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太后此番处置确遵国法并无违背,即便果有私心夹杂、亦是子涧行有不端在先,非为宫中有意刁难。”
话音一落万氏脸色便是一变、周围兄弟子侄们的气息亦陡然一沉,他只作未觉,兀自平静说了下去。
“南渡以来国家飘摇,区区半载危殆无数,清查土地乃图存救亡之策,其中道理当不言自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拒缴赎款虽可争一时意气、却实乃短视浅见之举,不单身负抗旨忤逆之骂名、更将授卫范以口实而惹大祸上身,岂非剖腹藏珠舍本逐末?未若忍一时之辱而耐一时之失,区区财帛身外之物,尽皆舍之亦不足惜。”
语出果决、却令彬蔚堂内一片哗然,众人喧扰恰似滚水下油锅,有年长者被气得仰面倒下,其儿孙一拥而上百般关切、扭头看向宋澹时又恼恨得双目泛红。
“赎款六万八千贯,宋氏当认!”
宋澹目不斜视,陡然拔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在场每一人耳中,也许那正是他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触犯众怒,并非是因像他那十年前便转身离去的女儿一样“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而仅仅只是……不愿再对自己失望罢了。
“诸位族亲若尚尊主君之言,今便散去各筹金银;若是不尊……便同受天家雷霆之怒罢!”
没人见过这位主君当时的样子,原本一向儒雅的脸越涨越红、衰弱的身体也像一瞬回春般蓄势待发,那时他的语气本该是无奈,可激昂的声音却像是在感到愤慨――跌坐在一旁的万氏忽而对自己相伴数十载的夫君感到一阵陌生,她怔怔地望着他、在他侧首与她对视看到对方眼底泛红的泪光。
“完了――!完了――!”
彬蔚堂内彻底炸开了锅,便连宋泊注视自己同胞兄长的眼神也充满了鄙弃和失望。
“原来真正徇私之人是你……是你在用整个宋氏偿还自己平生所欠之情……”
“你如何配为我宋氏之主!”
“你不配!”
凌厉的怒斥十分深奥,却并非是在场人人都能听懂的;可这并不妨碍他们义愤填膺热血激荡,个个拥挤着上前用力拉扯宋澹的衣袖,什么世家大族的风仪姿态全弃如敝履,在利益面前人不过只是衣冠楚楚的野兽。
宋澹依旧不退,像是因将将尝到与人争锋的滋味而越发激动亢奋,他感到一阵极猛烈的血气向上翻涌、在那一刻让他感到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足以护住几十年前在产房中被逼得深陷血泊的发妻,足以挽留十年前在他面前转身北上的女儿,更足以让过去的他自己明白、他的一生原本可以如何度过。
直到――
“伯汲――”
“兄长――”
“主君――”
嘈杂的惊呼此起彼伏!
依稀……
……与十年前在此地发生的某桩旧事宿命回环般相扣。
消息传到台城之时,宋疏妍方从望山楼回到扶清殿。
宫中上下一片忙乱、朝华夕秀的脸色皆透着苍白,她以为她们是为寻她发了急,刚浅吸口气预备拿出早想好的托辞遮蔽掩饰便见两人双双低眉俯首跪在她面前,说:“太后,宋府夜里送来消息,说尚书令大人因著作郎下狱急痛攻心在家中晕了过去,太医刚去瞧过……说、说……”
吞吞吐吐含糊其辞,听得宋疏妍心底忽有一股无名火起,或许那人终归与她有些别样的羁绊,无论何时听人提起都总不能当真置若罔闻。
“说如何?”
她的手忽然凉了,声音亦沉得教人有些害怕。
两个宫娥皆喏喏,最后到底还是朝华更担事些,硬着头皮答话道:“说宋大人他……怕是不成了。”
扶清殿内一时静极,十月上冬的寒气终究还是难以抵御,宫人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唯独个别心细的瞧见太后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微一颤,凛冽的北风呼啸不止,世上许多事原本就是人力无从改变的。
“……消息确凿么?”
众人又听到她问,声音比方才更冷更硬,仿佛在说的并非是自己父亲病危的消息,而是什么朝堂之上无谓的权术诡斗。
“是谁去宋府看的?叫他来见孤。”
说完便向内殿走去了、竟没有半点要出宫一探的意思,原来孤家寡人的心竟果真是这样冷,连自己亲生父亲的死活都可以无动于衷等闲视之。
一干宫人心底各自非议,终于在领命后纷纷唏嘘着退去了,偌大的宫殿再次只剩宋疏妍一个人,丑寅之际的天空漆黑得没有一颗星子――这真是怪事,明明方才她在望山楼内还曾看见朗润温柔的月色,如何回到此处后便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了?
