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不过由她刻意讨好而已,苏月霜可是苏家女,未来的太子妃。
何皎皎跟凌昭婚事,长辈们早拍了板的,她想着以后还要跟苏月霜做妯娌,总要跟她相处好。
殊不知,那英姿飒爽爱四处耍威风的苏家女,竟然被人随便夸两句,就会红了耳根子。
“善祥…母后这个名字起得可真好。”
她声嗓微哑,归于平静,转了话头,搭上雪蕊手背,缓缓起身离开了小院。
善祥善祥,她已是不善不祥。
翌日晨,太阳从乌云后露出小半张脸,时阴时晴,天儿却反而更冷了些。
何皎皎抱着迢迢,在玩水缸里冻的霜花,她抬眸一边看雪蕊走了过来。
雪蕊眉眼凝重,面有犹豫,“娘娘…”
迢迢还小,什么也不懂,不依不饶去攥冰坨子,何皎皎跟她角力,随意支会雪蕊道,“无妨。”
有事直说。
雪蕊开口了,眼尾微红,打着颤,“那座小院里的东西,都腾出来收拾好了。”
“嗯,知道了。”
何皎皎脸颊上泛红,让迢迢闹出来的,她好赖掰开小女娃的手,把冰坨子扔进雪地里。
迢迢跟她生气了,嚷嚷着假哭,“小舅母你坏!”
何皎皎不见一丝动摇,捂着小女娃冻红的手,拖她进屋里。
走到廊下,何皎皎莫名回了头,看见雪蕊竟停在原地,目光怜悯。
何皎皎转身,不去细想她究竟在心疼谁。
腊月二十四,忌安葬,大雪将停。
苏月霜母子死在昨夜子时末。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凌昭离开后,便没了消息。
苏皇后遣人来了好几次,让何皎皎把凌昭劝回来过年,说小两口的大过年有什么好吵的。
何皎皎明白苏皇后这是在探她的口风,没人晓得凌昭跑哪儿去了,她称了病,年节宴会一概全推辞了,也不和别的人家走动。
她窝在荣亲王府过了一个极冷清的年,转眼到正月二十,深夜,风雪嚎啕。
何皎皎早早安歇下,却被一道磅礴激荡的钟声惊醒。
混着人的尖叫声,“国丧!南山寺发了国丧!陛下驾崩了!”
南山寺撞了最大的一口古钟,为建成帝发了丧。
先前,苏皇后怕她稳不住朝中局势,不论建成帝或是太子的消息,她都瞒报下来,一概得死死的。
何皎皎困倦睁开眼,人没清醒,视线未清晰。
寒风夹杂着飞雪吹散满室暖香,全副武装的少年踏过摇曳烛火来到她面前。
凌昭回来了,眉睫上冻凝霜雪。
他粗粝掌心抚过何皎皎的脸,下一瞬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苏长宁烧了南山寺,他带兵围皇宫去了,我们趁乱往南撤。”
苏长宁在他亲信背叛苏皇后埋伏下被凌昭救回,他雷厉风行,得知自己亲妹妹的算计后,率大军回来便要同她兵戎相见。
凌昭不想管苏家兄妹两如何斗,他调了羽林卫打算趁苏家自顾不暇时,带何皎皎打出京城去。
他的兵马驻留在沧州,等汇合整备后,凌昭再挥兵往南拿下云州。
不论今夜鹿死谁手,他远离皇城,自成一系去。
银甲森寒,凌昭身上满是冰冷铁锈味儿。
何皎皎下意识搂紧他脖颈,回神过来又从他怀里探出身往外张望,“绒绒和迢迢呢?”
他们正要踏上抄手游廊,何皎皎话音落,雪蕊抱着还在熟睡的迢迢,从后边赶上来。
何皎皎挣了挣,又要下去找绒绒。
凌昭的臂弯很稳,将她按在怀里,扯了大氅裹住她,扬声喊道:“威武侯!”
那边枝头簌簌抖落雪,圆硕的橘猫钻出来。
它脚步轻快由走廊围栏,跃上凌昭肩头,一骨碌往下滑到何皎皎怀里。
何皎皎接住它,一时哭笑不得。
他们一行步履匆忙出了王府大门,早有一队铁骑护着马车在外等候。
远方激荡钟声不歇,天边两头彤红,皇宫方向也烧了起来,雪幕中人声嘈杂惊恐。
何皎皎抱着猫进车厢,雪蕊同几个婢女带了衣裳,队伍开拔后,方有了时间给她换上。
穿戴好后,何皎皎掀了窗帘子,深夜里长街本该冷清无人,可兵戈之声吵醒了不少人家。
一茬又一茬的兵马过,张望打探的人满脸惧色躲回去,赶紧闸紧门窗。
马蹄声重重踏过雪地,冷风吹得何皎皎逐渐有了实感。
她听见有人喊:“要变天了,又要变天了!”
