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谢禾宁方才醒来。她微微动了动,只觉得浑身酸痛难忍。
中衣已经被人换了新的,身上也是觉得清爽,谢禾宁迷迷糊糊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屋子里很暗,但透过遮挡的窗帘缝隙尚能辨别出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
她没看见李昌烨,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强撑着身体正准备下床时,见李昌烨蜷缩在地上靠着木床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床,蹲在李昌烨面前,看着那张俊朗精致的面容。
谢禾宁暗自叹了一口气,抬手缓缓去触碰他紧缩的眉头。肌肤相触仅仅一瞬,李昌烨便惊醒了,一双黑瞳正对上谢禾宁的眼睛。
“怎么没上去睡?”
李昌烨紧盯着她,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随后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委屈道,
“你怎么都不怪我,阿宁,我对你这么不好你怎么都不怪我?”
谢禾宁伸手安抚着他的脊背,他们是这皇城里靠相互依偎报团取暖的两个人,他懂她谨小慎微,她知他心中苦楚。
她已经过了双十年华,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了,更应珍惜当下,珍惜彼此才对。
“我曾以为只有我爬的够高,当上太子,当上皇帝才用能力保护好你,能三媒六聘十里红妆的将你娶进门。可真到了那一步我才知道原来做皇帝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当初若早知如此还不如放弃这一切我带你走,我们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寻常夫妻生活......”
李昌烨紧紧地握住谢禾宁的手,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当初他就不该走夺嫡的这一步,他就该按着自己原来的路径,待隆德帝百年后某个逍遥王爷带着谢禾宁云游四海,永远将她绑在身边,让她一辈子都只能属于自己。
什么江山,什么皇位,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好与不好与他何干?他为何要替之担着?他想要的从始至终都不过一个谢禾宁。
李昌烨双手紧握着她的肩膀,眼神坚定的看着她,良久后他开口道,
“阿宁,你信我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掩人耳目的假象,除了你,我这一辈子谁也不要。”
谢禾宁点了点头,抬手轻抚他的眼睛,心中压抑着的多年的委屈与酸涩在此刻化作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伏在李昌烨肩上小声哭泣。
两个心避无可避,时隔三年,他们终于卸下伪装坦诚相待的拥抱在一起,一如初见时的那般模样。
第62章 风起
咸宁三年, 五月初十。
天方亮,大街小巷便已响起了人声,京城许许多多的百姓聚在贡院门外, 等待着会试放榜。
受北方雪灾影响,今年这一场会试举办的比起以往晚了些, 放榜时间更是延后了一个月。不过这次是新帝登基后举办的第一场会试, 参与的人数翻了一番不说,意义更是非凡。
前来看榜的百姓, 以及王公贵族的马车仆人更是挤满了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时辰一到,贡院的大门被打开了, 衙役将黄榜张贴起来, 顷刻间所有百姓都涌了上来,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单里,找寻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更是有人守在黄榜附近,见有中榜之人连忙拉住企图为自家女儿寻一名半只脚踏上青云路的好夫君。
春闱放榜的结果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李昌烨批阅奏折时, 祝英抄录了中榜之人的名单呈给他看。
“今年参考人数比起以往要多了许多, 臣见其中有好几位才华横溢的贡生,待到殿试过后陛下您可以亲自挑选一番,选几位可塑之才来培养。”
李昌烨点了点头,他刚登基不久,根基尚未稳。如今朝堂之上多的是攀附言氏一族之人,他想避开言阁老培养自己的人脉, 就必须亲自从这批贡生中入手, 以免他们最后成了言阅的门生, 受他差遣。
“这份名单送去给老师一份,叫他也帮朕参谋一下哪些是可用之才。”
“臣,遵旨。”
祝英握着那份名单犹犹豫豫地站在李昌烨身边,并没有离开。
他不知该不该开口,几番思索后缓缓道,“陛下...今年翰林院新选进来的庶吉士如何处理?”
李昌烨微微皱眉,像是不明白祝英问这话什么意思,“和以往一样,谁选进来做谁的门生,统一入学学习三年,考核合格后再分配官职。”
祝英半晌没说话,李昌烨抬眸瞟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嗯...陛下,翰林院有一位已经连续三年考核成绩优异,尚未授予官职......”
李昌烨手上一顿,他放下来笔,脸色一点点阴郁起来。
祝英见此连忙行礼,“陛下,我朝自建立至今从未有庶吉士通过考核却不授予官职一事,这些年傅翰林虽已经通过考核,但早课晚学从无一日缺席,更是毫无怨言。如今新的一批庶吉士即将入翰林院,傅翰林难免会受人指指点点。
再加上刑部尚书傅司兴在位多年兢兢业业,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不满,陛下就算看在傅尚书的面子上,也应加以宽宥放他儿子出翰林院。”
李昌烨面上依旧是冷冷地,祝英有些摸不准他的脾气,唯恐今日之言惹怒了皇帝,跪了良久也没敢抬头。
“这话,是你自己要说的,还是受别人之托?”
