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侍女在伶人的指引下来到他们面前:“你们是阿缨的家人?”
燕衡冷冷问她:“她在哪?”
“她已经是丞相的人了,”侍女一派傲慢, 将一百两银子扔到地上,“这是一百两银子的买身钱, 拿着钱以后不要再来找她。”
燕衡扫了眼四周众多的旁观者, 冷然瞟了她一眼, 踢开银子大步离开。
十二遥看看银子, 又看看队友, 最终还是选择了队友,他快步追上:“你去哪?”
燕衡沉默以对,脚步飞快。
一阵风刮过,十二遥眼前一花,再睁眼已经不见人影。
燕衡根据系统的指示飞奔,一刻也不敢停。
屋檐不断被他甩在身后,粗犷的风刮得人脸生疼,短发很快被汗打湿。他绷着神经,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不到半个时辰,他停在了一处高墙下。
红墙瓦,是大冥宫。
他没有犹豫,借着月光留下的影子一头扎进去。如一尾金红锦鲤,入水后灵活地游向深处。
卫兵排列整齐,如常一般巡视,若他们此时低头,很容易便能看见一抹金红一闪而过。
华丽的宫殿金碧辉煌,墙壁嵌了数颗夜明珠,沉香木的矮桌上香篆幽幽地燃起白烟。
桌下的影子里缓慢地浮出一道朱红的影子,影子警惕地打量周遭,抬脚迈出阴影。
燕衡急切地四处扫视,却不见明缨人影。
“最新任务:请宿主给明缨盖好被子。”
“……”
他冷静下来,目光落在沉沉垂下的床帘上。脚步沉重地迈过去,这短短的几米距离彷佛不能跨越的天堑,他不自知地摒住了呼吸。
床帘微微抖动,里面似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他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掀起帘子一角。
宽阔的床上,少女穿着雪白的亵衣睡得四仰八叉,一头青丝散在身下,被子被她踢到脚底。
真是……咸鱼,这样的环境都能睡着。
燕衡紧绷的神经终于断开,如释重负,后知后觉地发觉手腕有些疼。他翻过胳膊,这才看见腕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血痕,血迹已经凝固。
他推了推明缨,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表情:“你不是不蹬被么?”
明缨抻了个懒腰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问:“什么?”
他耐心地重复一遍:“你不是说你不蹬被吗?”
“燕衡?”看见熟人,她一下坐起身,脑子里想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在万英宗时说过的话。她气笑了,用脚踢他:“怎么这么小气,这么久的事都记得。”
燕衡一把握住她的脚腕,用被子给她盖好。
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地平静,方才的紧张彷佛一场幻梦,现在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感觉了。他的脑子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更找不到头绪,只觉得自己此刻冷静地不同寻常。
明缨清醒许多,回忆起自己目前的处境,一只手抓着他:“你来救我?”
“嗯,趁现在快走。”他拉过被子给她裹好。
“啪!”一本小册子从里面掉出来。
明缨定睛一看,像受了惊的蚂蚱似的一瞬跳起来,做贼一样把它塞进床褥下,转脸尴尬地推他:“没什么,快走快走。”
看着她瞬间涨红的脸,燕衡怀疑地眯了眯眼,假作顺从地跟着她。下一秒,他转身,眼疾手快地掏出小册子。
崭新的书页打开,里面的内容毫无掩饰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册子上画手用细腻而轻盈的线条勾勒了两道赤、裸的人影,一男一女,男子在上,女子在下,俱表情销魂,耐人寻味。
彷佛有炸药在脑海炸开,燕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小册子重新塞回床褥下,板着表情,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爆红的脸出卖了他。
他也彻底明白她被送进来干什么了,他不禁感到气恼,这样的环境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见状,明缨反倒没什么感觉了,嘲笑他:“怎么样,看见了?”
他的嗓子好像哑了,愠怒:“闭嘴。”
明缨继而无情地嘲笑他:“哈哈哈。”
燕衡将窗子打开一条缝窥探,不禁眉头紧锁。殿外十几个卫军侍立,没有半点逃跑的可能。
明缨扒着窗子:“我们怎么走?”她刚被带来的时候就看过外面的情况,根本没有机会。
他稍一思索:“先离开这座宫殿。”
宫殿的檐上挂了四盏宫灯,石栏的影子斜映在地面,忽地那影子分成几块化作人的形状,缓慢地站立起来。
卫军立马注意到动静:“谁?!”
似乎受了惊,七八个黝黑的影子拔腿便跑,四散分开朝着深宫狂奔。
主卫即刻指挥卫军分成几拨,朝前追去。
“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燕衡才推开窗拉着明缨往下跳,但他拉了一下没拉动。
下一刻,一双手将他推出窗外,然后砰的关紧窗户。
他心头一跳旋即回身,在墙角蹲下。
殿内,绛紫长袍的男子踱步进来,他剑眉星目,身材高健,看见明缨的一瞬间皱了皱眉。
随后跟来的老太监见状,喝道:“你开窗作甚?”
