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让宦者拿来膏药,她让他坐好,净了手,仰起头给他上药。
指尖点上他薄唇,他低头注视她,漆黑瞳孔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苏绾绾被他看得一阵心悸,匆忙上完药,往旁边坐了一点。
两人看完胡旋舞,又逛了这个别苑。别苑似乎多年无人打理,最近才收拾出来。苏绾绾走进一个院落,发现院中十几间屋室,被褥已被收起来了,但仍看得出来,皆是娘子闺阁的模样。
郁行安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我当时想着,出了国孝,我们便可成婚了。你有那么多交好的小娘子,倘若你带她们一起来玩,午间便可安排她们在此院落休憩。”
苏绾绾垂下眼睫,应了一声,牵着郁行安的手,逛完这处别苑。
初冬未下雪时,能瞧的景致不多。她挠了一下他掌心的茧,说天色已晚。
郁行安便带她上了马车,一行人下了山,回到阆都。
接下来礼部准备封后大典。苏绾绾在闺中整理书卷,看见司马忭的那个镣铐,她扶了一下额头,让人将这镣铐丢了。
侍女道:“大裕末主被羁押在昔日的襄王府,他送出了一只黑狗,守卫们将此事启禀圣人,圣人让人将这黑狗放生了。”
“黑狗?”苏绾绾回忆半日,才想起司马忭府上似乎确实有一只黑狗,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将这只狗忘了。
“正是,一只黑色的老狗,很老了呢,牙都掉了许多。”侍女道。
苏绾绾按着自己的书卷,因为侍女提起了郁行安,忽然想看看他。她见天色尚早,便坐马车去往皇宫。
经过昔日的越国公府门口时,她看见那树梨花。她回忆起郁行安当年站在这棵树下的模样。他似乎仍如当年,不曾远去,也从未离开。
苏绾绾不知不觉入了皇宫。皇宫气息煊赫,守卫如林。她去了千定宫,后又去了千椒宫,没有瞧见人,她坐在步辇上,瞧见天光一点点沉下,远方绽出万道晚霞。
她想,原来寻找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啊,总觉得他会在下一个转角便出现,明明四处皆没有,心中仍然不愿放下希望。
宫人们都不知道郁行安的行踪,她们不敢窥探圣颜。最后苏绾绾得了一个医者的指引,回到千椒宫,找到了郁行安。
他正坐在窗边榻上,手搁至脉枕,奉御低头诊脉。还有一个娘子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神色关切,嘘寒问暖。
苏绾绾看了一眼那个娘子,认出正是上回千定宫遇见那个。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宫女上前,通禀苏绾绾的到来。郁行安抬头望见她,示意她过来。
苏绾绾走至他身边,他拉着苏绾绾坐下。
奉御抬首,睇了两人相牵的手一眼,低头后退几步,说道:“圣人无碍,静养即可。”
郁行安让奉御和那娘子退下,娘子送了个秋波,方才袅袅婷婷告退。
苏绾绾指节动了动。
郁行安握紧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无事。”苏绾绾缓慢呼出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了?遇上何事?”
郁行安解释一番,原来方才他和众臣去苑中,遭遇刺客,刺客大喊他是乱臣贼子,被就地正法,尚药局连忙遣奉御过来诊断。
苏绾绾听他说完,仔细打量,见他确实没受伤,方才慢慢舒口气。
郁行安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问道:“你呢?方才是怎么了?”
苏绾绾垂眸,半晌道:“我已决定不随意怪罪你了。”
“哦?”郁行安低低地笑,“你方才在吃醋?”
苏绾绾目光投向窗外,应了一声。
郁行安道:“她说她有刺客的线索,我才宣她入内,听她细说。”
苏绾绾点点头,郁行安嗅到淡淡的绿萼梅香,他忍不住微笑,瞧着她的侧脸,却发现她双眸略有湿意。
郁行安怔住,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不觉收敛起笑意。
她并没有哭,那湿意转瞬即逝,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郁行安抱入怀中。
他的胸膛宽大温暖,苏绾绾动了一下,发现他抱得很紧,便不再挣扎,而是沉溺在这个怀抱。
“在难过什么?”郁行安问。
“想起了当年之事。”苏绾绾道,“其实还有许多小事,我未曾查清。我想着,你一片真心,我何必穷追不舍,只是方才……又回忆起来。”
郁行安静了一会儿,问道:“乌辰没与你说清楚?”
窗外霞光映在他手指上,那手指安慰地揽着她。
苏绾绾:“……他说过你去山北道雪山寻过我,还被大裕官兵刺伤,卧病在床。”,
郁行安的手指微微蜷缩一下,他揽住苏绾绾,轻声道:“苏三娘。”
“嗯,我在。”
“他不听话,我会罚他。”郁行安道,“我与你说清楚,你莫要难过,也莫要伤心。可好?”
