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来是很会撒谎的,情急之下, 她对乔宁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脱口而出, 却又像早就在心里排演过多回。
“可是.......”乔宁一时急着否认,都想不出来自己究竟要否认什么,方才方云蕊的确什么也没有明示不是吗?可她方才分明是要应下这门亲事的啊......
“可是你刚刚都笑了。”他憋了半天, 耳朵都红了,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方云蕊垂下眼帘, 她心中觉得愧疚, 觉得自己让乔宁不好了,许是伤了他的心,她真坏啊。
可是她当真不想再和楚岚扯上什么关系,当真不想以后每次看见他, 都会想起自己嫁到乔家之后的美满生活都是拜楚岚所赐。
是她困顿之中亲自求了的楚岚。
是不知多少个夜里和她耳鬓厮磨过的楚岚。
听见这个名字,看见他这个人, 方云蕊就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这段过去,很不堪的、她不再是大家闺秀的过去。
献媚求宠,这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出来的事?青楼女子。
所以她也不愿今后每每看见自己夫君的脸,就会想起自己这段美满姻缘还是由楚岚一手促成,接连再想起往前不堪的种种。
之前说要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方云蕊一直犹豫不决,一直觉得太过虚无了,觉得自己高攀不上。眼下她一口回绝此事,心中反倒像是落下一块石头,安定下来。
方云蕊扬起双目,注视着乔宁的眼睛。
此时此刻她竟然还在想,当初是楚岚告诉她,她若不喜欢一个人,就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口齿清晰地吐露出来,不要有丝毫避讳。
“我确实对乔公子无意。”方云蕊清声道,“那日我去桃林中,全然是因将公子身影错认成了他人,否则我不会独自进去的。”
乔宁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强忍着什么,忍得眼角通红,最终却只能看着他一生中第一次爱慕的姑娘重新戴上了面纱,垂下那双乌俏灵动的眼睛,窈窈窕窕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彻底看不到了。
海林就守在方云蕊身边,一同守着的还有国公爷那边的张妈妈,一出春华楼,方云蕊就抬眸对张妈妈笑着道:“这两次辛苦张妈妈了,烦请您先回去跟国公爷说一声,等书院休沐了,我再亲去跟国公爷说明。”
张妈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应了一声,一双眼中噙满可惜二字。
回书院的路上,海林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这好好的亲事,怎么就给拒了呢?”
方云蕊本也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是啊,乔宁真是好,乔家真是好啊......可为什么偏偏和那个人有关呢?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什么牵扯了。
嫁人之后,就是她的新生了,从前种种都应该被割断舍弃,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缠着她。
“我不喜欢他。”方云蕊轻轻吐息,“我心里空落落的,想到去乔家,我有些害怕。”
海林不再说什么,抱住方云蕊轻轻拍着她的背。
“你回去记得告诉大夫人这件事,若她还愿意,就再替我寻寻罢。”方云蕊道,这次她就再也不挑剔了,龙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她都去。
等回了书院,楚h看见她回来,问了一声“眼睛怎么红着”的时候,方云蕊才知道自己哭过了,只是没有流下眼泪来,生生忍着。
她扯出个笑来,对楚h道:“我把乔家的婚事给拒啦。”
“什么!?”楚h心头突地一跳,身板都瞬间坐直了,又渐渐放松下来,“也罢,你不喜欢也就算了,一门亲事而已,不然强嫁过去,谁知是怎么回事呢。”
方云蕊忽然笑出声来,她一下子坐到了楚h身边,紧紧贴着,把脑袋往楚h身上靠。
“干什么这是?”楚h哼了一声,也使力朝她的方向挤过来,两个人挤着挤着,就一块儿向后倒在了床上,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夜里入睡的时候,方云蕊发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头回睡了个安稳觉,再没有其他事可想,一直存在心间的那丝愧疚也渐渐放下。
她想嫁给自己的夫君,而不是一个和楚岚那么相像的人。
临近大考,这次大考之后又有两日休沐,方云蕊一直盼着。
放榜那日,她拉着楚h去看,凑近了才看见自己的名次,跌到了第二,排在她前面那位赫然是文雀!
