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只学了我这情痴一道◎
远远见李辰舟将那老者扶起。
秦小良将发顶的蝴蝶摘下来, 有些闷闷不乐地装进袋子里。
转脸却见旁边山沽倒是一反常态,没有操着手,而是老老实实站着。
不由好奇道:“他是谁?”
山沽倒也不瞒她, 一脸正色道:“那是我家公子的老师,齐庄语先生。”
“老师?哪有老师对学生行大礼的!”
山沽心道, 这有什么特别的, 师生是师生,君臣是君臣嘛。
眼见那齐庄语便是端庄地站着, 可浑身的气势实在不容忽视, 山沽这样郎当的在他面前都明显规矩了许多。
秦小良不确定地问道:“他是教书先生?很厉害?”
山沽啧啧摇头道:“岂止是厉害可以形容的。”
秦小良竖起耳朵,可是站得远根本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
山沽只是感叹道:“齐先生与其他人不同, 这回公子只怕是有些头疼了。”
他说的没错, 李辰舟确实有些头疼。
从他决定在外逗留,就知道他们八成会想要请齐先生出马。
只是齐先生已避世多年, 放言再不与尘俗交往, 朝廷中人无不吃了他的闭门羹, 连皇帝陛下都召唤不动。
今次是谁这么大的面子, 能将他搬出来。
而且这齐先生上来就行此大礼,摆明了不想帮他隐藏身份。
也摆明了不想和他拉亲近。
他上前将齐庄语搀扶起来,有些无奈地道:“老师何苦行此礼?”
齐庄语方站稳,还不忘作揖, 倒是直接了当地问道:“殿下为何迟迟不归啊?”
李辰舟无赖地笑道:“我不是归了?这难道不是我新朝的土地?”
齐庄语并没有理睬他的玩笑,只是自袖中拿出一封信来, 双手恭敬地递了上来。
李辰舟有些疑惑, 接过来展开一看, 才发现是他母亲的亲笔信。
齐庄语道:“殿下此番愿意回京, 想必是因听闻离珠公主的婚事。”
李辰舟嘲笑道:“老师一向豁达, 怎么也卷入这些事中。”
齐庄语操着手,目中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殿下大概不知,去年秋天,皇后娘娘就生了重病,一心想要见你。”
什么!
李辰舟的手一抖,手中握住的信差点拿不稳。
“此事颇为隐蔽,并没有几个人知晓。离珠公主的婚事是假,她想见你,可又怕你不愿回来,才想出此招。”
李辰舟苦笑道:“只怕又是她耍的花招。”
他在西莽十二年,皇后娘娘重疾三次,失宠被贬五次。
可次次皆被他发现她在宫中活得好好的。
齐庄语道:“正是怕你不信,此次我才特意来此。”
说着他定定地瞧着李辰舟道:“多年不见,殿下长得与皇后娘娘愈发肖像。”
李辰舟虽早已习惯了他这样的目光,可此刻还是心中有些发毛。
齐庄语在大新朝,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说他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毫不夸张。
只可惜一生为情所困,终身不曾娶妻。
他虽然从未说过那情之人是谁,但就冲他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傻子也猜得出。
齐庄语只是带了这个消息,便转身作揖走了。
秦小良跑上前来,好奇道:“听说他是你的老师?大老远跑来,怎么不留他吃顿饭?”
李辰舟一时有些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秦小良叫了几次才回过神来,遂有些尴尬地道:“咳咳,吃饭就不必了吧。”
秦小良见他模样,白了他一眼,忙跑上前叫道:“老先生,老先生留步啊!”
齐庄语不妨身后有人在叫,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忙驻足停下身来。
却见身后一个长相平凡的姑娘,长着一双秋水一般明亮的眸子,对着他招手笑道:“老先生远道而来,一起吃顿饭再走啊。”
齐庄语捂了捂咕咕叫的肚子,含泪点了点头。
日上中天,冬日的暖阳热烘烘的。
正是午饭时分,客栈里连炉子都没生,却热风扑面,一股子酒香菜味。
要招待齐先生吃饭,怎么也不能失了排场。
山沽找到掌柜,大掌一挥就要包个包厢。可此刻店内连空座都难寻,哪里来的包厢,又不好将人撵走。
李辰舟护着秦小良往里走,在小二的指引下才寻到一个小角落。
可这桌子哪里坐得下这么多人。
还是山沽识趣,点完了菜就拉着那两人到外面去了。
秦小良也不客气,拉着齐庄语就坐。
可是一旁李辰舟还站着,他只是含笑作揖,等李辰舟坐了,方才坐下。
方要说话,不想秦小良拿过酒来就哐哐给他斟了一杯,而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来道:“齐先生一路辛苦了,我敬你啊。”
李辰舟只觉得这秦小良太过热情了些,可转念一想,她这是在帮我招待老师,这分明就是当家主母的做派,原本心中因为那信有些沉郁,此刻倒是舒缓了一些。
“齐先生啊,听说你很厉害啊!”
