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平叛陛下以我为正,便是深信本帅可令三军得胜还朝,颍川方氏固然誉满天下,但在军中却也同样要服从调遣令行禁止!”
一顿,声音更冷厉,一字一句地问:“副帅以为如何?”
从“贤侄”到“贻之”、再从“贻之”到“副帅”,言语间的进退往复便是这般隐蔽又意味深长,方献亭明白娄啸主意已定、自己无论如何劝阻都难再见效,若逼得太紧恐怕日后更易再生龃龉,将帅离心乃兵家大忌,他绝不能在此多事之秋拿国事犯险。
“将军所言极是……”
他于是还是让了步,尽管当今陛下最为信重之人其实是他,尽管以颍川方氏之尊要以强权逼娄氏低头也并非绝无可能。
“……军令如山,末将自无有不从。”
深夜自娄啸处离开,甫一回到副帅军帐便见方氏部众皆已在其间等候。
此次平叛方大公子方云崇与方四公子方云诲皆随行,前者任游骑将军而后者仅是参将跟着历练,其余叔伯兄弟见主君归来皆起身相迎,其中一人匆忙问:“如何?娄将军可允我部率兵奇袭之策?”
方献亭请众人免礼安坐、此后默然摇了摇头,方云崇见他神情沉郁心中也是担忧,便谨慎问:“不知娄将军有何顾虑?兵分两路大计未变,只是另调出五千轻骑罢了……”
“他又凭什么不允?”另一位方氏族人又接了口,或因年纪与娄啸相仿,口气显得尤其不客气,“将帅是我们出、兵也是我们出,若败罪责我族独担、胜了总也少不了他一份功,他畏畏缩缩怕个什么?”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也是情绪起伏颇有不平,方献亭摆摆手、帐内随即倏然一静。
“此前因钟氏作梗,陇右舆图已多年未换,”他的神情有些疲惫,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眼下三镇城池烽燧几何我军皆不明,谨慎些倒也好。”
说着微微一顿,眉眼间的忧虑却还未散去,又转头对方云崇道:“但娄氏对上钟曷恐还不是十分稳妥,分兵之后切记命人盯紧关内动向,一旦有变速来报我。”
方云崇应声称是,帐内诸将又议事至亥时方才散去,案上烛火随帘帐起伏微微摇曳,一点光亮全然照不明这岐州内外的漫漫长夜。
方献亭独坐于残灯烛影之中。
……彻夜未眠。
第73章
那确是大周建朝以来最为艰苦漫长的一战。
朝廷军服从娄啸大将军调遣分南北双线作战, 北线与叛军僵持往来互有胜负,至五月末终取鄯州而深入陇右;叛军拼死抵抗,陇右老少皆兵, 军队一时从二十万猛增至三十五万,前线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正如阿鼻地狱惨绝人寰。
南线却是高歌猛进。领兵之人乃方氏新主, 颍川军雷厉风行攻无不克,敌方那些临时被抓来凑数的民兵根本难以拭其锋芒,两军对垒高下立判,刚入四月山南西道便重归朝廷掌控, 当再行西进与北线军队合流。
朝廷钱饷却有不足, 五月粮草迟迟不至, 令大军被困原地难施拳脚,而方氏治军素来严明、从不许麾下士兵抢占民财, 不得已只好与剑南道接洽, 其中周济自有困难无数。
钟党之人毕竟曾为高官要员,尤其卫铮与钟曷更深知国库空虚朝廷左支右绌,于是便也一门心思在粮草上下功夫, 专派重兵去断朝廷军粮道;那粮道乃娄啸大将军嫡子娄风将军镇守、本应万无一失安若泰山,只叹敌军太过狡猾, 屡屡设计多番袭扰, 几次缠斗之后亦有失守之险,幸而千钧一发之际南线颍川军派兵驰援、总算暂解利剑悬颈之困,令南北二十五万大军不至只剩西北风可喝。
而一到七月,双方斗法便被拖入了持久战, 娄啸将军稳扎稳打固然坚实可靠,可时日越长粮饷不足之困便越发浮显, 同时陇右地形又与舆图所呈出入甚多、常令朝廷军措手不及,这便让他们想加快推进战事也无从下手,北庭都护府一时像是远在天边,无论如何拼命也难以企及。
中原腹地亦渐渐显出疲态。新君登位毕竟时日尚短,无论在朝在野威信皆有不足,眼下战事迟迟不止、便不得不加重税赋以资军用,民间自难免怨声载道人言啧啧;所谓盛世恰如梦幻泡影,在兵戈面前只需轻轻一碰便破碎得无影无踪,看似平顺安稳的睿宗朝终归只是金玉其外的花架子,内里累积的矛盾与破败自太清元年始便一点点曝露于世人眼前。
而于钟党而言,一切同样进退无所步履维艰。
陇右土地广大但毕竟贫瘠,战事一来十室九空、要安民生更是空谈妄想,如今南北两线形势皆紧、尤其那方献亭也不知是什么武曲转世,用兵诡谲俨然更胜其父,将吴怀民杀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几乎就要打过沙州了。
卫铮前段日子也曾亲自领兵驰援南线,不出半月便被颍川军迎头打回了玉门关之西,一路丢盔卸甲昼夜疾驰,好容易才遁回北庭都护府,虽放眼可见黄沙漫漫天地浩大,可一颗心却莫名感到寒凉荒芜,好似被逼入穷巷锁于井底,竟连一丝光亮也不可见。
――他们还能撑多久?