苏绾绾停顿片刻,抬头,对上他深邃目光。
“好。”她应道。
第55章 往事
苏绾绾从郁行安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另一个面貌。
星河带回了被换过的扇子,之后也没有再将苏绾绾写的信转交给郁行安。
反而是星河去郁府的那几次,乌辰曾拿出郁行安的信,托星河转交给她,但星河没有做到。
蓝波若所言都是假的,拿出的那两首诗确实是郁行安所作,但那是当年重五节,司马璟吩咐翰林学士们为贤妃作诗,他也作了两首应酬诗,不等评出魁首,就去寻苏绾绾。
她在郁府久等郁行安,派棠影入宫传话。乌册与宦者没说她在久等的事,只道苏绾绾送来了糕点,又命侍女进宫瞧一眼他好不好。
他当时很高兴,寻思着次日要来寻苏绾绾,但司马忭以政事牵扯住他心神,他一时无法脱身。
百忙之中,他总是惦念她,有时候处理政事,都在脑中构思亲迎时要吟的诗。
后来他打算扶持西南道的一个郡王登临帝位,与官员谈及此事,遇见蓝波若。蓝波若说,前几日遇见苏绾绾,捡到她的私物,知道郁承旨和苏家小娘子已纳彩问名,故而请他转交。
他的身边只有小厮,心想,不知是何私物,怎能让其他人看到?于是请官员避开,他低头亲自接过蓝波若的帕子。
唯有房契一事是真的,阆都住宅价格极其高昂,蓝家郎君拿不出足够的银子,一时求到他跟前。大伯父也写信催他为蓝家解决此事,他出钱买了宅子,本想与她说,又担心她吃味,觉得这并非重要之事,干脆缄口不言。
“是蓝家人发现家尊和家慈遭了土石流,将他们救出来,才让他们未曾毙命当场。”郁行安道,“他们于郁家有恩,我买下那处宅邸后,便转赠给了蓝家郎君,但你并未看到转赠的房契。”
苏绾绾应了一声,蜷缩在他怀里:“我日后再也不随便怪罪你了。”
“怪罪我也无事。”郁行安低眉看她,“只一件,下回别跑得那么快,停下来听我细说,可好?”
“好。”
郁行安捧着她的脸,凝望半晌,闭上眼睛,在她额头轻轻覆上一吻。
天边夕阳恰好收拢最后一缕余晖,暮色四合,风声寂静。,
一个失而复得的珍重之吻。
礼部紧锣密鼓地筹备帝后大婚,苏绾绾倒没有太忙。好几回她入宫,看见礼部尚书向郁行安禀报。苏绾绾这才知道,郁行安竟然每个细节都要过问,什么都要用最好的。
苏绾绾用指尖碰了一下郁行安眼底淡淡的乌青:“你这么忙,这些小事便不必操劳了,下头的人自然会办得妥妥贴贴。”
她知道山北道仍在和狄人发生摩擦,郁行安攻阆都那两年,狄人也趁机进攻,好在河西道和山南道盛产米谷,这也是山北道节度使当年转投郁行安的原因之一——司马忭已无暇发放粮饷了。
郁行安由着她碰,苏绾绾抚了一下,又去摸郁行安的薄唇。
郁行安握住她的手,低头,轻啄了一下。
“我总是有许多事要忙。”郁行安看着她,“但只有此事,是我真心想忙的。”
苏绾绾被啄得脸颊微烫,她想抽回手,郁行安轻轻握了一下,她便没再动了。
她道:“那你好好休息呀。”
郁行安:“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苏绾绾出了宫。
次日是冬至,苏绾绾被交好的小娘子们邀着去往迦楼罗寺。在天竺语中,迦楼罗也是金翅鸟的意思,这家寺庙香火不如金鸟寺,好在景致甚好,斋饭也不错。,
一行人赏景联句,林家小娘子——林二娘已成婚了,抱了孩子来。一群人都凑近了瞧,有人道:“生得真漂亮,跟扶枝小时候一样。”
一群人皆是笑,这是林二娘年少时的心愿。当年她看见苏绾绾,说我是不能生成这样了,若是女儿像苏绾绾一样漂亮伶俐就好了。当时苏绾绾大惊失色:“你要当我娘?”气得林二娘抬手捶她。
苏绾绾此时听众人说笑,也忍不住凑上去看,瞧了一会儿,也没瞧出什么,便收回了目光。
话题倒因此转到苏绾绾身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本来皆是名门贵女,此时家中父兄有落魄的,也有平步青云的。不过众人一起玩到大,此时也不谈政事,林二娘望着苏绾绾道:“没想到你是我们之中成婚最迟的。”
“我可不是。”苏绾绾望向胡六娘,“她还比我大一岁,未曾成婚。”
胡六娘正在吃酒,被苏绾绾一看,立刻道:“我可是要在家中侍奉双亲的,才不要成那劳什子的婚!”
“是是是。”众人笑道,“知道你是孝女了,孝女莫急,继续吃酒吧。”
在阆都,娘子终身在家中侍奉双亲并不稀奇。凭着这份孝心,双亲亡故后,兄弟还要接着赡养她,否则会遭人指摘。
胡六娘饮了两口酒,说道:“倘若有人能寻我五年,我也不是不能成婚。”
众人都“哟”起来,有人看胡六娘,有人瞧苏绾绾。苏绾绾被看得脸颊微红,低头挟一块羊肉来吃。
胡六娘道:“我前几日途经莲法庵,遇见了蓝波若,她如今已是个比丘尼。”
众人问:“是梁知周笔下那个蓝波若吗?”
