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衡顿了顿,转身:“去城外等我,我很快过去。”
……
破败的巷子里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地上凌乱地扔了一地尸体,短发的少年迎着光,白皙的手指向下坠着红的血,半边脸上开了点点红梅。
皂色的靴子踩着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男子狼狈地捂着腰上血洞,两只暗红的眼睛沁出血泪,声音像烧到最后的柴火,带着浓浓的嘲笑意味:“……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没有,”燕衡满不在乎,俯视男子的眼睛没有丝毫情绪,脚下加重力气,“就这么杀了好像有点太便宜你了……”
……
【📢作者有话说】
大冥洲还会再回来的
第39章 入梦来(一)
◎如梦似幻◎
阳光穿过无数残枝的缝隙落在人脸上, 棉花似的云似烟飘过。
明缨倚着树睡了一觉,一睁眼看见远处一个绿色的点在缓慢移动。她迷眼看了会,认出是燕衡回来了。
被她突然的起身吓了一跳, 十二遥停止与热罗讨论怎么去太川乡:“你醒了?干什么去?”
明缨像个兔子似的跳着跑了,带起一阵风:“燕衡回来啦!”
“太好了。”十二遥闻言欣喜, 连忙从杂草堆里爬起来, 也要去迎接。热罗忽地抓住他的手,神情莫测地朝他摇头:“不要去。”
十二遥望着被抓住的手, 心脏一阵乱跳, 僵着身子重新坐下:“为何?”
热罗松了手,向来平淡的脸上浮出暧昧的笑意:“你去就多余了。”
十二遥被这难见的一笑笑得心神荡漾, 连连点头, 根本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燕衡换去一身染血的衣裳,步伐轻飘飘地往林里走。今日的阳光太冷, 照得他头眼发晕。
虽然已经解决了梁修义等人, 可是他却不觉得有多高兴, 只是感觉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这块漏洞带给他无尽的空虚,急需有东西来填补。
某些事情的真相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残酷滑稽,他咬紧牙关,觉得这世间真是可笑。
晚秋的风如割肉的刀子, 划过人皮冷得生疼。他蓦地打了个冷战,垂着眼皮继续走。
几下脚踩枯草的窸窸窣窣后, 一个人影朝他跑过来。
明缨, 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她。
他停下步子不动了, 等着来人。
湖蓝色的少女扑上前来, 一股热腾腾的暖气伴着清透的香气将他撞了满怀, 几乎把他扑倒,他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怀里沉甸甸地挡住了风,似乎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她抬头看见他茫然又空洞的眸子,不解地问:“怎么了?你怀疑人生了?”
“你的手好凉,我给你暖暖,”她摸了摸他的手,顺势抱住,接着她皱皱鼻子,闻见一丝淡淡的血腥,“你是不是受伤了?”
冻到麻木的手回了一点温,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习惯性道:“我没事。”
明缨哼了一声,掀开他的袖子质问:“这是什么?”
雪白的手臂上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上不知抹了什么,竟不再流血。
这个人总是这样,受再大的伤面上也绝不会叫你看出半点,无论怎么问,得到的总是一句我没事。
他仿佛没看见,自顾自道:“我刚才,杀了许多人。”
明缨一手抱着他的手臂,一手去摸怀中的伤药:“当谁猜不出来,你不杀人才怪呢。”
“我……但是我好像并不……”开心。随着他杀死的人越来越多,欺辱过他的人越来越少,他心中的仇恨却不减反增。他的人生好像都寄托到了复仇上,但复仇根本没什么意思。
明缨抱着他的手,奇怪地问:“不什么?”
“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要吐露心迹,便甩开她的手,不想再与她有过多接触。
他一个人习惯了,不愿再多一个人。
明缨猝不及防被推开,脸上闪过错愕。
燕衡快速地将袖子一放遮住伤口,目中迅速回神,刚才的脆弱仿佛只是他短暂的失神。
他冷着脸:“与你何干?”
明缨就算是再好的脾气此时也绷不住了,她不知他心里如何的百转千回,只知她好心给人上药,不过问了一句话便被人冷脸推开,还要说与她何干。
她闲得没事干了来贴人家的冷脸。
“你自己上吧!”她把药扔到他身上,气冲冲地转了身。
燕衡握着手心的小小玉瓶看了许久,最后塞进怀里,任身上伤口疼得麻木。
他擅长隐匿,擅长出其不意,却不擅长与人正面攻击。梁修义身边许多修士,若想要伤他,必要与他们正面迎上,如此他便受了伤。
明缨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落地声,回头,燕衡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面上苍白。
“没什么大事,待会就醒了,”热罗查看了伤口,下了定论,“……大概是冷风吹得太久了。”
明缨将找出两件厚外裳,重重地盖在昏迷的燕衡身上。冷风怎么可能将他吹倒,她心里叹气,必定是因为今日发生的事。
她明知他心情不好,何必与他计较那样的小事。
她回原地找了找,竟没找到方才扔给他的伤药,最后只得找热罗借了一瓶药粉。
天色渐渐地晚了,寒风凌厉,坐在勉强烧着的篝火旁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明缨给他裹了裹衣裳,半边身子倚着树沉沉睡去。
……
“该死的杂种!”