齐庄语哈哈大笑道:“还行吧。”
“听说你是李辰舟的老师啊?”
听闻她直呼李辰舟的名字,齐庄语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两人,含笑点了点头。
“你如今还是教书的先生吗?”
“是啊。”
“如今在哪个学堂里啊?”
“学堂里的人多吗?”
“学生听话吗?调皮不调皮?”
“学堂里安排伙食住宿吗?吃得好吗?”
“学费贵吗?”
“。。”
她一连珠炮问下来,直接将齐庄语问懵了。
他生于世家大族,世代簪缨之家,又学富五车,谁见他不是规规矩矩,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与他说话。
他如今闲来无事,确实隐姓埋名在学堂里教书,只是这些小事,何来他操心。
打眼却见一旁李辰舟并未阻拦,甚至脸上连一丝不悦也无,正专心埋头在挑鱼刺。
他只得苦笑着一一作答。
一旁李辰舟挑好了鱼刺,却将鱼肉递进了她碗里。
齐庄语瞧见,不由眉心直跳。
他原以为李辰舟在民间逗留,不过寻了户普通人家随意住着,况且这姑娘长得也实在貌不惊人了一些。
不想竟有这番情景。
秦小良一听,激动地搓了搓手:“先生的学堂如今在何处啊?可招方入门的女弟子?”
两人这才明白她何意。
小月新年六岁,她一直想送小月去学堂。
年后不久,她便着人四处打听,可就近的无不知道秦家,无人愿收,远的又不愿收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更何况她也不放心妹妹一个人在外地啊。
如今居然抓住了李辰舟的老师,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齐庄语道:“在鹿鸣山书院,不过为人师者,教而无类,何管男女,何管年龄。”
秦小良激动地站起来,又一脸疑惑地看向李辰舟:“鹿鸣山书院在何处啊?”
李辰舟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便在苍茫山脚下。苍茫山脚下有一座小山峰,名叫鹿鸣山。”
齐庄语脸皮肌肉忍不住地抖动,心中大是后悔今日为何要嘴馋来吃这顿饭。
这摆明了是道鸿门宴嘛!
鹿鸣山书院距此几百里地,和苍茫山有什么关系?
李辰舟瞧着他道:“苍茫山是个好地方,老师的书院,想必座下人才济济。”
齐庄语深吸口气,心中叫道,今日我特意为你递消息,确实是另有打算,不想你竟以此为要挟。
我当年怎么收了你这个弟子!真是欠你们的!
秦小良激动地站起来,可是桌子实在狭窄了些,一不小心碰倒了杯盏。
那酒水还未落在身上,一旁李辰舟已是眼疾手快地将她往旁边一让,酒水泼了他一身。
齐庄语心中喟叹,完了,我这个学生,其他没见学会,竟只学了我这情痴一道。
酒足饭饱,几人出了客栈。
临上车前,齐庄语突然又回身,看了眼一旁的秦小良,对李辰舟道:“你大概不知,舞阳公主马上就要进京师了。”
“她去做什么?”
“据西莽国书中说,舞阳公主一直仰慕我京师繁华,又素闻几位殿下聪慧明达,想要在京师中长住一段时间,向他们学习讨教。”
学习讨教?
上次上真观里她未能如愿,如今竟将花招直接打到我朝京师去了。
李辰舟目中露出厌恶的表情,这个疯女人!
几番打问之下,几人寻到了此番的目的地沈家。
只是沈家却关门闭户,不见人影。
山沽上前敲了半天的门,也未有人来开门。
倒是一旁边有一妇人够出头来道:“别敲了,这沈家现在没人。”
“大嫂子可知他们去哪里了?”秦小良上前问道。
那妇人一双眼睛咕噜一转,一眼瞧见几人车上运的东西,不由嫌恶叫道:“你们做什么!青天白日的,运这些东西来!”
秦小良解释道:“大嫂莫慌,我们并不进门。只是沈忠师傅留了此处地址,说是在此汇合,你可知沈家人去哪了?”
