
十二遥一拍桌子:“银子都给出去了,你们去不去吧!”
明缨怅惘:“我们也没什么办法,那就去试试吧。”
天色将晚,偌大的鸣乐坊燃起一盏盏明灯,隔了一条街便可见其光,远远的便能听见悦耳的丝竹琴瑟之声,门口人来人往,具是来听曲赏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