明缨心脏砰砰直跳,幸亏她眼快看见了人影,不然现在她与燕衡都跑不了。她低头行礼:“殿里太热,我开窗散热。”
男子在床上坐下:“又是声表妹送来的?”
“是,丞相关心您,这回送来的是她千挑万选的姑娘,”老太监陪着笑,“听说叫阿缨。”
男子重新看了明缨一眼,神情低沉:“不要,送回去。”
老太监登时面露难色:“主上您也清楚丞相行事,若您这么退回去,这阿缨姑娘难逃一死啊。”
男子脸色顷刻变了,不可置信地问:“之前送回去的姑娘呢?都死了吗?”
“这……是自然,”老太监叹气,“怕主上愧疚老奴才一直未言,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男子表情扭曲一下,旋即闭眼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还惴惴等在窗边的明缨:“……”这还是个信佛的?忽然就放心了不少。
老太监弓着腰,瞄了瞄明缨:“今晚把主上伺候好了,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完,他倒退着退出寝殿。
明缨低着头欲言又止,你们的主上信佛,这要她怎么伺候?
殿外,小太监殷勤地跟在老太监身后:“公公,主上收下了?”
“嗯,”老太监轻慢地瞥了瞥宫门,“这世上最了解主上的,还得是玉丞相。”
小太监捧着他的袖子,不住点头:“公公,我们下面去哪儿?”
老太监翘起唇角:“自然是去给太后报喜啊。”
男子又默念几句阿弥陀佛,睁开双眼拍拍床边,温和道:“阿缨姑娘坐下吧。”
明缨差不多猜出此魔是谁,但又觉得这样的身份信佛实在离谱,便直接问:“你是冥王?”
“正是,”男子的气质与他的外表极不相符,更不像主宰大冥洲的王,“你不要害怕,过段时间我会寻个机会将你送走。”
他停了停,补充道:“不过这段时间就要委屈姑娘陪我演场戏了。”
“这个没问题,”明缨困惑,“只是你信佛,别人怎么会信你……我能成?”
“佛?”冥王苦笑,“我并非合格的信徒,更何况根本没人关心你我是真是假。”
他望了眼窗外,沉默片刻收回目光:“姑娘先睡吧。”
明缨在窗前磨磨蹭蹭:“你睡哪里?”
他起身,绕到寝殿正东的矮榻前:“我睡榻上。”
明缨慢吞吞地爬了床,心里想着还躲在外面的燕衡不知道离开了没有。
冥王一挥袖,盖住墙上夜明珠。
夜色浓重,一切隐藏在黑暗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高大的窗子投下一方影子,静静地,一个人从里面钻出来。
卫军发觉追不到人很快便增派了兵力,为防被发现,燕衡便躲进了影子里偷窥大殿。
原本想着若是冥王做出出格的举动,他就冲进去,但出乎意料的,冥王格外的善解人意,甚至还主动将床让给了明缨。但他也未完全信任冥王的说辞,一直躲在暗处窥视。
他悄步靠近床榻,正欲推一把,榻上的冥王却径直坐起来:“你带不走她。”
明缨并未睡着,听见声音,也坐起身,发现燕衡正在床边。
燕衡全身警惕,蓄势待发,幽黑的眸子在黑暗里发亮:“为何?”
冥王平静地说明理由:“宫内戒备森严,高手众多,你虽能进来,却做不到再带一个人出去。即使能离开,声表妹也不会放过她。”
冥王所言燕衡未必没有想过,但他生性自负,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无非是受点伤,总能出去。
冥王的语调和缓,带着令人信任的力量:“不如交给我,我会送她安全离开。”
燕衡审视他:“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你也没有别的办法。”
系统劝道:“宿主,冥王的善意值将近九十,反正你目前也不能救出明缨,不如信一回。”
权衡片刻,燕衡迟疑:“这可是你说的,若有变故,我不负任何责任。”
“好好好,”系统对自己的数据很信任,“我的责任行了吧。”
明缨也道:“如今我只能待在这里,你不如先出去与十二遥他们报个平安,他们大概要急疯了。”
“嗯,”燕衡低声回应,羽睫遮住他眸中情绪,“我会再来找你。”
他警告地瞥了冥王一眼,转身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宫外,热罗带着十二遥匆匆赶往大冥宫,到达目的地后两个人却在宫墙外茫然对望。
十二遥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明缨进了宫,燕衡又不知所踪,他急得焦头烂额却不知道要如何解决。
正无措间,突然见燕衡从里面出来,十二遥激动地无以复加。他语无伦次:“你们再不出来我都要回万英宗搬救兵了!”