迢迢躺在她身边儿睡着,绒绒也凑了过去卧着。
凌昭在马车前领路开道,不经意回眸见何皎皎素面散发坐在窗边。
风吹檐下灯笼乱晃,她额发乱飞,杏眸中忧思甚重。
“怎么了?”
他勒住缰绳慢了慢,到马车窗边低下肩膀,为何皎皎挡下大半部分凛冽寒风。
何皎皎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建成帝、储君夫妇都已经死了,各地宗亲藩王,也是死的死,反得反……如今齐周能名正言顺登记大位的,只剩凌昭了。
何皎皎顾虑得太多,口中顿住,听凌昭沉声道:“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别的后头再说。”
她在他身影下抬眸,看他展眉笑了笑,这些年鲜少有的意气模样,“反正爷现在手上有兵有人,谁也不怕。”
可惜,万般皆命,从来都不由得他们如意太久。
他们取近道走槐花巷,前方男人凛凛一声惊起,“军中哗变,荣亲王调集羽林卫,不去宫里头护驾,你想去哪儿?”
黑甲男人打马立在偏城门口前,眸光冰冷,魁梧身形如山岳般巍然。
是苏盛延。
路两旁,凌昭事先安排城门口接应的羽林卫早不知所踪,全换成了禁军。
苏盛延既出现在此,那便是苏长宁,没能拿苏皇后如何。
眼前闪过一道银芒,凌昭掠了银枪,他一行拱卫来数百羽林卫,街道狭窄,守住两头冲出城门去,一切皆有转圜。
“凌昭!”
何皎皎忙探身拽住他胳膊,差点儿被带出窗外去,凌昭沉眉拉住马,她朝他摇头,目露哀求。
强闯风险何其大,风险何其多,谁知城外还有多少禁军拦路。
“你管爷去哪儿。”
凌昭冷静了,却又一把摔了枪,将何皎皎推回去,扭头跟苏盛延横眉冷目地犟。
然他这一耍横,剑拔弩张的场面缓和下来。
“小舅舅。”
何皎皎从窗边儿冒出个脑袋,软声解释道:“我在南山寺供了菩萨金身,见那边起火心里着急,喊他送我上山看看的。”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么回事,苏盛延敢问,何皎皎就敢跟他胡扯。
反正大家没法撕破脸皮,日子还得凑合着过,爱信不信。
苏盛延道,“跟我进宫。”
凌昭没理他,气蹬蹬下了马进车厢,要先送何皎皎回去,谁知听苏盛延又说,“你俩一道。”
何皎皎也想知道宫里头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她摁住凌昭,马车掉头改道,驶向皇宫。
事情突然,一波三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两人一路相对再无言,都有些灰溜溜的。
雪蕊方有空给何皎皎绾好发。
凌昭绷着脸在旁边看了会儿,把迢迢和猫都抱开,自个儿凑过去给何皎皎戴钗环,说不上在帮忙还是捣乱。
“你以前……”
他低着眸,面上落了阴影,忽然地问:“你是不是说过我跟他长得像?”
他问苏盛延。
太子临死前说,苏皇后跟苏盛延有染,其中几分真假,他们无从辩驳。
但何皎皎看凌昭神思不明,知他长久地碰壁受挫,在胡思乱想了。
她闭紧嘴巴,只摇头。
猫和小女娃还在呼呼大睡,不知忧愁烦苦为何,何皎皎眼睛余光扫过,宁静怅然。
一切有如法,应作如是观。
宫里头的火势已被扑灭了,冷风吹着呛人的烟味儿,过永巷后,他们下马车步行,随处可见尸身被人拖走。
显然刚经历完一场血腥混战。
苏盛延领先带路,踩着湿漉漉的地面,何皎皎认出方向来。
他在带他们往金銮殿走。
随他们一行靠近,风声传来声势浩大的响动,但分辨不出具体为何。
直到灯火汹汹照亮黑压压的兵甲将士,金銮殿前宽阔空地里外让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而齐声的呐喊震耳欲聋,直上云霄。
“国之动荡,民不聊生,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何皎皎胆颤心惊,眺目细看,禁军分了两拨,利刃相对,成僵持之势。
包围圈正中,整齐跪满众大臣,有的朝服都未穿戴整齐,一声一声重复着,“请皇后娘娘以身殉,往九泉之下侍奉先帝,以平民怨!”
璀璨雄伟大殿之下,唯有两个人对峙而立。
高台下的苏长宁,和高台上的苏皇后。
——苏长宁捅出建成帝和太子的死讯,裹挟百官,逼苏皇后自缢殉葬。
“你过去。”
苏盛延从后边踹了凌昭一脚,他脸上四平八稳,语气一惯平缓,显然半点不急。
一边儿听他指挥的禁军让开一条小道。
凌昭也四平八稳的,牵着何皎皎冷笑,“爷看热闹呢,过去干嘛?”