一个月?
两个月?
倘若朝廷军不再受粮饷所困,那么……
“兵败”二字倏然浮于眼前,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皆残酷到令人不寒而栗,卫铮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独坐于都护府斗室之内,原本俊朗坚毅的一张脸已被半年多来所历的一切折磨到几乎脱相。
“将军――”
怔愣之际门外又传来动静,他如惊弓之鸟忽而暴起、右手则匆忙去腰间拔剑,寒光闪烁之间斗室窄门已开,来人风尘仆仆面容疲惫,却分明正是他的舅父钟曷。
“殿下……”
这位昔日的两镇节度使看着自己的侄儿微微皱眉。
卫铮一下卸了力、又出了一身冷汗,颓然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坐下时神情已有几分恍惚;钟曷眉头皱得更紧,沉默片刻后又走到他身边徐徐坐下,亲自抬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
“舅父为何也回了北庭……”
卫铮仰头将茶一饮而尽,将盏放下时指尖还微微打着颤。
“难道北线也……”
对兵败的恐惧已重挫其心志,钟曷见状暗暗摇头,口中铿锵道:“娄啸尚没那么大能耐攻破我军,济儿眼下正顶在前面,我此来是有要事与殿下相商。”
听闻前线暂且无虞卫铮的心终于放下些许,微舒口气后又问:“……何事?”
钟曷却未立刻作答,一双极肖似胡人的眼微微一眯,看向卫铮时神情冷清又肃穆。
“殿下既已亲赴南线作战,当知眼下形势如何,”他极缓慢地说着,字字皆重重敲在人心上,“方娄两氏来势汹汹,以我三镇之兵已无力相抗,若再这般下去不出三月北庭便会失守。”
――此事卫铮又岂会不知?
即便舅父提前数年就为这一战暗做筹谋,也依旧抵不过颍川军骁勇异常的铮铮铁蹄,他早自知败局已定,眼下苦苦支撑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他脸色煞白,回望舅父的眼神变得更加羸弱,却竟也同过去一向为他所鄙夷的病秧子皇兄有些相似了,只问:“……那舅父的意思是?”
钟曷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恰似荒漠原野中利爪森森的孤狼――一个狼群终究只能有一个王,也许冥冥中那一眼已是刀光剑影尘埃落定。
“我们不能败。”
他又冷又狠地说着,眼底仿佛已染上丝丝血色。
“与其坐以待毙引颈就戮,未若……”
“……向突厥借兵。”
啪――
握于掌心的茶盏倏然破碎,零落的瓷片深深刺进掌心,令人心慌的血腥气缓缓升腾飘散,卫铮背后的冷汗已几乎将里衣湿透。
“你疯了――”他瞳孔猛地放大,如同被人掐住脖颈的将死困兽,“那是叛国――”
……向突厥借兵?
荒谬至极!
大周与突厥缠斗百年不共戴天,多少无辜百姓惨死于胡虏刀下,又有多少将士为国战死沙场?直到二十年前先国公方贺于氓山大胜方才将这些蛮夷驱出故土,突厥内部分裂为东西两大汗国,为大周换来十余年珍贵异常的和平。
与突厥勾结……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天下黎民?
“叛国又如何!”
钟曷却陡然拔高了声音,如同凶狼露出獠牙、下一刻就要猛扑上前咬断人的喉咙。
“难道就此认输?任凭方献亭将你我押回长安受辱?”
“卫钦会杀了你――会杀了钟氏满门――”
“你母妃已经死了!你父皇也是被他所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难道你便甘心身死人手为天下笑――”
句句反问凌厉骇人,直令卫铮哑口无言结舌词穷,钟曷却仍步步紧逼、每一句都如利刃尖刀狠狠剐了他的心。
“你知陇右之兵已有多少死于方娄两姓之手?”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家!”
“他们是为自己而死么?”
“不!他们是为了你――”
“为了你的帝位!为了你的霸业!为了你君临天下的志向!”
“难道你要令他们枉死?”
“要令这黄沙之下的无数尸骨寒心?”
他……
“可那是胡人……”
卫铮的声音已然低下去了,眼底同样猩红一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会毁了大周……”
“胡人?”
钟曷冷笑起来,微扬的语调显得那么轻慢又漠然。
“什么叫胡人?什么又叫汉人?”
“这世上分明只有两种人――胜的人,和败的人。”
“你以为如今对你我而言最凶残的是胡人么?”
“是长安城里你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玉门关以东的方献亭和娄啸!”
“与虎谋皮确非得已……但若能保住你我及钟氏满门性命,又有何不可?”