她默默抱紧自己的手臂。
……感到彻骨的冷。
第148章
次日一早, 尚在家中照料母亲的许宗尧便听闻了尚书令宋澹溘然长逝的消息。
那天阴云不散像要落雨,天幕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家仆来报信时他心中一凛, 头个反应却是不信――宋公不过耳顺之年、平日里瞧着身子也算硬朗,如何会似这般突然辞世?或许是宋氏在借此逼迫扶清殿宽赦著作郎、亦或许是太后与娘家人联手演的一场戏。
他非生情刻薄之人, 只是四月至今一颗心都扑在了新政上、实不愿见功亏一篑而国计民生随之受损, 也是被这半载以来官场上的权术诡斗吓怕了、凡事都不得不比过去多想出几步;于是亲自去了一趟宋府查验真伪,只见往来奴仆皆着丧服、高墙之内亦频频传来痛哭呼号之声,瞧着确不像是假阵仗。
……难道宋公真的死了?
那……太后对新政……
他心已沉,对新政前途的担忧越发强烈――生身之父因事而死, 世上又有哪家儿女能无动于衷?太后会不会因此放了自家兄长?宋氏上缴赎款之事是否也会因此不了了之?
之后呢?江南大族见宋氏得豁免必有样学样, 到时三五成群闹将起来、什么土地人口都不必再查, 大周的账会越发无可救药地烂下去,朝堂之上两党之争也会因此越发失控。
他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凝神片刻后还是决意入宫请见太后――他知此刻觐见是在触对方的霉头、甚至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可他从不吝惜一己之身,若是一死便能换得太后对新政的坚守,自是平生所行最值得之事。
入宫之后却见四下一切如常, 宫人说太后尚在凤阳殿理政;他一愣,却未料到会是这般光景, 拜在凤阳殿外等待女官入内通传的间隙又听到太后艴然不悦的声音, 像是在训斥谁,说:“不要揣测孤的心意,只须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去同他说,孤给的时限还剩六日。”
……六日?
许宗尧心念一动, 暗道宋氏上缴赎款的期限正好也是六日后,不知太后说的是否正是此事;思疑之间又听到殿内臣子的声音, 在问:“可若宋尚书一意孤行拒不配合,不知臣……可否动兵?”
听声音赫然正是千机府总司姜潮,他口中所言的“宋尚书”想必便是工部尚书宋泊,如今宋公意外身死、其嫡长子又身在牢狱,未来宋氏主君之位泰半便会落在他身上――可姜潮竟打算动兵?太后已失其父,若再……
“依律办事。”
那女子平静到有些冷漠的声音再次传来,落在许宗尧耳中竟令他微微一颤。
“孤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姜潮低低应了一声“是”,不多久便从殿中退了出来,与他在门外照面时还略点了点头;他却迟迟未能回神,被朝华请进门去时人也依旧有些恍惚,见了坐在御案之后垂首批复奏疏的太后更是失语,只见她素面如玉眉眼似画、单薄的肩膀那么瘦削,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柔弱婉约的闺中女子罢了,却偏偏……
“卿有何事要奏?”
正出离、她的询问已经到了,居于上位的女子神情威严、已不似那日邀他同席共膳般温柔和煦;他猛地清醒,行过跪礼后却不知当作何言语,明明此来是要劝她放下亲疏血缘、定心厉行新政,可在耳闻目睹方才那些状似无情的枯槁之言后、却……
“无事便退下。”
她已收回了目光,大约是因他迟迟不语而心生不耐,他脸上一阵热,明明是殿试之上对答如流口若悬河的状元之才,那时在她面前却竟口讷至此。
“卿可不避斧钺成仁取义,孤亦可不畏人言矢志不渝……”
她却像早知他心中所想,此刻所答清冷果决,既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仅仅在对她自己说。
“会有许多人因这一步收益……无论是谁,都只能一意向前走。”
过午之后叔父宋泊亲自来了,领着几位在朝的宋氏官员一同在凤阳殿外求见;宋疏妍不肯见,由得他们闹出天大的动静,耗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宫门落锁前走了,她表面无晴无雨,后背的衣裳却几乎被汗水湿透。
“……你当真不见他们?”
入夜时分二哥换值到她身边来了,兄妹二人一同坐在华美的宫殿里,不知何故却令人凭空想起“形影相吊”四个字来。
“避着总归是没用的……你早晚要去做个了结。”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疲惫,细看去眼底也是红的,宋疏妍心下一片了然,却仍问:“……哥哥今日回去了?”
宋明真半晌无话,无论神情还是躯体都有些僵硬,过了片刻方才勉强牵起嘴角,答:“是啊……他们都说他死了,我总要回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个“死”字像会刺人,令他们兄妹同时瑟缩了一下,宋疏妍的脸色也苍白下去了,原来江南的冬日也是这般寒凉的。
“……你见到他了么?”
她问得小心,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是不肯叫一声“父亲”,其实也并非因为依旧心怀芥蒂,只是那个称呼太久没用、她也不知该如何再叫出口了。
“嗯……”
宋明真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
“大哥还在狱中……总要有一个儿子,替他洁身净发、楔齿饭含。”
这话说得有些歧义,虽则本义不过实事求是、可细听去却又像在埋怨谁似的――宋明卓是因何入狱?还不是因妹妹的一道旨意?若不是她那般执拗顽固不通情理,他们又何必面对如此令人心碎神伤的窘境?