何皎皎怕他跟苏盛延打起来,现在他们可占不到好,推了凌昭一把。
凌昭不肯动,那边妇人的声音却随寒风传开,从容含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各地藩王守军狼子野心蠢蠢欲动。”
她缓缓踱步,行至护卫她的将领身旁,忽地抽出一人腰间佩刀。
寒芒乍现,人群中惊起惶恐低呼,极快压抑下。
何皎皎手上陡然被凌昭拽疼,她看见他眸中露出怔色。
后而何皎皎望向高台上的苏皇后,目光先被地上一猩红的血吸引。
随后她视线上移,越过人群看清坠地的刀,和一只还在蜷指的断手。
苏皇后扬刀斩断了自己左手。
任凭断腕处鲜血横流,妇人依旧站得笔直,眉目肃然,朝服上金绣的凤凰似要展翅冲天。
她声嗓甚至愈发地稳,“事有轻重缓急,本宫摄理朝政,国之动荡,本宫哀民生艰难,不待天下大定,实在难以抽身。”
“便以此断手暂代本宫身殉,先帝在天之灵,必能体谅本宫和众爱卿一片苦心。”
她扬了笑:“众爱卿既如此心系先帝,不如也下去陪他?”
远方高墙上寒芒星点,密密麻麻。
神机营占到高处,架满了燧发重弩。
今日皇城下的天,没有变。
【📢作者有话说】
12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79章 狗
◎他打死过我一条狗◎
*
苏皇后以断手威慑百官, 堵住悠悠之口,苏盛延率兵压阵同苏氏一脉分庭抗礼,苏长宁尽失良机, 偃旗息鼓。
但兄妹二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到擂台上了。
动荡休止,众人散尽后。
何皎皎哄住凌昭,主动随苏皇后回了坤宁宫, 一瞬不瞬看着太医为她止血包扎。
苏皇后端坐长榻,闭着眼由宫婢往断腕处缠上白纱,若非她失血过多面如金纸, 神色几乎没有丝毫异常。
何皎皎仍是看不清, 苏皇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但她知道,苏皇后狠。
不论对谁, 又偏偏要披上一张再和善不过的面孔。
因此何皎皎斟酌着,没有轻易开口。
寂静在宫婢们送走太医后,被苏皇后打破, “他打死过我一条狗。”
她声音似乎因为疼痛发着飘, 虚虚实实, 话说得没头没尾。
何皎皎诧异抬眸,见妇人睁了眼。
灯火中她面容不详,声音是冷的, “我年轻的时候,想要一条狗, 他那时在军中养了一条黑犬, 他牵回到家里头来过几次, 我看着威风, 很喜欢。”
“可是他劝我, 说我是娇娇的女儿家,哪能成日和那般凶悍的畜生为伍,传出去了让外人怎么看?”
何皎皎此刻听出来,苏皇后口中的“他”,指得是她亲哥哥苏长宁。
她微微低了眸,没有应声,苏皇后继续说了下去:“那年我十岁,他身边有个传令的小兵,专门给他遛狗的。”
“那小兵或许是听人传过,二小姐喜欢这条狗,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我在府上游园子的时候,时不时的,就能遇着他和狗。”
“可没过多久就让哥哥发现了,他劝过我好多回,大抵该劝的好话都说尽了,没了耐心,干脆就让人把小兵和狗一起捆了,摁在我面前几棒子就打死了。”
“他问我,知不知道小兵和狗为何会死。”
因为那只是一条狗,和一个狗都不如的小兵。
他苏长宁手握重兵,打死一个人和一条狗,比掸去肩上的灰尘还要简单。
“哥哥告诉我,我是苏家女,生来要当皇后的。”
“他要我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那小兵和狗是怎么被打死的。如若我当不上皇后,如果我们保不住苏家的地位权势,落到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那我们的下场,会比这条狗还惨。”
那得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彼时苏家政敌无数,远不如现在势力大,一朝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苏问澜的父兄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她十岁,也要在深宅里识大体,懂进退,做不了任性的孩童。
军棒砸碎骨肉的闷响混着哀嚎惨叫,人和狗的血没什么两样,一齐流过来打湿她的绣鞋。
苏问澜记得清楚,她没有躲。
只不过死了一条狗和一个小兵而已,她也没什么好害怕和哭的。
她执手站得端正无比,不偏不倚盯住狗抽搐着停止嚎叫,看那小兵脸色灰白地咽气。
她心中平静无波,唯有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然后我问他,我说哥哥,那等我当了皇后之后呢?”
宫婢扶着苏皇后起了身,她脚步虚浮,走得不太稳,却没有停顿,掀开偏殿耳房的帘子。
屋内正中高立一座红木漆架,展开宽大衣袍,绣纹九龙首怒目,灿烈灯火照得何皎皎眼前金光一泛。
苏皇后无畏地对她挑眉一笑,“我第一次拿针绣嫁衣,第二回 便有了这件龙袍。”
苏长宁那日没有告诉苏皇后答案,她自己想好了。
她要当皇帝,九五至尊,方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这条路她走得极为漫长,但不算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