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桃籽儿【完结】
时间:2023-11-01 17:18:33

  “你放肆――”
  万氏却已在他之前开了口,愤而起身的模样更显得气势汹汹, 大抵那时她只是一个一心护着儿女的母亲,看到有人胆敢企图攀扯她的孩子便要凶狠地将对方撕碎。
  “好啊……你如今果真是翅膀硬了, 竟敢如此同你父亲说话!他生你养你于你恩重如山, 你却以怨报德置父女亲情于不顾!难道当真以为攀上颍川侯便可以横行无忌肆意妄为了吗!”
  “还不快给我跪下――!”
  口若悬河一通谩骂,轻而易举便将她与长兄和三姐姐的矛盾牵到了父亲身上,最后这句“跪下”更是顺理成章,可以让她陪着她的心头肉一并受过了。
  宋疏妍却连一丝眼风都吝于给她, 一双漠然的眼睛只笔直地看着宋澹,也许当时也还剩下最后一丝希冀, 指望对方能念着与亡母的情谊而多疼她几分,于是就问:“父亲也觉得我说错了么?”
  “……也要我跪么?”
  明明只是询问的,可落在宋澹耳中却莫名成了质疑,妻子儿女与站了满堂的仆役都在瞧着,他只感到自己被幺女劈手甩了个巴掌,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热。
  “怎么,你以为自己没错么?”
  他的怒火终于也高涨起来了,却不知自己只是在借故遮掩另外某种更令人汗颜的东西。
  “纵容奴婢大放厥词不是你的错?”
  “不听规劝与你三姐姐扭打在一处不是你的错?”
  “尊长面前不服管教以下犯上不是你的错?”
  “你母亲并未错看你!――宋疏妍,你已经得意忘形了!”
  “宋疏妍”……
  说来也是好笑,母亲去前心心念念为她取的小字“莺莺”父亲一声都没有唤过,如今这声色俱厉的一声“宋疏妍”倒是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她只感到自己心底所剩的最后一点指望也被人打碎了,齑粉般扬在风里,一眨眼的功夫便消散得干干净净。
  “‘母亲’?”
  她又笑了,不似方才锋利尖锐,只隐隐透出些许悲凉。
  “父亲恐怕忘了……她并不是我的‘母亲’,不过是我生母亡故后被扶正的一个妾室罢了。”
  这话真是戳了整整一房人的肺管子,万氏的脸色当即变得更凶更狠,长兄则是气恼得像要动手来打她,就连跪在地上的三姐姐也自己免了自己的跪站起来要再同她撕扯,若非一旁的二哥死命多方拦着,恐怕后面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她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早已没有母亲了……”
  她看着宋澹一字一句地说,明明心底那么悲伤的,可眼里却竟流不出一滴眼泪。
  “倘若我有,父亲便不会将我扔去钱塘交由外祖父母教养,不会在我五岁前就为一盏吊花灯而狠心罚我禁足思过,不会在一年前继母把那张三哥赠我的绘屏夺走时由我被罚跪在堂上,更不会在此刻口口声声数着我莫须有的过错而轻轻放过三姐姐和长兄……”
  “父亲……女儿的确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从未指望得到长辈偏疼,自五岁后再返家也只当自己是这里的客人――可客人也是需要公道的……父亲又何以待我刻薄至此?”
  “难道母亲亡故是我之过么?”
  她无视正房上下的吵闹呼喝,终于将这桩藏在心底多年的迷茫和委屈说出口。
  “是我让父亲失去了妻子?”
  “是我让父亲扶正妾室、从此无颜再见我母族二老?”
  “是我让父亲道貌岸然心口不一,苛待亡妻独女后又自轻自厌?”
  “父亲……”
  “……是我么?”
