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昌宁——顾沉之【完结】
时间:2023-10-31 17:13:08

  后来他考中进士入翰林院,便搬离了侯府,整日跟随朝中众翰林学士同吃同住。
  那时的他逐渐发现了自己和各位先生同僚之间无论是在学识上,还是为人处世上的不足之处,所幸为时未晚。
  时至今日谢礽回想起那一天时仍旧觉得胆战心惊,那日他乘马车回府时本意是取一些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经过侯府侧门时,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正在同一个身穿宫装的人低声谈话。
  那人长着一张秀气阴柔的脸,也正是这张具有记忆性的脸让谢礽一眼认出了他,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福公公身边的小路子。
  朝中大臣私联宦官是为重罪,更何况是其家中女眷。谢礽迈出门的脚步顿了顿,最终收了回来。
  刘氏将一方手帕包裹的东西塞给了小路子,谢礽悄悄走进了些,听到了她们之间见不得人的秘密。
  彼时他入宫为官已有一段时日,对他的那位四妹妹与乐阳公主和三皇子之间的事有一些了解。但他毕竟是个七尺男儿,对女儿家之间的闺中秘事并不怎么在意。
  虽是听闻谢朝云要嫁入东宫感到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兴许是隆德帝顾虑玉柔姑母的临终遗言,才赐婚于谢朝云。
  他也知道他的这个嫡亲妹妹谢朝云自幼被母亲细心呵护如同花朵一般娇养,他不止一次的听母亲说起她生妹妹时月份不足,导致妹妹打娘胎里出来后身体便一直羸弱。
  母亲一直以来都以玉柔姑母为目标,想要培养她的女儿成为第二个元敬皇后,嫁入天家,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谢礽以为她最多只会为谢朝云嫁给太子之事谋划铺路,但他没想到,这条路是踩着四妹谢禾宁终身幸福前行的。
  那晚,谢礽孤身一人在书房中坐了一夜。
  夫子传授于他的道理在他脑海中一遍一遍的闪过,“一家子人,无分大小高低贵贱,都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次日一早,谢礽站在礼部办差大院门前徘徊了许久,最终借口到礼部送户籍册,趁着四下无人时潜入偏房内,在给隆德帝选秀的秀女庚帖中将谢禾宁的那一份偷了出来,扔在火炉中,亲眼看着它一点点烧成灰烬。
第81章 血脉
  入秋后, 京城的清晨凉爽起来,皇城宫檐上经常看得见迁徙鸟雀。
  从边境西巡回来以后,言太后忙于照看小王爷李昌焕的课业, 整日在慈宁宫鲜少走动。
  一年前,小王爷李昌焕的生母, 惠太妃突然因病去世, 言太后顾念他小小年纪失了母亲,亲自接到自己身边照顾。
  有人说, 太后娘娘慈悲心肠,此生虽膝下无子, 却待隆德帝的孩子如同亲生子一般。从前是三皇子李昌烨, 如今又是小王爷李昌焕。
  也有人说,当今天子自登基后同太后娘娘时常政见不合,屡有矛盾。太后收养小王爷也是多一份筹码在手,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
  李昌焕虽年纪小, 贪玩了些。但自从他母亲去世后整个人安静了许多,被言太后接进慈宁宫的这一年, 除了读书写字没有其他不良嗜好, 整个人往书房椅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每日晨昏定省也从来不曾遗漏过。
  他进步飞快,小小年纪已经能对政事有所见解,就连素来严苛的翰林院大学士们也挑不出毛病。
  天子尚无子嗣,太后如此有意栽培亲王不禁让朝中众人感到担忧。结合着之前谢家女入宫一事,如今朝堂之上的言官们管不了什么世家利益牵扯,左右永宁侯中风瘫痪在床多年, 没办法再兴风作浪。此时他们再也按捺不住, 纷纷递折子上去请求皇帝早日册立中宫, 以稳固朝纲。
  言太后自回宫后,麻烦事接踵而至,她夜里总是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但她还是觉得烦躁胸闷。一早身边的宫人伺候她梳洗时,对着铜镜,她看到自己鬓角处的几根白发。一晃入宫这么多年,虽是坐在了这等高位,麻烦事却也只多不少。
  她常常替自己家中那群纨绔小辈感到忧心,他们只知道享受挥霍着百年世家带来的风光荣耀,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一个家族又是怎样在风雨中谨小慎微,摇摇欲坠。
  “昨日内阁的几位大臣联合上奏,还是请求皇帝能出面接言阁老回京,重理朝政,但皇帝那边,似乎是并没有这个打算。”何光中跪在大殿,对言太后埋怨道,“娘娘,此番岭北王已入宫,有他在背后替皇帝撑腰,这事儿若是再拖下去,言阁老当真是回内阁无望了!”