宋疏妍一默,晚半步宋明真方才察觉自己那话的不妥,于是又发了急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说不清了,即便如此宋疏妍也明白哥哥对自己并无怨责,只是在亲生父亲故去的当下许多过去的回忆都不免翻回眼前,无论谁在这样的拷问下都难免感到心虚与怅惘罢。
“太医署的人说他是急怒攻心气血卒中而亡……”
宋疏妍的声音也轻,目光朦胧如夜中霜色。
“果然……他还是最记挂长兄的。”
她这话也有歧义,乍一听好像是在同宋明卓争宠、实则宋明真却知道她只是在自责――即便自认事事为公绝无私心、也还是要将害死父亲的罪过归到自己身上。
“不是这样的……”
他摇头看向妹妹,一片猩红的眼底有着难言的复杂与悲伤。
“父亲非因长兄下狱而怒……相反,他曾当众称是他行有不端在先、要宋氏如数认下那六万八千贯赎款……”
“众人不服他之裁断、在堂上争执推搡起来……这才……”
寡淡的言语过分简单、实难将当日之景复现眼前,宋疏妍却听得僵住了,像那浅显的言语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天书一般;那样的懵懂也是酸涩,宋明真也知晓自己的妹妹平生从未得到父亲的疼爱偏袒,未料偏偏最后他体谅了她一次,而代价却又是他自己的生命。
“去看看他吧……”
宋明真感到自己眼眶酸涩涨痛、依稀像是又要落泪了。
“在他入殓下葬之前……最后见他一面吧。”
遗憾是说不尽的,毕竟有时就连清楚的是非都无法说清,那人在她最需要“父亲”时漠然将她抛在身后、又在她最不需要“父亲”时唐突出现在她身前,迟来的恩情到底轻贱,她早就过了渴盼双亲疼爱体恤的年纪了。
可……她最终还是去了。
他停灵家中的最后一日正是七日期满之日,宋氏的赎款连半数都未缴足、她便在凤阳殿拟了旨意命千机府将著作郎移交刑部大理寺审理、后依律刺配两千里;料理完此事她方才命人备车驾出宫,少帝早得到了消息在宫门前等候,见她来了便小心翼翼上前扶住她的手,说:“母后……儿臣陪你同去。”
她不需要谁陪的,其实最盼望的是能同那人单独待上一时半刻,只是也知这等念想是虚妄,如今宋府之内必是人满为患――朝夕奠、既夕哭,似乎体面的送葬总需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前来吊唁致奠,无论亲疏远近、不计敌友善恶,仿佛只要能在灵前一跪便有了什么意义似的。
她觉得乏累,当时也并未推却少帝的好意,太后与天子同出台城、又成了南渡以来的首遭,道旁百姓纷纷惊惶避让、却没有一家悬挂丧幡致哀,确同十数年前先国公去时的光景大不相同。
――可宋府门前的热闹却是同当年的晋国公府一般无二的。
她没有料错,满朝文武果然都来了个遍,如扬州万氏这等与宋氏有亲的门户人自然来得最齐,长姐宋疏影哭成了泪人、她丈夫万N在一旁想搂住她的肩膀宽慰却又神情犹疑不敢动作;其余在江南叫得上名来的大族也都纷纷前来吊祭,便是洛阳派的官员们也都拖家带口地来了,阴平王携子带女与范玉成站在一起,当时望向宋氏众人的目光也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心有戚戚。
……方氏自然也到了。
方献亭身着丧服站在宾客一侧,身边另有许多同族重臣,众人都在她与少帝入门时对他们山呼下拜,唯独他在叩首前曾隐隐向她投来担忧的一瞥;她并未回望,除却两人当时“不睦”的关系并不适宜有所交流之外,大概更因她当时的心思都在长眠于堂上棺椁之中的那个人身上了罢。
第149章
……说来她也实在有很多年不曾回过这里了。
整整八年……过去的心灰意冷似仍历历在目, 父亲威严深重的凝视更一度令她久久梦魇――她一直知道的,即便三姐姐宋疏浅不曾爬上姐夫万N的床最后被送去洛阳的也只会是自己,父亲心中早有取舍、她的结局打从最开始就已是注定。
――那么现在呢?
你可曾后悔么?
她一步步向灵堂上的棺椁走去, 某一刻大约也想执迷不悟求一个答案,只是当父亲苍老又僵硬的脸孔毫无生气地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那些话又都从心底消失不见了。
“母后……”
少帝在旁担忧地低唤, 满堂宾客的目光亦都牢牢锁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期待她落泪、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底是否也怀有同样的期待,可她的冷漠根深蒂固,直到那时眼底竟都没有丝毫湿意。
她……
……哭不出来。
难言的恐惧爬上心头,她的脸色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不合时宜的沉默是惊世骇俗, 她的冷酷活该要变成被人攥在手心的把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