  ……她说得太狠了。
  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猛地一下扎进肉里,鲜血喷涌危及性命,令人惊痛之下甚至难以回神。
  ……可她是对的。
  不仅看出他的冷情寡恩、更看出他的自私懦弱――其实当初他如何不知乔氏身子柔弱不宜生养?受家中族老逼迫纳了万氏吴氏也就罢了,偏偏他又不甘心、总想有一个正妻所生的嫡子令自己不再受扬州万氏桎梏,最终是他的愚蠢偏私害死了她,那场惨剧既是天灾又是人祸。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是以妻子死后多年都无颜去见她的父母,早些时候勉强登门拜望过几回,后来时日一久也就不果而终――包括她舍命留下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愿看见,她与她母亲十分肖似的眉眼总会令他更加愧疚心痛,于是最终还是逃避了,将她送去钱塘一了百了。
  实话是不能说的,一说便会将那些虚假的太平撕个粉碎,一说便会让自欺之人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宋澹并不能免俗,即便面对的是自己此生亏欠良多的幺女也照旧要逞凶斗狠,他狠狠拍案而起、动静比此前万氏发疯时更大上百倍,宋家上下所有人都不曾见主君发过这样大的火,在他高高扬起手时没人怀疑他会将柔柔弱弱的四小姐一巴掌打倒在地。
  “父亲――”
  一旁的宋明真见状连忙护在妹妹身前拼命去拦,一边挡开父亲的手一边回头大声让宋疏妍快走――万氏又怎能让他如愿?自向一旁那些干粗活有力气的婆子使起眼色,要她们一拥而上将宋疏妍扭住按倒在地,最好今日就让她父亲活活把她打死!
  “你们谁敢――”
  宋疏妍亦不躲不闪,站在原地高昂着头的样子竟也显出几分威严,一干仆役方才想起眼前这位四小姐已是今非昔比,他日成了颍川侯夫人更要比宋家主母尊贵上百倍……
  宋澹却已怒发冲冠难以自持,心中暴烈的情绪让他再顾不得那许多,狠狠一把将次子推开,他只要就此彻底堵住幺女的嘴;对峙时的最后一刻堂外却又传来动静,是颍川方氏的私臣丁岳不请自来,更高声道:“宋大人且住――”
  这一声真如当头棒喝、顷刻间便令满堂人倏然一静,下一刻他已走至近前将宋疏妍牢牢护在身后,反客为主的模样却竟显得气势逼人。
  一旁的万氏最是精明,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颍川方氏是要护着四丫头这贱种,可如今方献亭本尊毕竟不在金陵,哪能事事教他称心如意?她眼睛一转,心知能打发方氏私臣的还是只有夫君宋澹,一族之主被如此下了面子又岂能善罢甘休?于是再次挑唆:“颍川方氏贵为当世第一名门,这调丨教出来的下人却怎么竟是这般蛮横无理?――我族家事岂容外人插手?还不速速退下!”
  一番姿态摆得十分高傲,可惜在丁岳眼中却唯有方氏主君金口玉言才能做数,当时面对万氏脸色半点未变,只对宋澹拱手道:“我家主君北归前曾有明令,嘱小人务必护得四小姐周全,还请宋大人莫要为难。”
  这……
  宋澹激怒未平、直到此刻依然剧烈地喘着粗气,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盯着面前太阿倒持的丁岳,冷声喝问:“笑话――难道我管教自家儿女也需经得颍川侯准允?方侯虽是位高权重显赫无双,这手却也不该伸到我宋氏内宅里来!”
  “宋大人说笑了……”
  丁岳神情不变,面对宋澹的质问不惊不惧、照旧稳稳挡在宋疏妍身前。
  “四小姐虽是宋氏之女,他日却也将为方氏主母,我家侯爷甚爱重之,还望宋大人宽宥体谅。”
  “你――”
  一旁的万氏听得此言已是火冒三丈,实在没料到宋疏妍这贱人能有手段哄得颍川侯对她如此小心庇佑、人都离了江南还要仔仔细细密不透风地护着;丁岳却全不在意她所言所想,径直打断她对宋澹继续道:“我家主君确已北归,今日若在却定然更不会令四小姐受辱――宋大人明察秋毫能断是非,当不会令我家侯爷为此增忧烦扰。”
  这已有几分胁迫的意思,乃是将门武侯左右之人独有的强横专断之态,宋澹片刻前高高扬起的手已默然背回身后,只有脸孔还因迟迟未能散去的愤怒而涨得通红。
  丁岳看他一眼,又默默侧身在堂上环视一周,目光一一从万氏、宋大公子和宋三小姐脸上掠过,随即又回身向宋疏妍恭敬一拜,意味颇深地道:“主君所来信函四小姐当已读过,却不知是否还有复信需得小人代为寄传?若犹有所愿未遂、自可一一于信中陈情,小人必尽心竭力送于主君之手,无一字错漏缺省。”
第72章
  结果呢?