热罗冷静一些,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看见他明显地放松下来:“明缨呢?”
“她目前没事,只是身不由己不能出来,”燕衡冷着一张脸,“我们先想办法找金铃。”
“那就好,吓死我了,”十二遥夸张地抚着胸口,“你在玉惊声院里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没有,那两个侍女都是近些年才到玉惊声身边。”
热罗面色凝重:“我们还需要继续想办法接近玉惊声。”
*
秋日的空气又冷又湿,天色灰蒙蒙地将红墙绿瓦蒙上了一层阴翳,一切都暗沉压抑。
殿门打开,十几个宫女低着头脚步轻轻走进来,掀开床帘低声唤道:“姑娘该起了。”
明缨睡得不沉,被人一叫便醒了,她看看矮榻:“冥王呢?”
宫女暧昧地笑:“自然是早朝去了。”
几个宫女在一旁伺候她穿衣吃饭,明缨不甚习惯,最后还是挥退她们自己来了。
不一会,昨日见到老太监跨步进来,手下一挥,紧接着数个太监抬着一箱箱珠宝整齐地摆放在她面前。
盛昌笑眯眯地望着她:“太后听闻主上昨夜留了姑娘很是高兴,特遣杂家从私库挑了几箱宝贝,这几日姑娘便好好伺候主上,争取早怀圣子。”
早怀圣子?
明缨直接呆住了,世人不是厌恶半魔吗?她是人冥王是魔,为何要一个半魔皇子?
最重要的是她有没有与冥王同房但凡稍有留意便一清二楚,为何又要催人生子?
她隐下所有困惑,等见到冥王才问出口。
冥王脱了外袍,意味深长道:“因为母后不知你是人。”
明缨的眼一瞬放大,也就是说玉惊声联合了太后身边的内侍骗了太后。但她想不明白玉惊声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想不明白冥王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些却不告诉太后。
她小心翼翼地在桌前坐下:“你为什么不告诉太后?”
冥王拿书的手顿住,他的眼睛缓慢地转了转,很长时间才回答:“……因为我懦弱无能。”
明缨一瞬噤了声,一双圆眼定定地盯着他。
“这么看我做什么?”冥王被她的眼神看得失笑,伸手去遮她的眼,“我与传言很不一样吧?”
他从坐上这个位子起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一个洲的王,可惜的是先王即使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孤注一掷地将他推上这个位置。
“是很不一样。”明缨咕哝。自来到大冥洲后,她很少听到有关冥王的传闻,传闻更多的反而是太后。但即使没有传闻,也很难相信眼前这个脾气温和还信佛的魔会是冥王。
对于这个回答,冥王没有半分失望,他拿起笔沾饱墨水,抬手开始抄书。
“佛经,”看清上面的字,明缨疑问,对他的生活万分好奇,“你不应该批阅奏折?”
“那是母后的事,”冥王面色平淡,“我的职责只有上早朝。”
其实仔细想想也能明白,连女人都不能自己做主的王怎么可能拥有实权?
况且传闻里太后垂帘听政,手段狠厉杀伐果断。
明缨表情瞬息万变,以为自己戳到他的伤心事,她往后退了退:“……不好意思啊。”
任何一个有名无实的王被戳破事实都会伤心吧?
“没关系,”冥王温吞道,“我并不在意这件事。”
他甚至无比庆幸母后可以代他理政。
“说点其它的吧,”冥王笑笑,眸子里突然含了光,“我从未离开过大冥宫,也没有见识过书上的世界,不如阿缨姑娘为我讲一讲。”
“我见的也不多,”明缨盘腿坐在地毯上,眼睛瞄着佛经,“但我见过寺庙。”
往大冥洲来时她远远地看见过不少寺庙。
“寺庙?”冥王放下手中的笔,神情认真,“不知你可看见了佛像?是怎样的宝相庄严?”
“没有,”她摇头,“我没进去过寺庙。”
冥王有些失落,他将所有精神寄托于佛,却不知佛是何模样。
明缨眉间微皱:“你不能出去吗?”
他喉咙发紧,不知要如何解释:“我……确实无法离开大冥宫……”
偌大的王宫桎梏了他,他向往自由,身下却被一双手紧紧捉着,他不能挣脱也无法挣脱。
扑棱——
一只金黄的芙蓉鸟扑开窗子飞进来,吱吱鸣叫着落到桌上。
冥王挪开砚台,手指轻轻地抚摸鸟的背羽:“这是……小雀儿。”
芙蓉鸟完全不怕人,它圆滚滚的小眼睛滴溜溜转,尖喙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明缨凑过去看,一脸好奇:“这是什么鸟,真漂亮。”
冥王感受着指尖柔软触感,不由迸出笑意:“母后禁止宫内养鸟,哪里来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