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行安一直没对她说别的话,苏绾绾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他读文书。她犹豫许久,才道:“倘若圣王当年未起意纳蓝六娘为妾,万事皆为臣女之过也。”
郁行安仍在读文书,眉目清冷,一如昨夜。
他是伤透了心吗?也是,倘若乌辰所言都是真的,换作是她,她也伤透了心。
不知道在岭南时,官兵的长剑刺中了他哪里。他嗓子因风寒嘶哑,大约被刺中之后,喊都喊不出来吧。
苏绾绾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感觉头上发饰沉重。她慢慢将发饰拆下来。
这么多年了,她仍旧做不好这些事。凤冠缠住了她的头发,她折腾了两下,没有拆下来,于是站起身,打算去殿外叫宫女。
她经过郁行安身边时,嫁衣拂过他的衣袖。
郁行安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低着眼睫,视线落在文书上。
苏绾绾感觉眼眶发酸,发现他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冷淡,平静,方才一直让她保持行礼的姿势,膝盖都发酸。
她没忍住吸了一下鼻子。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凤冠扯着她发根,她已经无暇去管。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苏绾绾低眸回身,看见郁行安的手。
这只手曾经修长如玉,只用来读书作画,此时手背上一条极浅淡的伤痕,像是被什么划伤,却无损于它的美丽。
他只扯了一下苏绾绾的衣袖,就松开手。
“我从未起意纳他人为妾。”他重新拿起文书,说道。
苏绾绾停住脚步,她犹豫片刻,慢慢往回走,站在郁行安身边。
“圣王。”她耳根烫得要命,轻声道,“既如此,圣王可愿为臣女卸下发冠?”
她说出口,才发现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问话,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郁行安抬头望着她,两人在日光中对视。
从前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如今却很深,像遥远漆黑的夜海。
他许久不说话。苏绾绾慢慢挪开视线,耳根的热意消减,感觉自己的心骤然冷下来。
郁行安放下文书,抬了一下手,示意苏绾绾在他身边坐下,他抬手为她拆卸发冠。
两人坐得近,郁行安更高一些,像是用影子把她圈在怀里。微烫的初冬暖阳被他隔绝在外,苏绾绾闻到了他独有的清冽气息。
他似乎无意拖延,动作并不慢,指尖有时候会碰到她发顶。他指尖很冷,总是冷得苏绾绾心脏一缩。
“圣王的手似是比从前更凉了。”苏绾绾盯着他的衣袖说。
郁行安动作停住。
苏绾绾抬头,发现他正垂眸望她,眸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正在这时,乌辰撩开帘子入内。他见到两人的姿势,一愣,旋即低下头道:“登基大典备好了,诸臣待圣王前往。”
郁行安的手重新动起来,为苏绾绾拆下头上的发冠。那些乌发被缠绕在金累丝凤上,郁行安动作很稳,没有扯痛她一丝一毫。
最后,他将发冠搁在桌案上,站起身,对乌辰道:“走吧。”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东西割在她心脏上,一种轻盈的痛感,像是胸膛里呼啦啦灌进了冰凉的风。
她伸出手,拽住郁行安的衣袖,低声道:“圣王还会回千椒宫吗?”
郁行安停步,背对着她,苏绾绾屏住呼吸,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他却开了口,慢慢道:“还会回来。”
苏绾绾的呼吸骤然恢复,她松开手,还待说些什么,郁行安却已经举步走了。
他背影挺拔如松,一次也没有回头。
苏绾绾怔然望着他背影,旋即低头,看见书案上的发冠。发冠上还带着他们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发冠,指尖从被他碰过的金累丝凤上滑过。
第52章 上药
战旗迎风招展,偌大的千定宫广场上立着无数英姿勃发的士兵,台阶下站着有从龙之功的将领与谋士。
他们翘首凝望伫立在台上的郁行安,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战旗的声响,以及礼官的声音。
礼官手持玉板,宣读郁行安的功绩。等他念完,众臣三请三让,迎郁行安荣登大宝。
士兵们脸上还浮着血迹和刚毅的战意,他们齐齐跪下,山呼道:“圣人圣明神武,万寿无疆!”
嘹亮的声音仿佛刺破长空,天下改换新的主人。司马忭即位第五年,大裕亡,郁行安建夏朝,君临天下。
大典结束时,已是日薄虞渊,晚霞万道。郁行安挥退众人,走下台阶,望着一处出神,乌辰跟着望过去,才发现是一个擦拭廊柱的宫人,她身披合欢红帔帛。
他在望着别人的合欢红帔帛出神。
这合欢红帔帛的样式有些熟悉,乌辰仔细回忆许久,才想起苏绾绾似乎也有这样一条帔帛,她还算喜欢,戴过三五回。
过了好一会儿,郁行安仿佛是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宦者抬来步辇,恭谨询问圣人要去往何处。
“去千椒宫。”郁行安说。
千椒宫的宫女们仍是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样,她们看见郁行安,毕恭毕敬引他入内,他穿过逶迤廊庑,进了寝殿,发现寝殿空无一人。
“她去了何处?”郁行安停顿片刻,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乌辰提醒道:“苏家小娘子去了何处?”