  言太后接过云姑姑递来的热茶,靠在榻上小口抿着。她把何光中带来的折子看了看,说:“当日哀家就劝你们三思而后行,兄长固执冲动也就算了吗,你们也在背后跟着一起闹。此番被人钻了空子,想安安稳稳的回来,没那么容易了。”
  何光中此时已然醒悟当日之事太过草率,言阁老本想以辞官之事相要挟,逼迫皇帝低头认错。未曾想李昌烨反将一军,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可他根本不再想去纠结那些,他现在只知道言阁老不在朝中,内阁大权尽数归在曾玉堂手中。
  如今放眼朝野上下,内阁、司礼监、锦衣卫都是皇帝的亲信,他们在朝中的日子越发难过,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会被排挤处出内阁之外。
  从前他们觉得李昌烨刚登基根基不稳,屡有放肆,然而李昌烨睚眦必报这次显然是动真格的了。
  “太后娘娘,这皇帝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皇帝了。宫外,边境守卫军的那个主将叶明辉不知怎么的对皇帝忠心至极,臣几次三番想拉拢都被拒绝。宫里,锦衣卫的指挥使徐青芜更是个油盐不进的狠角色,这些年朝中多少大臣被他抄家抓进诏狱,折磨得到不成人样。”何光中急躁的吐苦水道:“如今四境兵权大半都掌控在皇帝手中,言云衿姑娘同武定侯的婚事也没能结成,这对我们可是——”
  砰的一声,言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扔到何光中身侧,破碎的瓷片混合着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何光中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连忙规矩跪好。
  言太后厉声道:“哀家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男儿家没本事,惹出的一堆麻烦留给哀家也就算了,如今竟然将过错往云衿身上引。哀家当初想让她嫁给武定侯,你们千方百计阻拦,非要她入宫接替谢朝云的皇后之位,如今没了兵权,倒是怪罪起哀家的云衿来了!”
  言太后极少这般大动肝火,殿内一片寂静,左右的宫人早已经跟随着云姑姑一同低着头跪了下去。
  何光中见状,连忙膝行上前,狠狠的抽了自己几个巴掌,说:“太后息怒,是臣愚钝口无遮拦!”
  “云衿同翰林院的谢延卿婚事已定,过聘之人不受本家祸难牵连,你们今后无论是惹下多大的灾祸,都与她无关,以后这种话不必再提。”
  “是、是……”何光中连忙点头道。
  言太后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听说皇帝又对谢家出手了?”
  “确有此事,谢家的那个小将军谢云铮无召私自返京,被皇帝发现了,赏了三十廷杖,是锦衣卫徐青芜亲自过去监的刑。”何光中想了想转了个身,朝着太后的方向继续说道:“臣还听闻,户部侍郎谢礽不知为何被皇帝罚跪了一天一夜,回府的路上整个人都需要别人扶着走。”
  言太后微仰起头,顺着宫檐看向明净的天,随后轻笑了一声,说:“为何?自然是为了他那个放在心尖上的谢家小庶女,因着从前谢家用嫡女代替了庶女,夺走了她皇后之位,皇帝这般折腾不就是想帮她出气罢了。”
  何光中顿感心惊,“太后娘娘,此番朝中群臣极力劝皇帝册立中宫,倘若这事成了,日后诞下子嗣谢家便又可借机东山再起,到那时对我们极为不利啊!”
  “皇帝不会允许谢家有东山再起之势,这些年他受到来自谢氏一族的威胁比起我们言氏只多不少。”太后目光深邃,“再者说,哀家有禁卫军和皇室血脉在手,他想越过哀家扶持谢氏,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胆量!”
  何光中点点头犹豫着又说:“那言阁老的事......”
  太后看向何光中,说:“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你回去,派人通知钦天监,趁着乐阳公主与岭北王小儿子大婚之事,让他好好的为皇帝上一道折子。”
  何光中细细思索一阵后,顿然醒悟说:“臣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送走了何光中,言太后眉目间的疲惫浮现在面上,她将自己披着的氅衣随手丢在榻上,转身朝着佛堂走去。
  一墙之隔的偏殿,乐阳公主被人捂着嘴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那人长着一双同她极为相似的眼睛,此时此刻正低声道:“皇姐不要出声,太后还没走远。”
  乐阳公主拨浪鼓似的点着头,待到了四周一片寂静之时,那人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道:“冒犯皇姐了,还望皇姐不要怪罪。”
  乐阳整理好衣裙,看向面前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李昌焕,眼中的慌乱还不曾退下去,“你带我来这里,听他们说得这些话究竟是何意?”
  一早她宫里的宫人来报,小王爷生了病说想见一见她。
  乐阳只觉得这个弟弟每日被太后逼着学习功课太过辛苦,定是因此伤了身体。便也没多想跟着宫人去往慈宁宫,可那宫人却放着正门不走,带着她从角门鬼鬼祟祟的溜进来。
  乐阳迈入院中正疑惑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拉进殿中,紧接着接听到了太后同内阁阁员何光中的这一番交谈。
  李昌焕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说:“皇姐,我无意与三哥争皇位,也不愿做太后夺权的棋子。一会儿我叫人送皇姐出去,还劳烦皇姐替我告知三哥,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定会叫言氏血债血偿!”