胡六娘点头:“我才知道,原来她那一支逐渐落魄,为博名声,故意见到梁知周。那梁知周也是个不知事的,吃了酒,提笔就给她写诗,还将扶枝也写进去了。”
林二娘道:“我说呢,那梁知周只是见过扶枝一面,人都到河西道了,还突然给扶枝来一首。”
“可不止一首。”胡六娘道,“许是过目难忘。”
众人闲聊半日,苏绾绾却没想到蓝波若竟然落发为尼。
是他做的吗?
从迦楼罗寺离开以后,苏绾绾和众人道别。经过莲法庵时,苏绾绾撩起车帘,竟正好见到在门外扫地的蓝波若。
蓝波若认出她,像是怔住,扫帚都没有拿稳。苏绾绾的马车驶出很远,蓝波若仍然呆呆望着苏家马车。
回去之后,苏绾绾让侍女打听蓝波若的事,很快有了眉目。
原来,蓝波若一直想攀附贵婿。她先是看中了郁行安这个天之骄子,千辛万苦讨好了郁轩临,最后却遭到郁行安本人的拒绝。
她来到阆都寻求机会,也为再努力一次。但郁行安仍然拒绝了她,她见到苏绾绾,决定放弃,司马忭却说,只要帮他一次,就给她想要的。
她出手了,她知道苏绾绾这样的人最害怕什么。事情进展如此顺利,司马忭却没有兑现诺言,因为阴谋和背叛是他的本性,他甚至不认为人一定要实现诺言。
她被郁行安抓住了,开头两年,郁行安还想着用她作为人证,解开苏绾绾的误解。后来,郁行安接连遭受严重的打击,卧病在床,将蓝波若抛之脑后。
她本应在此时趁机离开的,但她没有走,也许是因为病榻之上的郁行安,仍然让人无比心动。
玉洁松贞,君子翩翩,如高山雪,如月下仙。
她想给郁行安侍奉汤药,乌辰一直冷着脸不让她靠近,后来不知为何,乌辰改变主意,说道:“你也很美,去吧,让我家郎君忘了那个可恶的小娘子。”
她入内,看见书案上堆着许多纸笺,多是苏绾绾流传在市面上的文章,最上面那一张是岭南道发过来的信,字很漂亮,写出来的却是绝情的话。
她再走近,撩开帐幔,看见内间两只大雁。她知道,大雁难得,这是郁行安向苏家纳彩和问名用的,此时被苏家退回来。
他坐在榻上,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姿态却仍然优雅端庄。他抚摸着那两只大雁,大雁啄他的手,他皱了一下眉,却没有收回来。
大雁一下一下啄他的手,他眉目不动地抚摸。蓝波若走到他近前,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抬起脸,一滴泪就那样滚下来。
蓝波若这才知道他在哭,怎么会有人这样安静地哭泣,心碎的时候也这样动人。
在这个刹那,蓝波若几乎忘了他的家世、天资、财富和举世瞩目的成就。
她当时想着,哪怕他是一个田舍郎,长成这副模样,她也嫁了。
郁行安却对她道:“出去。”
蓝波若蹲下身,说愿意服侍他。
郁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什么情绪。他没有再流泪,只是吩咐人进来,将她带走。
后来她听说乌辰因为此事挨了罚。
再后来,她听说苏绾绾在阆都受了皇帝的欺负,被夺走了写出来的书,当苏绾绾和司马忭一起行走的时候,曾有人听见锁链的声音。
她想,这算什么欺负,何况只是谣传而已。书算什么,锁链算什么,倘若皇帝愿意迎娶她为皇后,照拂她的父兄,她愿意接受这些。
郁行安却因为谣传发了兵。
他登临大宝,父兄又来寻她,说波若啊,我们想将你献给圣人,圣人不愿见我们。圣人有一个还算看重的副将,你去给他为妾,可好?
为妾吗?
蓝波若不是没有想过的,但她唯一想过的,是做郁行安的妾。因为她见过苏绾绾,知道她明亮、温柔,又才华横溢。郁行安眼里只有苏绾绾,她偶尔会想,哪怕做一个妾,这两人也不会苛责她。
最终蓝波若还是应了好,去见那个副将,才知道他比她大了二十岁,虽然目如鹰隼,很有几分犀利,却粗鲁爱打人。她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逃出来,父兄却用各种难听话斥责她。
恍惚间她想起了苏绾绾的文章。
被关在郁家的那段日子,她听人说,郁行安总是在读一个人的文章。她猜到那是苏绾绾的文章,于是也找来读。
她通琴棋书画,却不怎么爱读书。出于了解郁行安的心思,她忍耐着读完了苏绾绾流传出来的所有文章,其中一句“殴妻者当义绝”,她不知为何记得很牢,也许是因为父兄说过,夫殴打妻,乃天经地义。
她想,她听从父兄的话,似乎也没有过得有多好,连郁行安都不愿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