余光中,方云蕊甚至看到文雀很是得意地扫了她一眼。
她浅笑笑,没有在意,看罢之后便坐上国公府的马车回去了。
啊呀,有两日休沐,一直紧绷着过日子,多出这两日的清闲来,反倒有些无所事事了。
一大早,方云蕊先去往了荣寿堂,跟国公爷说明自己的事。
“唉,你们小辈的婚事,自己拿主意最重要。”荣国公并不是很在意方云蕊又拒了一次定好的人家,只是徐声说着,神色和蔼,“这京城未婚的年轻公子有那么多呢,总能有看对眼的,不急。”
方云蕊彻底放下了乔家的婚事。
从荣寿堂出来后,她便去了朝晖堂,见过大夫人。
江月容一直盼着她来和自己说说话,毕竟海林这孩子传话是个一板一眼的,上次跟她说有关方云蕊的婚事,还是说:相中了乔家的公子,姑娘说要再看看,但可能也八九不离十了。
下次一开口,就是:乔家的婚事被姑娘拒了,说是不中意人家。
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勾起江月容无限好奇心来,总觉得这里面定然是发生了一段缠绵悱恻的。
“没有什么......我同他总共才不过见了两面。”方云蕊低着头,被江月容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看得实在不好意思。
“只是觉得......实在没什么心思,心里怪不安的。”方云蕊喃喃着,一不小心说出实话来,“许是因他也是个文人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脑中不经意掠过一道身影,将她眼中刚刚汇聚起来的笑意又弄得冰冰凉凉的。
江月容却没听出来她的意思,而是道:“我知道了,你喜欢习武的军汉!”
方云蕊面色一白,正想反驳的,可转念一想行伍之人,总不能再跟楚岚搭上什么关系,索性也就不再吱声,权当默认了。
“原来是这样。”江月容捂着下巴深思,“我给你找找,定给你找个俊朗的夫婿。”
若说是武人,那这婚事其实就很好配了,许多军汉家中都不是什么富贵之辈,从中捡个条件不错的,有的是人能挑呢!
文武相争,文是清流,武再末流,门当户对嫁女,嫁武人是下嫁。
是以许多女子都不是很愿意嫁寻常军汉,哪怕门第不好,也更愿意择个寒门士子。从前江月容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这回有了新的方向,她倒是可以去打听打听,择个不错的来。
江月容膝下无儿女,她其实很乐意做这个牵线的,素日里无聊,她总是尽可能地给自己找些事做。
婚事有了大夫人掌眼,方云蕊便也觉着安心了,她在朝晖堂小坐了半日,午后才往自己屋里走。
还不待进门,就见青墨站在她的院子门口,翘首望着,一看便知是在等她。
方云蕊看见青墨的一刻,就知道自己即便是休沐了,也无法逃过楚岚在校场对她的操练了。
甫一走近,就听青墨道:“表姑娘,偏门的人已经被支走了,现在出府时间正好。”
方云蕊有些想笑,但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跟着青墨一同出了府。
她心里想着,学就学,横竖是给自己多长些本事,她有的是时间,还能忙过在刑部当职的探花郎不成?他既这般闲情逸致,就让他教好了。
反正这些也都是楚岚欠下她的,她又何须有什么负担。
第70章
到达校场的时候, 落日余晖尽投驻在楚岚一人身上,方云蕊被晃了晃眼,下意识微眯起眼。
她本以为今日大约又是射艺练习, 谁知她刚走近楚岚身边,劈头盖脸就被问下一句:“为何要拒了与乔家的婚事?”
方云蕊一愣, 若她没有听错的话, 楚岚的声音好似含着一丝怒气?他凭什么生气?气她竟敢忤逆,不遵从他的安排吗?
“觉着不合适,便拒了。”方云蕊道。
她的声音原就带着股娇糯的滋味,将近一年光景, 少女的音色愈发重了些, 不再那般稚嫩, 只是还能轻易听出话音中有赌气的成分在。
分明是费心替她寻的,翻遍了京城才找出这么一家不论家世样貌都登对的, 上上下下全无污糟事的, 今后多半也不会纳妾的,何况那乔宁还对她一见钟情,她可知这中间有多来之不易?
之前还觉得她乖顺懂事, 可现在看着,却只像一块顽石。
楚岚威压的气势袭来, 像是逼问, 以前他这样的时候,方云蕊总耐不住压力,不出片刻就吐露了自己的心事,可眼下她也倔强起来, 紧抿着唇没再说第二句话。
跟楚岚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这是她自己的事。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楚岚开始觉得她实在有些不识趣了, 乔家的条件是很好的,她嫁过去只有享福的份,她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他虽是只问了这一句,可他心中的想法却被方云蕊所熟知,她听着楚岚那样说话的调调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大约是觉得她不可理喻罢。
方云蕊也知道自己推了乔家的婚事这件事有些不可理喻,可她这辈子其实这就任性了这么一回,她就是不想余生都和楚岚染上关系,当真不想。
“我想要什么表哥不知吗?”方云蕊仰起脸来,面上全无异色,乌黑的眸子直视着楚岚。
这一举动忽让楚岚想起初二那晚的灯会上,一片交相辉映的灯火中,她与他盈盈对望,向他表明了心迹。而此刻黄昏之下,几乎是和那晚一样的光景,她同样是被灿金的光芒笼着,眼角眉梢甚至多了浅淡的笑意,比她那日怯怯紧张的模样更加楚楚动人。
楚岚险些有些移不开视线,自然而然想通冯玉竹、想起乔宁,一个两个的,究竟为何都对她一见钟情。
她还想要什么?当真要做楚家的长孙夫人不成?
