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犹豫片刻,应一声好,就看见郁行安将他臂上的长寿缕解下来,递给她。
两人都避开了对方的手指,苏绾绾将长寿缕接过,往自己的臂膀上绕。
她系不好。她很少做女红,单手是系不好一个结的。
“我来吧。”郁行安道。
苏绾绾将长寿缕还给他。
郁行安接过,回忆了一会儿她原本的长寿缕所在位置和绳结大小,帮她系一个和先前一样的。
日光斜射而下,整个竹林如一幅画卷,千竹森森,清幽茂盛。
苏绾绾看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落,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总是在家中的小池塘前徘徊,见到竹叶飘入水面,就细数水面会荡开几圈涟漪,思索涟漪与竹叶的关联。那时候,方才被拖走的侍女,总是站在她身边。
她回想着竹叶、侍女和涟漪,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像竹叶一般清雅的嗓音。
那是郁行安的嗓音,他很认真地为她系好长寿缕,说:“吾郁二郎上苏小娘子续命。”
这是每年重五节这天,系长寿缕时常说的祝福之语。意为:我郁家二郎为您系好长寿缕,愿您富贵长寿,福泽绵延。
苏绾绾的思绪飞快回拢,她侧头看一眼郁行安,看见他长睫低垂,面色平静,系长寿缕的手指修长如玉,稳稳地打好最后一个结。
苏绾绾心中一跳,像是年幼时看见的那汪池塘,被竹叶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她垂下眼眸,轻轻收回自己的视线。
第23章 礼物
之后,苏绾绾离开竹林,去寻二兄苏敬禾。
蔷薇苑仍热闹喧嚣,水面上正进行最后几队龙舟竞渡,却无端让人觉得不安和寂寥。
苏绾绾找到苏敬禾,说了方才发生的事。
苏敬禾脸上还带着看龙舟争渡的愉悦神色,听完她的话,脸色慢慢沉凝下来。半晌,他低声安慰她几句,又道:“莫怕,你回去看龙舟,同往常一样。阿兄会将此事处理得妥妥贴贴,你的侍女,阿兄也一并寻回。”
苏绾绾点头,被他一路送回水榭之外,心中逐渐安定。
不久之后,赐宴结束,苏绾绾坐马车回了家,没有听见这件事闹出来。
次日,侍女被送回来,惶然道:“崔仆射被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救醒了。圣人知晓了此事,当时郁翰林不知在一旁说了些什么,圣人便没追究小娘子刺杀朝廷命官。婢子回来时,见到主人和二郎正坐马车去崔府……”
苏绾绾听完,沉吟许久,安慰了侍女,让她好好歇息几天。
日子一天天地过,这件事似乎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之内,仿佛她只是过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重五节。
临近生辰时,郭夫人携了苏绾绾的手,笑道:“六月二十是你生辰,打算如往年一般,和素来交好的小娘子们一道热闹热闹么?”
苏绾绾近来总有些出神,闻言慢慢回过神来,笑道:“是,多谢母亲惦记。”
她给十几位交好的小娘子写了信,定下去阆都南面的芳霞园过生辰。
郁四娘拿着苏绾绾的信去寻郁行安:“阿兄!六月二十是苏三娘生辰!她邀了我!”
郁行安正坐在书案前写字,日光镀在他执笔的手上,腕骨清瘦,如竹如玉。
他并未停笔,只淡淡应了一声。
郁四娘道:“之前她们商量去何处过生辰,也问了我。我没什么主意,听她们定了芳霞园。听闻郭夫人已遣人去芳霞园订两桌席面了,我还未想好准备什么礼物。”
郁四娘瞅着郁行安,等他出主意。
“我知晓了。”郁行安仍在垂眸写字,“你去吧。”
苏绾绾坐在书案前,正执笔核对邀客单子。
侍女藉着送茶的工夫,瞥了一眼:“都是各家小娘子呢。”
苏绾绾点头:“老师和几个长辈都不愿去。”
侍女笑道:“也是,除了这些,旁的人倒也不便去邀。”
六月十九那天,郁行安递给郁四娘一卷算经、一支诸葛笔和一个手镯。
“这是何物?”郁四娘问。
“你第一回 交朋友,为兄替你准备一些赠给朋友的生辰礼物,免去你的为难。”
郁四娘震惊,她翻了翻算经——看不懂,合上。再瞅一眼诸葛笔,最终拿起手镯:“阿兄,这镯子挺漂亮的,只是和其它两样不太相衬。怎么想到送苏三娘这个?”
“此乃一个暗器。”郁行安摩挲手镯上的绿萼花纹,手镯打开,原来里面是中空的,滑出一些暗色粉末。
他说:“用指尖沾上这些粉末,捂住对方口鼻,或加入酒水中,对方三息之内必定陷入眩晕。只是要小心些,自己别吃进去太多。”
郁四娘瞠目结舌:苏三娘在什么情况下会用到这些东西啊!
她不由自主地想,莫非苏三娘有什么隐藏的身份,众人都知道,唯独她蒙在鼓里?