那妇人指着北方道:“往北十里,有片土坎竹林,你们去那里瞧瞧。”
说着嘴中嘟囔着“真是造孽啊!”便啪地闭了门。
几人往北又行十里,果然见不远处似乎有片竹林。
还未上前,却不知突然从何处飞奔过来一个小男孩,衣裳穿得鼓鼓的,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只露出一张小脸来,瞧着如猫儿一般软糯可爱。
他盯着秦小良身后车上的石马看得眼睛都直了。
“天爷啊!这马做的也太好看了!”小男孩大张着嘴惊叹道。
说着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又立马缩了回来,眼睛圆溜溜地看了看几人。
秦小良忍不住扯开嘴角,忍住想要扯他小脸的冲动笑问道:“小弟弟,你知道土坎竹林在何处吗?”
那小男孩指着不远处道:“就是那里!”
顺着他手指处,是一片青黄色的竹林。那竹林并不高大茂密,竹枝瞧着也有些细弱。
冬日里竹叶已经掉光,竹节上覆着浅浅的白雪。
竹林之下,有一个小小的茅屋。
一人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吹炉子。
不知为何,秦小良一瞧那背影,便知正是沈忠。
她跟着小男孩走上前去,沈忠正被烟熏地睁不开眼睛,瞧见有生人靠近,慌不迭地站起身来。
“沈老板。”
那沈忠一边慌忙揉着眼睛,一边道:“哎呀,是秦老板,辛苦了您大老远跑这一趟。”
秦小良一愣,发现这沈忠比年前来家中时竟瞧着苍老了许多,连两鬓都全白了。
“实在抱歉路上出了些变故,有些晚了。只是你初模的时候也没去看过,现在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有,我将一应工具全带来了。”
那沈忠远远瞧了瞧车上的东西,只是笑了笑道:“秦老板的东西,我岂有不放心的。”
说着冲着远处叫道:“孩儿他娘,东西到了!”
话音刚落,不知从竹林哪里突然冒出一个妇人。
那妇人打扮干净整洁,头发利落地梳着,只是面容瞧着也是沧桑,双目中透着淡淡的哀愁。
从面相中却还隐约能瞧出曾经的姣好美貌来,想必曾也是个保养得宜的女子。
瞧见这夫妇如此模样,显见是受丧子之痛的折磨,却还对别人勉强笑着。
秦小良瞧见这夫妻两的模样,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中年丧子之痛,也只有经历的人才懂。
她轻声道:“在这里。”
沈忠夫妇拉起那小男孩的手,一起去看平板车上的石碑和石马。
小男孩兴奋地道:“妈妈快看,这马太好看啦!和我曾见过的真马很像呢!”
那妇人颤着手摸着石马,摸了半晌。
又转而去看墓碑。
纤细的手指在“挚爱之子沈天从”上反复抚摸半晌,忍不住拿起巾帕低泣起来。
沈忠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也跟着眼角通红。
秦小良几人一时具都沉默。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雪,簌簌地,像是洒的盐粒子一般,腌得伤口生疼。
那两个拉车的青年顺着沈家的指引,将石碑运到了竹林之内。
众人这才发现,竹林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坟茔。
那坟茔上土色很新,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两人使力,将那石碑按照沈忠的要求立在南边,又将两匹小石马一左一右立着。
很是威武。
那小男孩见马落了地,欢天喜地地要爬上去玩耍。
秦小良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瞧着小男孩疑惑地看了看她。
她方要道,这石马乃是死者之物,小孩轻易碰不得,就算是你哥哥,也不吉利。
可却被那毛茸茸的帽子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撞,临时转换了语言道:“雪天这石面冰冷,莫要被冻伤了。”
沈忠拉过男孩,摸了摸他的脸道:“等你妈妈准备好马鞍,你再骑。”
夫妇两人千恩万谢,将秦小良几人送到竹林外好远才回。
秦小良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李辰舟道:“自古最痛,莫过失去挚亲,而其中白发人送黑发人最为凄惨。还好他们还有个儿子,否则只怕很难撑下去。”
李辰舟听言,看着竹林方向默然不语。
几人方行了几步,听到远处沈母的呼唤之声:“天从,马鞍装好了,快来。”
秦小良摇了摇头,又行了几步,突然顿住脚步道:“她方才叫什么?”
李辰舟面色难明,轻声道:“天从。”
秦小良感觉脚步一阵虚浮,一阵恶寒自脚底冒起。
此刻刚过午时,虽一直下着小雪,可竟觉得格外阴冷刺骨。
她僵硬地转头看向李辰舟,瞧见李辰舟双目之中复杂难言。
“怎么会?”
秦小良喃喃自语,又跑回了回去。
茅屋外那炉子已经生好火,白烟滚滚,上面正烧着一锅东西。
小茅屋里静悄悄的,她伸了头,发现茅屋内地方狭小,放着一应锅碗瓢盆。
人呢?
她踏进竹林,踩着地上的薄雪,听到轻微的窃窃私语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秦小良停下脚步细细聆听,才发现这声音正自坟茔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