“小娘子……出宫了。”宫女道,“苏家来了人,道小娘子有一侍女自尽未遂,小娘子便匆忙离宫,给圣人留了一信。”
宫女递上信。
郁行安拆开,扫了一遍,目光在她的字迹上徘徊,最终将信放下。
他出了千椒宫,换乘步辇,上了皇宫最高的明月台。
举目远眺,果然望见她的背影。
她之前是有凤辇的,但改朝换代,他还没赐给她新的。
她带着侍女走出宫门,卫兵们见到是她,放她出去。她俯身上了马车,似乎是回头了,又似乎没有。隔太远了,他看不清。
郁行安目送马车远去,收回视线,走下明月台。
……
苏绾绾回到家,看见憔悴的星河。
星河是悬梁自尽被人救下来。她不敢抬头看苏绾绾,只是断断续续地对苏绾绾诉说了帮助司马忭的原因。
苏绾绾这才知道,星河竟然仰慕司马忭,只因司马忭帮助过她几回。尽管星河自己也知道,司马忭伸出援手,完全是因为她是苏绾绾的婢女。
但她仍然无法忘记自己的情愫。司马忭当年找到她,许诺事成后解除她奴籍。她忐忑地提出想做他的妃嫔,他看着她笑了:“好啊。”
于是她放手一搏。
星河道:“圣人当时确实赠了小娘子一扇,但那扇面不是泼墨山水,而是一幅工笔花鸟。婢子……悄悄换了。”
星河:“河西道也从未有过圣人纳妾的传闻,那诗卷……是大裕末主命人编纂的。那人自称作出的诗无法与圣人匹敌,大裕末主道:‘这却无妨,她定然不会多看。’”
苏绾绾面色复杂,谎言揭开一角之后,剩余的疑虑也有了解释。她让棠影依律法处置星河,站起身,出了听竹轩。
冬风萧瑟,她不得不承认,她和郁行安之间确实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不会这样时冷时热,像温柔的情人,又像遥远的海上月光。
从前他见到她掉了一个袖炉,都要赔不是,再将自己的递给她。但她决绝地推开他这么久,这么多年。
苏绾绾站在池塘烟柳边,不知不觉站到天黑。郭夫人遣人来唤她吃饭,她才到前厅,一个宦者忽然喜气洋洋地进来,传来了帝王的口信。
众人俯身听旨,宦者温煦笑道:“圣人食不知味,传苏家三娘进宫侍膳。”
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苏绾绾。
苏绾绾怔然。苏绾绾的父亲苏居旦——如今改朝换代,他已经不是太保了——催促道:“还不快去!”
苏绾绾定了定神,上马车,进了宫门,一架步辇在宫门内等待她。
“我坐这个吗?”苏绾绾迟疑问道。
“正是。”宦者笑道,“宫廷广阔,小娘子不愿让圣人久等吧?”
苏绾绾上了步辇,冷风迎面扑来,她忍不住举目凝望星空。
只有目光落在这些事物上时,她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
苏绾绾回了千椒宫,宫中灯火通明,她被引入侧殿,郁行安坐在食案前,听见声音,抬头望了她一眼。
那视线有些疏淡,像积年不化的雪山。
苏绾绾迎着他的视线,净了手,走至他身边。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交织,仿佛缠住她心脏。她停住脚步,立在他身侧,抬手,示意宫女递箸子。
宫女给她递来箸子。郁行安问:“为何立在此处?”
苏绾绾:“遵圣人之命,前来侍膳。”
郁行安瞥了传话的宦者一眼,宦者忙道:“奴正是将圣人原话传至苏府!”