“离我们远点,真晦气!”
尖锐的话像一盆盆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在他身上,看不清脸的人们踹了他几脚便相互推搡着走远了。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却躲不开人们充满的恶意,最后他木然地站在墙角,眼睛直直地盯着破了洞的鞋子。
恶意化作无数双冰凉的手破开地面,疯狂地抓住他的脚腕腿弯,拼了命地将他往地底拽。
他依旧木愣愣的站着,半边小腿已经没入地下。身边无数人经过,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嫌恶地踩他一脚将他踩往更深处。
突然,头顶伸来一只温暖的手,它轻轻牵起他,将他往外拉。他抗拒不安,但很快便被这温暖征服,顺着力道往上爬。
温暖只有片刻。
当他即将挣脱困境之时,那只手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甚至用力将他重新按到更深处。
他剧烈地抖起来,眼前黑暗无边,寒冷像跗骨的蛆虫不断啃食他的骨髓,无尽的恶意侵蚀他的皮肉,胸口空荡荡,寒风尽数吹进来,冻得他眉梢眼睫都结了一层冰。
咚地一下,胸口忽然沉闷得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压得他几乎窒息……
北风呼啸与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吵得人烦躁,燕衡从混乱的睡梦中惊醒,望着天边亮闪闪的金星恍如隔世。
他动了动,这才发觉自己被人裹得如同蚕蛹,浑身上下密不透风,只是他身上没有一丝热气,裹得再紧也无用。
胸前俯面趴着一颗头,头的主人把自己蜷成蜗牛,紧紧地贴着他。
他觉得有些好笑,难怪梦里自己喘不上气,原来是因为这个头。
手一撑地坐起身,发现胳膊已被人用带子绑好,究竟是谁包扎的答案不言而喻。他动了动胳膊,绷带捆缚着小臂,令他深感不适,犹豫稍许,他放下要解开的手,任绷带缠绕在臂上。
干柴又是一声噼啪,被风吹得歪斜的火苗晃几晃后燃尽最后一点余热,只剩零星几个火星。
燕衡干坐了会,打算起身去找几根柴火重新点上,一抬眼看见热罗抱着坐在对面看着他,神情莫测。
待要细看,她却收了视线径直躺下:“既然醒了就守夜吧。”
燕衡盯着躺下的热罗,反复回忆她的眼神越想越觉得奇怪,刚才他竟然在里面看见了……怜悯。
“……你醒了。”明缨迷迷糊糊地醒来,头脑尚在混沌之中伸手去摸身边的人,摸了个空,睁眼惊觉人已经醒了。
“嗯。”他低着头,眉眼在月光下出奇的温柔。
“你怎么样?头还晕吗?”明缨照旧仰面躺着,嘴上虽问着话,眼神却迷离了。
“我没……”正要如常说出我没事,却蓦地听见她即将均匀的呼吸,心里立时不高兴了。
这人嘴上说着关心的话,人却快睡着了,这算哪门子关心?是不是他下一刻被掳走了,她也照睡不误?
遂改了口:“我头疼。”
“头……疼……头疼?”明缨的脑子几乎转不动了,头疼两个字在她嘴里辗转了好几遍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嘟嘟囔囔地把他拉躺下,用外裳将他的头整个盖起来,“风太大了,不吹风了就好了……”
做完这一切,她放下心事,彻底地昏睡过去。
听着她又深又沉的呼吸声,燕衡又气又难受,偏偏拿她无可奈何。
*
“往左走,这条路有脚印!”
“右!肯定是往右走!”
明缨和十二遥在路边吵起来,各自指着一边不肯认输。
山洞里的路错综复杂,蜿蜒着爬向深处。四人原本想着抄个进路,没想到山洞宛如枝桠,分了一枝又一枝,走了没多久便迷路了。若是一味闷着头走,总会走出去,只可惜他们都不想多走弯路。
两人又争了会,明缨伸手去拽燕衡的袖子:“燕衡,你说,我们应该走哪边?”
刚碰到袖角,燕衡便像触了火,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
他拢起袖子,垂着眼,惜字如金:“左。”
明缨根本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向十二遥炫耀:“我说吧,左边。”
十二遥不服,拉过热罗:“来,热罗,你说我们应该走哪边?”