  丁岳的话自然人人都听得懂, 是在逼迫宋澹将正房上下动了宋疏妍的人一一处置清楚,否则便要转头报与颍川侯、届时可不知对方会不会因此动怒;宋澹本心之中自是不愿如此轻飘飘放过幺女,可心沉下来一想, 过去宋氏曾在夺嫡形势最为混乱之时避出长安,当今天子难免不会因此对他们一族生出心结, 往后若再图左迁恐还要倚仗方氏提携, 若因如此小节而耽误满族子弟前程岂非惜指失掌得不酬失?
  他沉吟良久,最后终归还是对形势低了头,将长子宋明卓和三女宋疏浅双双罚去跪了祠堂,下决断时正房上下都是呼天喊地鬼哭狼嚎, 万氏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平生从未受过委屈的宋三小姐更是闹得快要断了气, 直扯着嗓子喊“父亲不疼浅儿”了,还说:“颍川侯夫人便那么了不起么?父亲你怕了她――父亲你对女儿不公平――”
  字字句句皆戳在她父亲心上, 令他气涌如山拂袖而去, 宋明卓不发一言扶着亲妹妹起身,转头看向幺妹的眼神则已变得凶戾惊人冰冷至极。
  ――宋疏妍呢?
  她只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深觉森罗万象都不过是闹剧一场, 过去被罚跪的人是自己,如今终于换成了别人, 可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并非因为她终于求得了曾经一心渴盼的公道, 而只是背后出现了一个比父亲更大的权力。
  实在……
  ……好生无趣。
  这厢江南府宅之内乱象偶生悲喜纷繁,那方西北中原却已是兵荒马乱狼烟四起。
  二月中时叛军便作檄文广告天下,声称当今天子弑父夺位其心可诛、秦王卫铮才是天命所归,月末集西北三镇凡二十万兵大举作乱, 两路分道七日连下三城,令关内和山南西道各州皆猝不及防。
  朝廷军亦动作极快, 尤其关内本在娄氏治下,长安之兵未至之时便力阻叛军东犯,到二月末娄啸将军总算率众来援,终能一解关内之困。
  至岐州后大军也将分两路,主帅领兵十五万再向北去,副帅则领兵十万至山南之西,当夜军帐内灯火通明,乃是方娄两姓主君在帐中议事。
  “如今钟曷在灵州领兵,吴怀民则盘桓于隆州一带,”娄啸皱眉紧盯沙盘,神色颇为凝重,“只不知眼下卫铮本尊在何处,若擒之自可使陇右之兵群龙无首不击自溃。”
  方献亭与之并肩而立,一向冷峻的面容显得更加深邃肃穆,此刻沉声道:“钟党亦知逆王之要,泰半将藏之于战场之后,鄯、凉二州临近关内,北庭都护府却远在西北腹地,若欲取之恐是不易。”
  娄啸闻言点头,思虑片刻后又叹:“只怕钟曷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我等打到北庭才肯罢手……”
  这是极有可能的,毕竟钟党已无后路可退,一旦兵败必身死殒命为后世唾骂,既如此更易孤注一掷铤而走险,非至山穷水尽不会回头。
  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垂眸在沙盘上扫视过一周,斟酌道:“眼下分兵两路固然稳妥,只是与叛党周旋却难免耗时甚久,未若……”
  一顿,伸手指向北庭:“我愿为先锋,率五千骑深入敌后直捣黄龙,若擒卫铮则困厄自解,亦可早日归朝向陛下复命。”
  这话……
  娄啸闻之一愣,眼神却微微深了,语气颇有些微妙地问:“长驱直入?……是否太冒险了些?”
