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觉得屈辱,她拿出剪子,想绞断它,最后只是让侍女寻来工匠,小心地将它拆下来。
她将镣铐丢在榻上,对侍女星河道:“下回圣人来此,你提前禀报。”
星河瞅着榻上的纯金镣铐,亦是面色变幻:“是。”
司马忭总是来寻她,她只好将镣铐拆拆戴戴。她从未觉得权势是一件如此让人痛苦之物,这天她卸下镣铐,几乎忍无可忍,要将它扔进火炉,忽然听人道:“郁家……造反了。”
苏绾绾动作停住,过往的记忆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侍女棠影打量她的面色,小心翼翼道:“郁家发了檄文。”
棠影停顿许久,声音轻得让人听不清:“根据檄文所述,郁二郎……似乎听到了阆都的流言。”
第50章 围困
苏绾绾让棠影拿来檄文的抄本,她坐在桌案前读。
这篇檄文名叫《讨司马忭檄》,文辞璀璨,旁征博引,历数司马忭的种种罪行,其中小半句,确实提到了她。
但这么短的半句,在数百字的骈文中毫不起眼,如同一个小小的点缀。
苏绾绾垂眸,将这篇抄本放至一旁,起身出了书房。
书房之外,天光明亮,苏绾绾的脚腕已经没了束缚,却仍有沉重之感。
她走到家中池塘边,见烟柳弄晴,春深花浓。半晌后,她问道:“郁家怎会举族造反?”
棠影立在她身后,回道:“郁河西退位让贤,郁二郎为郁家家主。他游说各道节度使,如今已联合六道,起兵征伐阆都。”
短短几句,触目惊心。大裕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还有几道仍忠于司马王朝?
时光如流水,阆都众人很快无暇顾及帝王的私事,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来势汹汹的叛军上。
据闻,山北道节度使因郁行安当年功绩,主动投靠郁家。郁行安连战皆捷,势如破竹,硝烟气息越来越近,很快,连虞江道节度使也因兵败,转投郁行安。
阆都粮价节节攀升,一些异域商人连夜逃亡。朝廷开始派兵在街上巡查,抓捕散播不利言论之人,然而这无济于事,阆都贵人们的宴会慢慢停了,每个人私下会面,都忍不住议论叛军之事。
苏绾绾不知道司马忭为了应对叛军,做了哪些努力,她只看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没有再舒展过。
初冬,寒风凛冽,苏绾绾坐在窗前读书,侍女进来送茶点,对她道:“郁二郎已兵临城下,围困阆都。”
慌乱像火一样席卷了整个阆都,苏绾绾没来得及得知更多的消息,就被告知,大婚的日子提前了。
司天监算出来的吉日是在这年冬末,但司马忭下旨将它提早到五日之后。
好在礼部准备了这么久,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那天夜晚,苏绾绾穿着嫁衣,被人扶上凤辇。
灯火煌煌,丝竹管弦之声盈耳,她的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凤辇入高高的宫门时,苏绾绾听见两个宫人脸色苍白地小声议论:“城破了。”
阆都城墙高大,物资丰饶,哪怕强撑,或许也能支撑数载。
这么快破城,是因为他又策反了什么人吗?
苏绾绾无暇多想,因为宫门在她身后关闭了。
皇宫戒严,气氛像绷紧的弓弦。司马忭眉心皱得很紧,但在看见她时,仍然放松了眉头。
礼官在一旁高声吟唱:“今夜吉辰,圣人迎苏氏女为后,伏愿……”
司马忭攥住苏绾绾的手,嗓音微哑:“扶枝,我们终于成婚了。你成我的人了。”
他攥得很紧,紧到苏绾绾有些痛。礼官一念到敬告先祖,他立刻攥着她祭天拜祖,拜到一半时,一个宦者跌跌撞撞进来道:“叛军……叛军打破了宫门!”
司马忭仿佛没有听到,他坚持行完礼,目光射向礼官:“念啊,怎么不念了?”
礼官磕磕绊绊地继续道:“千秋万岁,一凤一凰……”
风声骤起,宫殿的窗被风扑开,宫女连忙上前掩住。苏绾绾感觉头上发饰无比沉重,但她仍然挺直着脊梁。
“扶枝,该去吃合卺酒——”司马忭在她耳边说着,随后,他声音戛然而止。
苏绾绾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到她手上,她低头,看向和司马忭交握的手,动作一僵。
一支箭不知何时射了进来,射得这么准,直中司马忭手腕。
奢华殿中燃了数百处铜灯,灯火辉煌,映亮了外面的夜空。殿门大开,郁行安身披狐毛鹤氅,立在殿外。
他身后跟着无数手持刀剑的士兵,身边还站着一个持弓的人,想来就是此人射出了那支精准的箭。
——郁二郎已兵临城下,围困阆都。
——他曾为卿相,偏又过目不忘,没人比他更清楚阆都布防。
——谁能拦得住他?