还是宫女更灵醒些,连忙接过苏绾绾手中的箸子,又请她入座。
入目皆是珍馐美味,苏绾绾和郁行安一起用膳。郁行安用膳的姿态仍然如以前一般优雅从容,但他手背上浅淡的划痕让苏绾绾在意。
用完膳,宫女说天色已晚,阆都已经宵禁,问她要不要住在皇宫。
苏绾绾犹疑。
郁行安目光微黯,负手眺望天际。
苏绾绾决定做一个勇敢之人。她应了好,宫女为她收拾出千椒宫的一间侧殿,引她前往。,
郁行安不知为何跟在她身侧,也一道去了。苏绾绾侧头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伸出手,悄悄拽住他衣袖。
“何事?”郁行安声线平缓。
苏绾绾轻声道:“臣女从家中带了祛疤的膏药。”
郁行安沉默,但到了侧殿中,他却没走,撩袍坐在榻上,将手搁在书案上。
苏绾绾驻足片刻,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取出膏药,牵过他的手,为他上药。
他的手腕骨清瘦,指节修长。静谧月光从窗外洒落,苏绾绾上着药,一时有些失神。
她其实也不知道这类膏药有没有效用。
但她已经无法再像芳霞苑藏书楼那般,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神女安慰哄骗他了。
苏绾绾垂眸,将膏药递给他:“臣女上好了。”
郁行安颔首,接过膏药,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去。
这夜苏绾绾难以成眠。接下来两日,她一直没有看见郁行安,询问才知,他在千定宫处理政事。
开国后总是很忙,苏绾绾站在宫道上,看见来来往往的官员,决定先向郁行安辞行,回去整理她的书卷。
她总不能一直待在皇宫,什么也不做。
但她担心别人传错了话,造成新的误会,于是自己坐步辇前往千定宫。
虽然,之前宦者说,为她准备步辇,是因为不能让郁行安久等,但这么多天过去,留给她的步辇和宦者都没有被收回去。
苏绾绾到了千定宫,下步辇,门口守着的宦者似乎得到过什么命令,也不通禀,直接引她进去。
她穿过长廊,宦者撩起书房的门帘,她正巧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子跪在地上,仰头和郁行安说话。
这娘子鬓发微斜,从衣着来看,应该不是宫女。
郁行安坐在榻上,垂眸看着那娘子,还搁下了手中的朱笔。
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宦者道:“启禀圣人,苏家小娘子到了!”
郁行安抬眸望过来,那娘子也整理好自己的鬓发。
苏绾绾对郁行安行礼,低头道:“臣女欲先行出宫。”
“可。”他语气平静。
苏绾绾等了等,郁行安没有再说话,还开始低头批奏折。
苏绾绾沉默,那娘子身上不知熏了什么香,一阵一阵飘过来,铺天盖地的。
她道:“臣女乃是回家整理书卷,并无旁事。”
——你还会传我入宫吗?
郁行安果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蘸了一下墨水道:“倘若你愿意,也可在皇宫内整理书卷。翰林院还缺几个擅算学之人,我从前赠你那些书卷,你可译成九州语言,传道授业。”
那娘子在一旁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苏绾绾沉寂。
虽然他的提议很让人心动,百里嫊听见应该也会欢喜。但是,她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已经将他赠的书卷都转赠他人了呢?
她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因为她并不需要以谎言为生。郁行安从她的静默中读懂了什么,他慢慢搁下笔,抬头,凝望苏绾绾。
苏绾绾无端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失望。
她再次回忆起了分离的这些年。那日她准备从岭南道回阆都,侍女清理着她烧出来的纸卷余烬。她喝了酒,也不记得自己在信里写了怎样伤人的话,总之,她让人将信寄出去了。
她不知道信有没有寄到。结合司马忭和乌辰的话,郁行安那段时日应该是卧病在床,还被她父亲退婚了。
苏绾绾以为他会说一些冷冽如寒冰的话,他却只是收回视线,提笔道:“去吧。”
苏绾绾立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话要说,只好走了出去。
千定宫外,天光明亮。
苏绾绾仰头盯着这日光,盯得脖颈都发酸,那娘子终于出来了。
一个面生的官员在外头等那娘子,见她出来,迎上来问了几句,随后摇摇头,携着她走了。
苏绾绾上了步辇出宫,隐约听见那娘子道:“她是何人?怎可乘步辇?”
不知官员说了什么,那娘子噤声,步辇越走越远,将他们甩在身后。
苏绾绾回家,埋头整理书卷。这是她之前就打算编纂出的第二卷 书,她之前写的第一卷赠予友人,人人都赞她才华,但人人皆说读不懂,发售到市面上的,也多半是为人珍藏,却不是出于钻研算学的目的而去买。
苏绾绾决定编纂一本更浅显的。
她提笔写了数日,总是失神,低头一看进度,也觉得堪忧。
偏偏父亲苏居旦还总是遣人来问,怎么郁行安不再召见她了?她是不是开罪了郁行安?倘若如此,速速去赔罪,云云。
苏绾绾头疼,可是她心想,以千定宫的忙碌程度,郁行安一时想不起她来,也是寻常。
何况那日他虽然没有骂她,但分明是失望的。
苏绾绾干脆搁下笔,出门去吃玉锦糕。阆都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似乎人人都在观望局势,月锦楼仍然开着门,但也门可罗雀。
苏绾绾进了月锦楼,吃了糕点,又去皇宫门口徘徊。
她徘徊了半日,兵卫没有上前驱赶,她忽然意识到,她似乎可以随时入宫——缘于郁行安不知何时下达的命令。
此时天已经黑了,暮色笼罩,马上就要宵禁了。
苏绾绾决定先回家,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的马车停在巷角,她走过去,正打算上马车,忽然一架马车从宫中驶出,六马并驱,是圣人乘坐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