郁行安平静地看着郁四娘神色变幻莫测,最后郁四娘将这三样东西收好:“我会将这些送给苏三娘的!”
第二日,苏绾绾先去向各处长辈请安,又去了一趟肖家,得了百里嫊赠的一卷珍本。她临近中午时去了城南的芳霞园,楼上已经有诸多小娘子在等她。
苏绾绾下了马车,正待上楼,见到一群世家郎君从树林里窜出来,吓了她一跳。
郎君们互相推搡,有些脸色通红,有些在对上苏绾绾视线时,露出盎然笑容,道:“小娘子生辰大吉!”
苏绾绾站在原地,点头道谢。越国公世子率先命仆人拿出生辰礼,打算赠与她,其余郎君也纷纷不甘示弱,献出自己的礼物。
苏绾绾抬步上楼,口中道:“多谢诸位好意,只是这礼我不便收下。”
“阿兄,那是苏三娘!那些郎君怎么总跟在她周围?”郁四娘骑在马背上说道。
她也是难得到城南来玩,郁行安说他今日有事要来佛塔,顺道送送她。
郁行安抬眸望去,见到跟在苏绾绾三五步之外的郎君们,慢慢摩挲了一下缰绳。
“过去吧。”他说道。
郁家一行人策马过去,越国公世子率先看见郁行安,动作僵住。其余郎君们也逐渐注意到郁行安,纷纷行礼,恭敬问好。
郁行安淡淡颔首,越国公世子攥紧自己未曾送出的生辰礼,鼓起勇气,抬头望向马背上的郁行安,发现郁行安的视线正落在苏绾绾身上。
郁行安望她的目光淡而平静,仿佛皎洁月色,照于深秋的湖面上。
下一瞬,郁行安的视线从苏绾绾身上挪开,扫了一眼在场的郎君们。越国公世子和郁行安对视一眼,如同直面陡峭高山,只一刹,他就慌乱垂下目光,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他输了,未战先败。
越国公世子的指节因攥得太过用力,显得有些发白。他等自己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才敢再次抬首。
郁四娘已经携了苏绾绾的手说笑,两人与众人告辞,带着侍女一道上楼。
郁行安仍在望苏绾绾的背影,越国公世子忍不住想,郁翰林在想什么?
是她冠绝阆都的灼人美貌,还是清澈见底的双眸?抑或冰雪可鉴的赤诚善念,笔墨纷飞的锦绣文章?
郁翰林喜欢的这些,他们这些郎君也喜欢。倘若是其余郎君,他还敢全力一争,可如今,他们这些阆都的郎君们加起来,又如何敌得过一个郁行安?
……
夏季熏风吹过草木,送来远处的芙蓉清香。
苏绾绾带着郁四娘上了楼,听见郁四娘如同一只鸟雀,叽叽喳喳地说郁行安的事。
“阿兄乃是细心周到之人,今日也去佛塔呢。早听闻芳霞园东面与佛塔相连——哎,这池芙蕖开得真美!”郁四娘将手撑在阑干上远眺。
苏绾绾和她聊了几句,又与其他小娘子们见过。众人在楼上吃喝玩闹,怡然自得。
宴席过半,苏绾绾起身去东圊。
十几名侍女连忙跟上她,几个小娘子抚掌而笑,问她们怎么这么大阵仗。侍女忙笑道:“二郎命婢子寸步不离地跟随。”
小娘子们纷纷笑道,苏敬禾甚是疼惜阿妹。苏绾绾含笑下楼,被楼里的博士一路引到东圊。
芳霞园美轮美奂,哪怕是东圊也修建得精致无比。此处临近佛塔,苏绾绾无端觉得气氛过于静谧。
她想到出门之前,苏敬禾对她道:“父亲已和崔仆射谈拢了,两府各不追究,崔仆射也说不会再来纠缠你。”
苏绾绾定了定神,入内净手,出来之后,却见侍女和博士都不见了。
她唤了几声侍女的名字,迟疑片刻,决定先回楼里。远远的,能看见芳霞楼上仍是热热闹闹的,郭夫人特意请来的乐工弹琴鼓瑟,丝竹之声盈耳。
路上来往的小博士们却不见了。
苏绾绾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但当前方猛然跳出来三十来个黑衣壮汉,堵住她去路时,她干脆利落地丢了树棍,转身往回跑。
去哪里?东圊,还是佛塔?