这是苏绾绾这些时日听见的琐碎议论。
暮色苍茫,隔着这么远,苏绾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手无寸铁,只立在那里,却所向披靡。
他的气质更为疏冷,从前像一捧温柔的雪,如今像一轮清冷的月。
他的视线落在苏绾绾和司马忭身上,苏绾绾移开目光,他也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他缓步进殿,身后的将士连忙紧紧跟上。
司马忭劈手夺过旁边护卫的长剑,搁在苏绾绾脖颈前。
“你再往前一步,朕杀了她!”
郁行安脚步微顿,司马忭的长剑往里抵,苏绾绾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在她脖颈上。
她不是不慌乱的,这一刹那,她脑海中闪过自己的书卷和郁行安的脸,而后强迫自己忘记这些事。
郁行安望着司马忭,平静道:“汝大势已去,莫作螳臂当车之举。”
与此同时,他身边之人射出第二支箭。
这支箭“唰”地一下,本要射入司马忭的手臂,却从苏绾绾身边呼啸而过,钉入她身后侧的廊柱,箭羽铮铮。
射空了。因为司马忭正巧将长剑掷向郁行安。
郁行安身后将士喧哗,轻松将这柄长剑抵挡。那人又拉弓瞄准,司马忭终于被射中手臂,他倒在地上,疯了一样大笑。
郁行安走到他身前,垂睫望着他。,
苏绾绾就站在郁行安侧方,两人距离一步远。她嗅到了雪松和檀香木的气息,清雅,像是缠着她的心脏。
她往后退了一步。
郁行安侧头,对身边军士道:“将大裕末主带下去羁押。”
“是!”
司马忭被拖走了,他手臂上的血从她身边蜿蜒而过,险些弄脏她的裙摆。
她感觉有点不舒服,却没有再动。
殿外的风很冷,风声寂静,一点点带走她身上的温热。
郁行安就这样站在苏绾绾的侧前方,距离两步远,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
许久后,将士回来道:“圣王!臣等已将大裕末主羁押!”
“甚好。”郁行安转身,“走吧。”
他身边的将士疑惑地望了苏绾绾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跟着郁行安离开。
“将血迹清理干净。”郁行安走了几步,又随意指了个侍女,递出手中袖炉,“这袖炉不够暖,赏你了。”
侍女接过袖炉,颤声道:“多谢……多谢圣王。”
她是苏绾绾的侍女,这几年才提上来做一等侍婢,或许郁行安不认得她。
郁行安走了,脸色发白的宫人们迅速清理干净地面上的血迹,连她身上的血都顺便清理了。
苏绾绾立在原地,侍女挪过来,问道:“小娘子,您冷不冷。”
苏绾绾攥了一下冰冷的指尖,缓慢呼出一口气:“冷啊。”
侍女道:“这袖炉还热着呢,小娘子暂且对付着用吧。”,
苏绾绾低眸,眼睫微颤。
她没有接过袖炉,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用指尖碰了一下。
真暖啊。,
暖得就像入宫前刚备好的一样。
第51章 发冠
夜幕低垂,铜灯寂静燃烧。苏绾绾收回手,说道:“不必了,你用着吧。”
她将双手收回袖中,走出大殿。兵士们驻守各处,或许是因为郁行安下了什么命令,他们并没有肆意劫掠。天际月光疏淡,苏绾绾仰头望了一会儿,忽然想回家了。
没人拦她。于是她带着侍女穿过漫长宫道,快走至宫门时,远远望见宫门仍然紧闭,一询问才知道,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苏绾绾正踌躇着,乌辰带着两个士兵前来。
“小娘子。”乌辰道,“夜色已深,阆都今夜戒严,不若在宫中暂歇。”
乌辰是郁行安的小厮,几年过去,他更加高大,嗓音也沉稳了许多。
苏绾绾垂眸不语,乌辰道:“小娘子不想知道圣王这些年经历了何事吗?”
苏绾绾心里闪过郁行安的身影。那是多年前的望仙楼,他站在檐下,接过蓝波若的一方帕子。
苏绾绾摇头。
乌辰的神色冷下来,他停了停,仍然说道:“小娘子不辞而行后,圣王寻了您两年。他走过阆都、虞江道、山南道、山北道,几乎每日都在寻觅……圣王当时以数万两黄金悬赏,却得到了小娘子被埋在山北道雪山的假消息。那雪山终年不化,圣王不顾严寒,带人凿开雪山,挖出尸骨,他认出这并不是小娘子,神色骤然放松,终于倒下,他那时已染了严重的风寒。”
苏绾绾沉默,听见乌辰道:“后来,圣王又得到小娘子在岭南的消息。他不顾病体,找到岭南,站在百里嫊家门外,与大裕官兵对峙!当时圣王嗓子已咳得几乎说不出话,小娘子留下那样一句话,圣王不顾兵刃追上,大裕那群黑心肝的官兵,竟直接用长剑刺过去!”