热罗默默避开两人纷争,选择弃权。
争论间,一股飓风带着浓重的湿气刮过来,几人悬在头顶用来照明的灵火一瞬间灭了。
正要重新点燃,有人比他们先一步亮起了火把。
“有人!”十二遥兴奋地拍了一下明缨,刚要拍第二下,被燕衡拿手挡了。对上他的微有不善的目光,他尴尬地笑了笑,讪讪收了手。
大概隔了几道洞弯,火把的盈盈黄光流过来时只剩下一点点勉强能看清对面有个人的亮度。
他们追着光过去,与老妇碰个正着。
老妇脚步蹒跚,背上一只硕大的箩筐,一只手撑着洞壁,另一只手勉强举着火把。火把颤了颤,她拢了拢身上露出棉絮的棉衣:“你们可是迷路了?”
十二遥自来熟,立刻过去殷勤地接过箩筐:“是啊,婆婆。”
老妇点点头:“跟我走吧。”
有人引路,弯弯绕绕的山洞一下短了许多,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天色阴里泛着浓浓的青,洞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小路上浸了水,变得泥泞不堪。天气本就寒冷,加了湿气更是冷得彻骨。
老妇颤巍巍灭了火,抬头看了眼天:“看云这雨得下上几个时辰才行。”
明缨从储物袋取出一把伞:“婆婆,您家在哪?我们送您回家吧?”
老妇摇摇头,花白的头发被她紧紧地扎在脑后,脸上的褶皱深邃,每一条都是时间的痕迹。
“雨太大了下山危险,”她指着山洞旁边不远处的一座废庙,语调慢地出奇,“不若去庙里歇歇脚,等雨停了再下山也不迟。”
风太大,一把小小的伞根本不能完全挡雨,老妇腿脚不便,走得慢,明缨为她撑着伞,慢慢跟着她。
风刮过,漫天的雨幕倾斜,转眼将她的裙子染成深蓝。
燕衡见状,默默跟过去站在她身边,挡了大半雨幕。
等他们顶着雨进了庙,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你们打伞的姿势不对,”明缨摸摸自己只湿了一点的衣裳,主动教授自己的方法,“你们要把伞往雨来的方向倾斜……”
十二遥提出疑问:“不对啊,我也这么干的怎么就湿了这么多?”
明缨笃定道:“说明你太笨了。”
进了庙,燕衡便走在后面,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听见明缨的话也没有多说。
他早便打定了主意,减少与明缨的接触,早日完成任务,然后桥归桥路归路。他将自己的不同以往,归在了与明缨接触太多上。
庙里残败,四处落满积灰,随处可见蜘蛛网。正前方一尊泥铸的神像,神像上半身被日积月累的风雨化去一半,阴暗的天光下隐约可见几分颜色,裙摆飞扬,似乎是个女神。
几人将地面扫出一块空地,找出几个破了的蒲团坐下。
老妇看了眼神像,开口道:“你们几个外地人怎么会知道那个山洞?”
十二遥把湿了衣摆拧了拧:“山下有人指路,说这个洞走起来近一些。”
“奥,”老妇的眼神一片阴翳,定定地道,“以后别走山洞了,不安全。”
“怎么个不安全?”
“……”老妇沉默许久,“我儿子死在了里面,他在里面迷了路,困了许久。”
十二遥一下拘束起来:“不好意思婆婆,我不知道……”
老妇挥挥手,长叹一口气:“所以每到下雨天我就去山洞里看看,若是有人迷路我就把人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
燕衡仿佛没有察觉这沉闷的氛围,径直问:“这是什么庙?”
这个庙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尤其那尊半身神像,令他格外熟悉,也格外排斥。
此神,他必定见过。
“小鹿神庙,”老妇对他的冒犯没有生气,神情遗憾,声音苍老低沉,“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就有了这座庙,那时候小鹿神的泥塑栩栩如生,第一回 见我还以为是真神下凡了呢,后来……就荒废了。”
又是小鹿神。
虽然不知为何,但燕衡对小鹿神三个字几乎有了生理性的厌恶。
“那时候这庙里人来人往,香火不断,神女娘娘的塑像也漂亮得不像话,”老妇眸子里浮现出浓重的怀念,“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
她伸手在箩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香炉和几根香来,接着用打火石点燃线香。她站起来时晃了晃,勉力支撑着旁人搀扶的手才继续走下去。
香炉摆在神像正前方,她虔诚地拜了又拜。
雨越下越大,落下的雨滴溅起高高的水花,乌云罩顶,天色越来越沉,分不清此时是什么时辰。
明缨不喜阴雨天气的潮闷,再加上旧庙奇怪的压抑感,她下意识往燕衡那里靠了靠。
察觉她的动作,燕衡默然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不料一下被明缨捉了个正着。
她拽着他的袖子,严肃问:“你为什么要往那边挪?”
作为平日与燕衡接触最多的人,她早就发现了不对劲。
从离开主城开始他便一直躲着她,叫也不答应,哑巴了一样几天不说一句话。她也曾想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他抗拒她的靠近,避她如蛇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