楚岚尚未表态,不过心中多少笃定了这一想法,他理应觉得方云蕊太过托大可笑,可细问自己时,又说不出这可笑在何处。
也许她一开始就是盯着这个位置,献媚求宠,上位的手段罢了,如此说来,乔家她看不上,那也理所应当。
“我自然是想要......”方云蕊碾着舌尖,一字一句慢慢吐露着,身形也朝楚岚靠了几分,她每每离得近些,便总能嗅到楚岚身上那股幽然的兰香,嗅见便总觉得喜欢。
因为喜欢,她曾私下偷偷问过珊瑚姐姐这是什么香,从前并未嗅过这般纯然沁人的,但凡是制香,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人为的痕迹,若能如花草香味一般,那便不叫制香了。
寻常花香果香,也极难留在人身上的。
珊瑚姐姐却跟她说,楚岚是从不会用香的。
因为从前不在府上,所以也没有养成日日都要熏香的习惯,不过楚岚总是会在书中夹上一片兰花花叶,作为读书进度的标记,时常翻阅,自然而然也染上这种清而不浊的香气了。
这些往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总是一遍遍告诫自己,实是不可对楚岚动心的,可行为上却又忍不住去窥探一二,等知道了,又会暗暗欢喜。
往后,她不会再陷进去了。
楚岚看着她靠近,也只凉凉注视着,似是笃定了她不会全然贴上来,这到底是在外面,青墨还在一旁看着,她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他的视线却落在方云蕊的唇珠上,他想自己已经猜出了她的后话,心情也跟着模糊起来。
本来尚存的那些怒意,又烟消云散了。
“自然是想学骑马。”方云蕊忽地起身,调转了话音,很是自然地摸了摸手边的短弓,“这些东西学起来又费时费力,且我一个女子,还要不时带着弓箭不成?还是先学学怎么逃吧。”
“表哥会教我吗?”方云蕊眸中噙着笑意,只是这笑意太过清澈,顷刻间她身上好似没了妩媚的影子,又成为懵懂无知的少女一般。
她所念的“表哥”二字也不再带着什么情愫,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楚岚从未如这一刻般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脱离了开来。
“你要学骑马?”他问了一句,有些想否决,骑马多少带着危险性,万一摔了......
可又觉得自己实不该如此为她惦念。
“是,楚h说她常去打马球的,我也想学。”方云蕊道。
她既主动提出,不该不应,只是她今日穿着实在不宜骑马,而且他也并未带温驯的马匹过来。
“那便下次。”楚岚应了,“今日便先......”
“那我就先回去了。”方云蕊打断了楚岚的后话,她规规矩矩地朝楚岚一礼,声音清晰入耳,“今日出来得够久了,再晚怕是不好,虽是表哥,但也需避讳着的。”
方云蕊礼完站直了身子,没有再过问楚岚的意见,转身朝马车走去了。
楚岚看着她,她的背影婉约柔软,娉娉婷婷,一如从前。
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小姑娘家闹闹脾气罢了,她这样一直深养在国公府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大本事?一桩婚事就能哭着来求她。
多半是什么地方又不顺了她的意,无需理会,乔家不好,自然有她的理由,再给她找门适合的亲事,尽快打发去了,也算全了祖母心意了。
也算多少填补了他心中因同情升起的那点愧疚。
刚回国公府,方云蕊便听说楚h急着找她,趁夜往梅雪堂中去了,进了姑娘院子才见楚h哭得两只眼睛都红肿了,却又紧紧捂着嘴。
方云蕊被吓了一跳,忙上前问:“怎么了这是?”
“云蕊!”楚h见她来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角,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你可记得我上回同你说在京郊遇见山匪吗?”
方云蕊点了点头,她就是因为这事,才想学骑马的。
“我以为那日人都尽逃了!今晚我才得知,绮罗被抓走了!”楚h说着又流下两行泪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绮罗是?”
“是孙家的二姑娘,孙绮罗。”楚h紧咬着唇,“与我差不多大,你说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方云蕊觉得只怕是凶多吉少。
“你如何得知?”方云蕊问道。
“我们常一块儿玩的派人传给我的,我都没敢让娘知道,娘若知道了,怕是会关着我再也不叫我出去了!说是孙家已经报官了,也不知道人能不能找着,这事儿能不能瞒得住......”
楚h只觉得惊恐,分明那日还生动活泼的一个人,竟然被抓走了,也不知道是被抓去做了什么?杀了人不成?
可杀人,当时就会杀的罢......实在不必抓人走的。
楚h有了不好的猜测,可她不敢往深处想。
方云蕊不知该如何劝慰楚h,她不认识孙家二姑娘,说难过并不至于,可一个小姑娘被山匪抓走了,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