可――
“舅父……”
卫铮已流下两行热泪,却比他掌心淋漓的鲜血更令人悲戚。
“那是要遗臭万年的……”
“天下人不会宽宥通敌叛国者,遑论还是手握屠刀的异族!即便日后侥幸胜了,也……”
“不成功便成仁――”钟曷再次厉声打断他,一双碧色的眼睛在那一刻显得越发诡异骇人。
“你我已然无路可退!后事如何谁能知晓?唯有先度过今日……”
卫铮颤抖得更厉害,心志接近崩溃之时却还是选择对钟曷摇头,一开始尚颇为软弱犹疑、随后则越发坚定刚强。
“不――”
他起身断喝道。
“我固欲登大位统御四海,却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此江山基业乃我卫氏先祖马革裹尸所得,焉可一朝毁于我手!遑论天下黎民何其无辜?你我又怎可为一己之私将万万生民皆拖入战火!”
斗室之内一时静极,椎心的嘶吼倏然荡开,唯有浓重的血腥气还肆无忌惮地萦绕在鼻间;钟曷的双眼终于彻底冷下去了,某一刻或许也曾闪过杀意,却终归念及形势而未付诸于行――钟氏反叛终归需要一个大义的名分,拥立秦王是他们唯一可走的路,一旦没了这个上佳的傀儡钟氏便彻底失去了立足的根基,彼时还凭何为天下所容?
“殿下征战劳苦,如今想也是累极了……”
他幽幽叹着,紧紧缩窄的瞳孔宛如狼王饮血前肃杀的蔑视。
“明日我便将动身前往西突厥与汗王一晤,殿下便留在都护府,这些日子不必再外出……”
他冷冷起身,不待卫铮有所反应便折身阔步而去,轻轻一挥手便有穿甲佩刀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入内将门反锁,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打从叛出长安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孤家寡人,此后一生注定流离颠沛无处归依。
“舅父――”
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高声呼喊着,滴落的鲜血宛如盛开的末路之花,一步步将人诱入漆黑一片的万丈深渊。
“你会后悔的……”
“我们……”
“……都会后悔的。”
第74章
太清元年十二月, 颍川军攻破玉门关,叛军望风披靡节节败退,北庭都护府已近在眼前;天子大喜下诏封赏全军, 天下人亦总算看到了战事终结的希望,中原之地一片欢欣鼓舞, 皆以为久违的安定也终将随除夕新岁一并如期到来。
太清二年一月, 西突厥骑兵越天山南下、汗王拓那公然向大周宣战,叛军一路开关放行为之保驾,月中即与颍川军在典合城交战,半月后将朝廷军逼退至冥水。
太清二年三月, 东突厥亦挥师南下, 分裂近二十年的东西两大汗国暂止干戈握手言和, 以致整个北方皆兵戈抢攘动乱不休;朝野一时哗然,皆知是逆王与钟氏为图自保而不惜通敌叛国, 坊间骂声一片, 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天下大乱八方风雨的既定之实。
那似乎就是一切的开端。
又似乎……已是一切的终结。
消息传到江南,仲春已过琼英谢尽,与上次送那人北归之时竟已相隔一年有余。
他是来过信的, 大抵听左右之人回禀了她在宋家所历的波折、心里总有些挂念她,便致书让她随心而行, 若果真在金陵住不下去便早些回去寻她外祖母, 她父亲那里他自会去信,必不会让她再受委屈;她并未拂他的好意,也的确不愿再和那一大家子人纠缠,元年五月便回钱塘去了, 再去信问他的近况和归期、答复便是遥不可及,身在远方的男子给了她一切所需的荫蔽关切, 自己却还被深深拖在战场上、也不知何日才能还朝归家。
她自然忧愁的,尤其在听闻突厥参战后更怕得六神无主丧魂失魄,即便从未亲眼见过前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却也不难想见他此日此时的艰难困厄。
明明原本就要赢了……
怎么却竟会……
六月等来的消息更糟。
突厥骑兵好战嗜血,数月间与朝廷军你来我往厮杀不休,北线几乎全线溃败、唯独南线颍川军还在苦苦支撑;东突厥的加入则令河东、范阳、平卢几镇亦不得不调集兵马殊死作战,朝廷于钱饷上的压力与日俱增,隐然已现出几分力竭难支之相。
税赋摊到江南,便是乔氏这等富庶商门也颇感力不从心,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如今掌着家中生意、自对这些明细最是清楚,时不时还会在老太太和外甥女儿跟前抱怨,暗示自家既难得与颍川方氏那位侯爷攀上了关系、不如就请他帮着说和一番,令钱塘太守免去些许乔家的重税,也好让这合族上下都过得舒坦宽裕些。
“国难当头,你们说的这叫什么话――”
乔老太太十分恼怒,却是坚决不允。
“前方将士拼着性命保家卫国、如今连口饭都难吃上,我们寻常百姓多交些银钱又能如何了?……何况莺莺如今毕竟尚未嫁进方氏,你们便惦记着要她托着夫家为自己谋利了?这是不管她的死活!也是――咳咳……――也是不要我乔家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