“奴等舍命救下圣王,圣王重伤,卧床不起,苏太保在这时遣人来退婚……”乌辰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低头道,“小娘子是贵人。贵人之事,奴本不该置喙。但奴跟了圣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圣王露出那样绝望的表情,从前,无论阿郎如何逼迫,圣王都不曾露出那副模样。”
苏绾绾以为下雨了,她抬头,发现仍是一个无雨的夜晚。奇怪,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冷,像淋了一场瓢泼的雨。
她想起那天在岭南,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她转身离开时,听见许多人在惊呼。
后来她进了屋,命侍女不要再提起他。只那一次,她拿出银钱,遣星河去河西道打听郁行安的事。星河带回了郁行安的诗卷,那些诗写得真差,没一句比得过当年他为她写的。
“原来一个人竟可以如此吗?”苏绾绾静了许久,问道,“可以一次同时喜爱两个人?他既如此执着,为何又要纳蓝六娘为妾呢?”
“蓝六娘?小娘子,圣王从不曾碰过什么蓝六娘、黄六娘,小娘子若是以圣王待小娘子之心待圣王,又怎会因这样的误会,让圣王伤心这么多年?”
苏绾绾心绪不宁,看向自己的侍女们。今日大婚,她没有带星河入宫。
“我累了。”苏绾绾对乌辰道,“可有供我休憩的宫室?”
“圣王命人羁押了礼官们,却并未对小娘子下达禁令。”乌辰道,“奴寻思,小娘子可随意挑选宫室休憩。”,
“何处皆可?”她问。
乌辰:“应是何处皆可。”
苏绾绾道:“那我要去千椒宫。”
千椒宫是帝王住所,也是帝王读书之处。
乌辰露出惊诧神色,很快掩饰好,带着苏绾绾前往。
皇城在夜空下显得幽邃,四处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的气息。今日并没有观礼的宾客,因为城破之后,司马忭大约是怕又有人打开宫门,迎郁行安铁蹄入内,干脆将不必要的人都赶出宫,仓促地行完礼,但仍然没来得及喝完合卺酒。
如今全城戒严,苏绾绾的亲友恩师们大约都在家中。皇宫中,除了苏绾绾一行人,没有人乱走。,
士兵们都看见了苏绾绾,却没人阻拦她做任何事。
终于到了千椒宫,这里没有郁行安,只有惶惑不安的宫女们。她们见到苏绾绾,一时摸不清该唤她什么,便呼作“小娘子”。
苏绾绾说想在寝殿歇息,宫女们犹豫,看见她身边的乌辰后,连忙照办。
苏绾绾被引入寝殿。寝殿宽敞,往内是一张奢丽的床,窗边有一面宽大的榻和桌案,另有许多富丽堂皇的纹饰。
苏绾绾走至榻边坐下,所有人退了出去,给她留了几十处铜灯。灯烛静谧无声地燃烧,苏绾绾凝望烛火,辨不清自己的心绪。
然而,光阴寸寸挪动,她始终没等到郁行安。
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从窗外洒进来。苏绾绾终于抵不住困倦,趴在案上入睡。
在梦中,她似乎被日光照耀,越来越晒的日光热得她将眉头蹙起,但很快这日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眉头舒展,沉沉睡了一觉。
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目光所及,是自己身上的嫁衣衣袖。
是了,她昨日还在大婚,今日便睡在千椒宫里。
她的眼睛还有些惺忪,感觉侧脸射来一道刺目的日光。她侧头,发现窗外金乌高悬,太阳照射在她身上,梦里明明没有这样灼热的阳光。
她嗅到了很淡的雪松和檀香木味道,于是抬头,看见了郁行安。
他坐在她对面,手上拿一卷文书,正低头阅读。
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他似乎是清减了,他睫影浓重,眼下一片乌色,连日来应是未曾好好入睡。
尽管如此,他仍是极美的,整个人笼在日光里,如朦胧的玉。
苏绾绾坐直身子,观察了他一会儿。
他放下文书,抬眸瞧见她:“醒了?”
他神色自若,嗓音平静,如同问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娘子。
苏绾绾心里骤然一缩,想回应,张了张唇,又颓然合上。
她站起身,才发现头上的发饰已经被睡歪了。她用手扶住这些沉重的发饰,说:“圣王。”
她俯身行礼,以此掩盖自己的神色。
阿娘说,越是遇到紧张的事情,便越不要失礼,露出慌张神色。她没有忘记阿娘的教导。
郁行安视线落在苏绾绾发顶,眸色漆黑深邃。
苏绾绾低着头,保持行礼的姿势,许久没有听见他开口。
她的膝盖发痛发酸,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他道:“不必多礼。”
她站起身。
郁行安虚指对面的局脚榻,示意她坐。
她坐下,想开口,郁行安又拿起一份文书。
他读文书的速度很快,偶尔提笔写下批复,大多数被他丢到一旁。,
苏绾绾瞥了一眼,发现被他丢一旁的,多半是投诚的文章,上面多是溢美之词,呼他为“圣王”。
圣王这个词,其实是一种谀称。听闻郁行安一开始游说各道节度使时,众节度使心思各异。后来,他以种种手段收拢兵力,被众人拜作圣王,一路势如破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