  “神略军训练有素极为骁勇,当如尖刀破此乱局,”方献亭就事论事,“轻骑远遁穿插兵方,最是讲究迂回机巧,幸而去岁我避居颍川时曾于军中长留,当能为陛下得此一胜。”
  他说这话时心底一片澄明、并未掺杂半点私心杂念,娄啸听了却暗生一丝哂笑,心道这方氏新主终归太过年轻压不住性子、竟是这般急于立下奇功大振声威,说不准也对此次平叛屈居于他之下而深感不忿,要向陛下证明自己是何等勇武善战呢。
  “贤侄啊……”
  娄啸摇头而笑,语气间的微妙更多了些。
  “我知你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只是这征战之事最是讲究章法,却绝不可纸上谈兵贪功冒进――兵分两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是克敌制胜的正理,遑论我兵力更胜于钟氏,若出奇招不单冒险、更显得怕了他,岂非得不偿失?”
  这声“贤侄”一出以辈分压人的味道便十分鲜明了,此后的“纸上谈兵贪功冒进”更直指方献亭年轻气盛难胜其职,怎么听都是一把软刀子;方献亭却并不气恼,深知娄啸与先父曾是同僚,如今对他轻看些也是寻常,于是又更恳切道:“世伯戎马半生经多见广,见地谋略自远胜于晚辈,只是此次平叛朝廷固有两忧,却令为将者不得不细细思量。”
  他轻叹一口气,深邃的眉眼在帅帐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幽深。
  “其一自是钱饷之患――世伯当知眼下国库空虚,此次兵部征调粮饷亦屡屡遇困,三月之后若我军深入陇右、则粮草周济更为困难,步步为营固然稳妥,于朝廷却是一大负累,未若速战速决来得干净便利。”
  “其二……”
  他略停一停,语气显出几分犹疑,默了半晌才继续说下去。
  “十方节度使职守本在节制调度防御外敌,西北三镇形势尤其复杂,北有突厥西邻诸国、向南又与吐蕃接壤,一旦久未复治恐边境动荡,若拖到年末深冬敌戎更易作乱,届时朝廷腹背受敌,局面怕是更加难以收拾。”
  他字字缜密句句清晰,实则却还有更深的担忧藏在心底:钟党已怀破釜沉舟之心,若数月之后果真面临兵败绝境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届时万一主动通敌叛国,那……
  娄啸却显然并未被这些肺腑之言打动。
  诚然他深知方献亭所忧并非过虑,朝廷粮饷与边境局势皆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问题,但于娄氏而言摆脱方氏桎梏亦是眼下重中之重,即便当真要采取奇兵深入之策、那领兵之人也绝不可出自方氏,否则他娄氏往后在朝中必更仰人鼻息难得正名。
  ――何况他根本不信方献亭会没有私心。
  少年意气难免轻狂,自以为无所不能事事皆可控于掌中,殊不知道行还离他的父辈差得远,如今这般急功近利最后更可能落得个血本无归的下场――战场生死绝非儿戏,他娄啸不可能将输赢胜败皆交于一介晚辈之手,他要稳稳当当的胜,他要毫无疑义的胜。
  “贻之……”
  此刻他的语气也更沉了,看向方献亭的眼神带着自以为透彻的犀利。
  “你所言句句在理,但战场胜败关乎大局,钟曷与吴怀民毕竟戍边多年,而你年纪尚轻经验未足,贸然孤军深入北庭终归太过冒险,若遇阻败退又让我如何接应?最终怕是因小失大自投罗网,反令朝廷进退两难。”
  “世伯,”方献亭眉头皱得更紧,眼尾之下那一点小痣都显得更加肃穆,“但……”
  “好了――”
  娄啸挥手打断了他,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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