  乐阳公主浑浑噩噩地走出慈宁宫,李昌焕的一番话与今日听到言太后与人之间的密谋,涵盖的信息量太大,她一时难以接受。
  乐阳左右回头生怕这会儿自己从慈宁和角门出来被别人发现,惹来是非。她快步疾行着,想要赶紧逃离这个令人恐惧地地方。可越是这样想,脚下的步伐就越是不稳,直到她绊了脚重心晃动着笔直的往地上倒过去。
  就在她马上将与宫道的石砖来个紧密接触,已经闭上眼绝望的闭上眼时,一双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稳稳地将她扶住。
  乐阳道了谢,站稳后转回头时,对上了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看着她,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漫上来:“公主,你没事吧。”
  乐阳连忙收回手,扯了扯歪了的衣裙道:“我没事......”
  “公主这般着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公主要去哪?臣送公主一程。”
  语气温柔平淡,却莫名的让人感到有安全感,乐阳看向他身后随行的挂着岭北军牌子的侍卫,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慈宁宫,片刻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冲着他说道:“你可以送我去见皇帝哥哥吗,就送我一程就好?”
  晏瑜笑了笑,说:“好,我送公主过去见陛下。”
  乐阳点了点头,惊慌失措地跟在他身后低头走着。
  晏瑜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停在原地,乐阳一个没留意撞上了他宽阔的脊背,她抬头有些不解的看向他:“怎么了。”
  晏瑜看着她像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一下,随后退了半步,站到她身侧说:“公主只管走就好,有臣在公主身边,公主不必担心。”
第82章 立后
  李昌烨睡着了。
  他眉头间的阴郁与冷漠化成了有些孩子气的不高兴。他握着谢禾宁手腕的掌心里隐隐还露出白色的纱布。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他枕在谢禾宁的身旁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天快亮时,他梦见了自己同谢朝云新婚之夜的那一晚。谢禾宁离开的这些年,他总是反反复复的梦见过去, 以至于再次梦回东宫时,半梦半醒的他也觉得波澜不惊。
  他还记得那一夜自己孤身一人在书房喝酒喝了个通宵, 第二日清晨随意洗了把脸就去替隆德帝上早朝处理奏折, 正殿独守空房的谢朝云,他甚至连看都没有过去看一眼。
  然而这次的梦和以往不同, 李昌烨倚着书房大门喝酒时,透过质地清透的酒杯仿佛看见了向他缓缓走来的谢禾宁。
  梦中的谢禾宁没有穿着记忆里那身水蓝色的衣裙, 而是一袭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却又陌生的明黄色宫装。
  谢禾宁蹲在他身侧, 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不舍带着无奈,还有一些李昌烨看不懂的东西。
  他楞楞地看着她,酒精的催动下眼前的人变得那样不真切, 他睁大眼睛,努力的想看清眼前的人, 一阵刺眼的金光闪过, 他看见谢禾宁站起身走向那束光。
  “别走!阿宁, 别走!”李昌烨努力的想拉住她。
  谢禾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的面孔上滑落两行清泪。
  她张了张口,笑着说:“阿烨,等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李昌烨踉跄着向她身边膝行,愤怒的喊着:“别走!听见了吗?朕说别走!谢禾宁你还敢抛下朕试试!”
  他这一喊, 竟将自己彻底喊醒了。
  李昌烨猛地坐起身, 看清屋内的摆设方才意识回笼。他松了了一口气, 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低头时看见谢禾宁正躺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昌烨愣住了,认真地打量着她像是极力想确认眼前景象是否真实。
  多日来的昏迷使她觉得唇角干涩,谢禾宁张了张嘴气若游丝的喊了一声:“阿烨。”
  “阿宁...” 李昌烨眼眸清明了几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连忙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叫人过来瞧瞧,太医!宣太医!”
  “阿烨...”谢禾宁伸手拦住他,“我没事了。”
  “真没事?”李昌烨又问。
  谢禾宁点点头,“真的没事,我就是...就是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她没有说谎,的确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那个梦境中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许多自己曾经不知道亦或者是错过的事。
  她看到李昌烨从一个默默无闻不受宠的皇子一步步走到世人面前,从一个没有家世背景加持的皇子成为东宫太子,再到他排除异己登基为帝,站在那九重宫阙之上。
  也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清当年的自己,因着那些莫须有的猜忌,那些疑心与挑唆,致使他们二人分开了这么多年。
  她一度以为那些黑暗的过往会是她一生不愿再回首的往事,却独独忘了,在那段几乎看不到一点光明的日子里,她也曾偶遇太阳。那人带着全部的热量与温暖给她暗淡的人生带着一点光亮,让那枯燥的,阴冷的夜也变得不再寒凉。
  他们曾困在偏僻阴冷的幽宫里相互依偎取暖,也曾在波云诡谲的皇城里扶持着彼此暗夜前行。曾在湖心亭中许下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也曾是彼此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人。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走散了。
  许是因为尘缘未了,执念太重,老天才给了她以旁观者回到过往的机会。
  所有未出口的疑问似乎都不必出口了,很多事情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包括疑问,包括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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