祝英将身子弯的更低,“臣昨日前往刑部送文书时,刚好撞见傅尚书发火教训儿子,臣从他们只言片语中大约猜想到是因为此事。
陛下,当年薛大人和傅翰林一同考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他们更是有京城双壁之称,如今薛大人已入内阁,而傅翰林却在原地徘徊,傅尚书心中不悦也是情有可原。臣今日所言一切都是为陛下您着想,绝无半点私心,也未曾受人之托,还请陛下明鉴!”
李昌烨抬手扶额,叹了一口气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此事等殿试结束后在解决吧。”
然而谁也没想到,还未等到殿试到来,风雨便已经悄无声息的接近。
次日早朝,都察院御史崔进突然站出来,弹劾今科会试中的两位考官收受贿赂、泄露考题、徇私舞弊。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议论纷纷,众大臣面面相觑。
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前指责崔进空口无凭,造谣生事。然而崔进是个脾气倔的,当即就将头顶的乌纱帽摘了下来,用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察,还众贡生一个公道!
崔进所弹劾的两位考官皆是言阁老的门生,他又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此事虽明面上同言阁老并无半分关系,可朝堂众人的眼睛还是纷纷望向了站在前排,神色如常的言阅。
整场闹剧中曾玉堂一言未发,他仔细打量着这群人时,眼神无意间同龙椅上的那位皇帝相碰。
师生二人对这熟悉地情景心照不宣,李昌烨冷静自如下令派三法司共同彻查此事,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真相。
科举舞弊的消息一经传来,一时间整个京城流言四起,那些落榜的学子群起而奋之,纷纷聚集起来向朝廷讨要说法。
即便是朝廷派人下去安抚,也阻挡不了贡生恼羞成怒,他们不顾劝阻将事情越闹越大,甚至同维持秩序的衙役起了冲突,很快场面乱作一团,更是发生了踩踏事件,造成好几名年纪小身体弱的人受伤。
徐青芜特意从锦衣卫办差大院出来,虽说这些事不归锦衣卫官,可他从这似曾相识的混乱的场面中敏锐的觉察到了微妙之处。
他揉了揉脖颈,觉得背上已经痊愈的廷杖伤又好像疼了起来。
还未等到他将此事告知李昌烨,有学生混乱之中撞到禁卫军的长刀之上,当场血溅三尺。
这一撞,撞破了其余学生的理智,他们纷纷奋起攻之,无奈禁卫军只好将闹事的学生先行关押拘禁。
中了榜的贡生正在接受三法司的追个调查,落榜的学生因为闹事被关押,整个京城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当中。
得知消息的李昌烨气怒交加,因丈田令受阻碍一事,前任内阁首辅钟勉于朝堂之上撞柱而亡,以死明志。
后又因他登基后为了稳固根基,排除异己,将许多依附谢氏和言氏的官员加以打击,如此种种就已经让许许多多的文臣和读书人对他不满。
他登上皇位后的第一次会试,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稍有差池,只怕要让天下读书人彻底对他这个皇帝失望,对朝廷寒了心。
然而事情闹到这里还不算结束,次日一早言阁老当着众朝臣的面脱掉官服,自请停职。待事情调查清楚后,若是与他摆脱不了关系便任凭三法司处置,若是没有,便辞官反乡,从此在不涉足朝政。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更是有许多官员站出来替言阁老打抱不平,李昌烨冷眼看着朝堂下这些义愤填膺的官员,不断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三法司查了多日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指正言阅,李昌烨握着龙椅的手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看不出来这是言阅以退为进的激将之法。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明天中午发~
故事中众朝中官员在隆德年间和新帝登基后官职发生的变化给大家汇总一下,以便观看。
徐青芜 锦衣卫千户→锦衣卫都指挥使
祝英 内学堂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
薛时卿 翰林院庶吉士→文渊阁大学士
傅沉舟 翰林院庶吉士→(暂不剧透)
钟勉 吏部尚书、内阁首辅兼太傅→身故
谢礽 翰林院编修→户部左侍郎
言阅 吏部左侍郎兼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
曾玉堂 吏部右侍郎兼文华殿大学士→户部尚书兼内阁次辅
第63章 鱼汤
李昌烨被前朝这场闹剧搅和的心烦意乱, 一连几日内侍派人送往未央宫的消息都是叫谢禾宁不必等候,陛下宿在御书房。
这日晚上,谢禾宁在得到同样的通禀后, 有些担忧李昌烨过度劳累,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鱼汤想送过去给他做宵夜。
这段时间她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整日在房间内昏昏沉沉, 若是偶尔能出来走动时方才觉的耳清目明些,但她性子冷, 一向不爱热闹。
谢禾宁和宫女采薇一起打着灯笼,带着新熬好的鱼汤到达李昌烨书房门前时, 他正在与官员谈话。她不想上前打扰, 便告诉宫人暂时不必禀报,她在外等候便好。