苏绾绾的脑海中闪过东圊华美却并不结实的门,很快否决掉这个选择。
她奔至角门,打开门闩,跑出去,不忘堵住这扇门。
苏绾绾提裙飞奔,听见身后传来撞门的声音。她跑了几步,回眸一看,见那群黑衣人已经撞开了门。
不知是什么划破了她的脚踝,她眼看着几十个黑衣人越来越近,无暇他顾,只身进了佛塔。
在这个瞬间,她不是没有回忆起郁行安的脸,以及郁四娘方才兴高采烈地说“阿兄今日也去佛塔”的声音。
但她方才并未看见郁家的护卫,也许郁行安已经离开。在这种时候,最大的依靠是自己。
苏绾绾定下心神,一层一层往上跑,心里回忆着曾在百里嫊那里看见的佛塔图纸。
百里嫊道,算学无穷,穆宗命人以算学修建十一层佛塔,为存放舍利,某处应有一个暗门。
图纸上没有画出暗门所在,苏绾绾曾经算了出来。她奔上第七层,壁上佛经无数,她按照百里嫊所言,在壁上按出商高定理的三个数字时,暗门开了。
她闯进去,被裙摆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跌入一个人怀里。
暗门缓慢合拢,门内烛光幽微。
苏绾绾看见月白色的衣袖,袖口绣着雅致暗纹。
从袖口伸出来的腕骨清瘦有力,手指优雅修长,如上好美玉。
她闻到了很淡的檀香木与雪松香气,那人扶着她。门外响起几十个人跑过的脚步声。
苏绾绾动作僵住,一时没有说话。
那人似乎猜出她的情况,也没有发出声响。
直到一大群黑衣人骂骂咧咧跑过之后,苏绾绾才道:“郁翰林。”
“嗯。”那人温和应了一声,慢慢道,“小娘子遇上了何事?”
第24章 绿萼
“我遇上了许多黑衣男子。”苏绾绾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背后就是石门,身前是郁行安。她移开视线,盯着摇曳的烛光。
“原来如此。”郁行安道。他看见她似是想要蜡烛,于是拿起烛台,想要递给她。
“不必了。”苏绾绾道,“我在此处略等一等即可。”,
郁行安动作一顿,应了一声“好”,拿起烛台,继续看暗室壁上的经文。
暗室狭窄,没有矮案,只一张胡床,靠西一座小型舍利塔。
郁行安背对着她,却像知道她动作似的,说道:“那张胡床我未曾坐过,你可在此略微休憩。”
苏绾绾确实感觉脚踝有些疼,在胡床坐下。
狭小的暗室似乎会放大声响,苏绾绾听见那群人又骂骂咧咧地从门外跑过,又听见郁行安走动时衣袖轻微摩挲的声音。
一点点的气味仿佛可以盈满整间暗室,苏绾绾再次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他们其实不过相隔一步远。
郁行安忽而问道:“你受伤了么?”
苏绾绾微愣。
他说:“我闻到了血腥气。”
“似乎是。”苏绾绾道。
他这样一说,苏绾绾感觉脚踝的伤处实在难以忽视。她并不是对疼痛迟钝的性格,这些年再也未哭,不过是源于当年的承诺。
“你要察看伤处么?”郁行安将烛台递给她。
苏绾绾犹豫片刻,接过,轻声道谢。
郁行安背过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壁上的佛经里。他背影挺直,如一棵松柏。
“确是流血了,不知被何物割破了脚踝。”苏绾绾将裙摆放下,仍旧拿着烛台。
郁行安道:“我去叫人过来。”
苏绾绾:“外面不是有人么?”
“无妨,我在佛塔西面布有护卫。”
苏绾绾无言,她还以为郁行安孤身在此。
石门打开,再缓慢合拢。苏绾绾拿着烛台,听见郁行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烛火跳跃着,她没有等多久,郁行安就带着人回来,还有一个侍女。
郁行安的视线落在苏绾绾身上,话却是对着侍女说的:“将这位小娘子好生扶下去,当心些,别摔倒了。”
侍女心中惊讶,应一声好。
苏绾绾本想自行走下去,但有了借力之处,确实轻松许多。她没有推辞,不知郁行安始终站在台阶上,注视她的背影。
侍女转角时瞥见了郁行安的目光,更是心跳如鼓。
她一直在郁家做事,这些年来,她拿着一等侍婢的月钱,却只在做一些洒扫之事,未曾近身服侍过。
她听闻郁行安因在白鹭书院读书多年,所以不习惯用侍女,许多事或是吩咐小厮,或是亲力亲为。
不知多少人家想要结亲,他却逐一推拒了,甚至连郁家家主极其看好的蓝六娘,也被他拒绝。
她不止一次地以为,郁行安打算终身不娶,伶仃一生。
侍女再次瞄了一眼苏绾绾,心想,原来郎君只是眼光高而已。
到了佛塔之下,苏绾绾道:“我欲回城治伤,但朋友们还在芳霞园,我应去转告她们为好。”
侍女不等郁行安吩咐,立刻笑道:“婢子去转告即可。小娘子腿脚受了伤,还是不要挪动为上。”
苏绾绾道谢,让她去了。
郁行安道:“我的护卫已将那些黑衣人制服,我再派几人护送你回城。”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挪开目光:“总是劳烦郁翰林。”
“无妨,你平安就好。”
苏绾绾心中跳了跳,盯着不远处被风吹动的芒草。
芒草生得很高,郁行安的护卫们也不知为何退得很远,他们站在此处说话,像是除了两人之外,只有风能听到。
苏绾绾道:“改日我让二兄登门道谢。”
郁行安忽然笑了一下,笑声很轻。
“苏三娘。”郁行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