今早下过一场雨,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清冷的月光铺洒在庭前, 衬得周围清亮亮的,也衬得谢禾宁映在水洼里的倒影又薄又好看。
徐青芜自门外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晃晃悠悠的走进来, “美人提灯, 这么晚了叫下人来送东西就行,外面最近不太平,你还是少走动的好。”
谢禾宁转过身,见他身上还配着刀,笑了笑,“说起来, 自打回来以后一直都还没机会去见见你, 你的伤可好些了?”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徐青芜抱着手臂, “我还以为你满脑子都是里面那个人呢。”
“嗯,也不是……回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那确实,你入宫这几个月,我快把平常一年的活都干出来了。”
……
徐青芜觉得她有意思,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禁逗,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唉对了,你之前找我关照的那个谢延卿和你是什么关系,以前没听清谢家还有这号人物。”
谢禾宁侧头,“你消息这么灵通,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他和谢家有没有关系你还不知道嘛?”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徐青芜说,“不过我提醒你,这人城府极深,我看不透他。据说他出身寒门,后来受钟太傅提携才有今天,可隆德十八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麓安惨案。”
“麓安惨案?”
她只知道隆德帝晚年昏庸,导致朝政被谢言两家操控,而谢言两年争斗不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乱作一团,但她并不知道这同谢延卿有什么关系。
徐青芜点了点头,“那会儿你已经不在宫里,有人控诉麓安书院有叛国之人,几十名受太傅提携的学生都被抓入诏狱,大多不堪受辱咬舌自尽。后来的事你应该也听说过,钟太傅于朝堂之上撞柱而死,以证清白。
我查了当年的外出记录,当时这个叫谢延卿的被派往外地做编修,所以成为了此事件中除薛时卿以外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人。
但奇就奇怪在这里,同为受太傅提携的门生,其他人宁死不屈,而他虽侥幸逃过一劫,此后非但没有想着为太傅报仇平反,还主动攀附言氏一族。”
谢禾宁想起当初言太后放弃让言云衿嫁入宫里,放弃做侯府正室夫人,而选中了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谢延卿,想来就是看中了他这个人识时务,想培养他将来做可用之才。
“可谢延卿拒绝了太后娘娘的赐婚呀,”谢禾宁不解的皱眉,“陛下还赐了他廷杖,你应当是知道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是怕影响自己以后的仕途。”徐青芜歪着脑袋,“太后她老人家想靠为自己侄女选夫婿来拉拢人脉,王侯将相也就算了,谢延卿出身低微。他日咱们这位陛下给言家姑娘封个郡主什么的当一当,我朝驸马无实权,谢延卿的这条青云路就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架空了。”
原来是这样……
见谢禾宁有些错愕,徐青芜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浪荡的模样,“听不明白了吧,这官场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你道行太浅,还得在学着点……所以说我劝你不要插手此事。”
“你父亲,也是因为此事受连累的吗?所以你才留下来接替他的位置?”
谢禾宁算了算,她离宫那一年徐青芜尚且为锦衣卫镇抚使,且徐政稳坐都指挥使多年,并无差错,想来是受到此事影响。而徐青芜从前便说待徐政辞官后要带着他游山玩水,归隐山林。
他大仇得报,的却没必要困在这宫里一辈子,除了为保父亲,她想不到其他原因。
徐青芜嘴角的笑一点点暗下来,他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最终勉强笑了笑道,“也不全是。”
御书房的房门被打开了,有官员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迅速退到一旁。
待人走远后,徐青芜冲她挥了挥手,“行了,快去吧,别让咱们陛下等急了。”随后他指了指谢禾宁手中的食盒,“我帮你这么大的忙,还挨了板子,下次记得带我一份!”
谢禾宁掩面笑了起来,随后在随行宫人的帮助下从食盒中拿下一层,递给徐青芜。
“本就带了你的份,你不来我也是要叫人送过去的。”
“你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懂事啊!”徐青芜接过那透着香味的鱼汤,猛地吸了一口气,“嗯……这熟悉的味道。”他摆摆手,随后提着食盒大步离开。
谢禾宁在宫人的带领下进入御书房后,见李昌烨正垂首合眸双手支撑着头。
谢禾宁轻柔的放下手中的食盒,走上去为他按了按头上的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