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费了全身的力量,终于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没有白猫, 也没有鱼,只有深深黑暗笼罩着的空巷。
肚子内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 他难以忍受地捂住腹部, 身体无力的颤抖起来。
第二日清晨,雨势渐弱, 黑云开始分成波状的云块。
谢明夜躺在积水之中, 如同一条搁浅的鱼, 乱发遮掩的面容下,他的唇起了一层干燥的死皮,他张着嘴, 像鱼一样用力呼吸着。
身体一阵发冷一阵发热,谢明夜知道,他生病了。
修真者身体强健, 风寒生病对修真者来说, 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发生了,就代表着,这个修真者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了。
他用手撑着身子,强撑着坐了起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抬起一只手,他的手让积水泡的发白,上面的灵鱼撕咬的伤口已然溃烂, 发出阵阵恶臭的气味。
这股恶臭味, 在太阳出来之后,变得更加的浓郁。
他怔怔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赤红的眼眸因生病而变得朦胧,他在思索着如今的处境。
太阳的照射下,水蒸气向云层升腾,他身上的衣服干了许多,不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谢明夜试着挪动身体,闷热感、疼痛和饥饿,让他的手脚发软无力,他用手艰难地拖着身体爬行。路上的行人纷纷捂着口鼻,惊惧地躲开。
半个时辰后,谢明夜回到了他的墙角。
这个巷子,被一股力量笼罩住了,将他困在了这里。他不需要思考,也知道这股力量会是谁的,魇和司玉平或许就躲在暗处看着他。
他抬起眼,四处打量一番。
他观察了许久,路边依旧是那些商贩在吆喝着。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他们看到他时,或是避之不及,或是皱眉露出厌恶之色,也有人可怜地盯着他那一双断腿。
他们看到他的神情,就是普普通通的看到一个肮脏的断腿乞丐的表情,没有可疑之人。
谢明夜闭上眼睛,腹部火烧般的饥饿感,身体的无力与疼痛,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已经生命垂危的事实。
他睁开了赤红色的双眸,眼里仇恨的火焰仿佛要化为实质,他还没杀了司玉平,他不能死。
还有姜绵绵……他的眉眼柔和下来,他答应了游历归来,就给她做树屋,他不能失信于她。
他的面容在仇恨与柔和之中挣扎,一对路过的夫妻看了他一眼,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女子手里白乎乎的馒头滚落在地上,上面沾了些许泥沙和灰尘。女子欲要拾起,男子拉住了她,“掉地上脏了,你还捡它做什么?”
谢明夜看着热乎乎的馒头,喉咙吞咽了一下。
他好饿。
他伸出毫无血色的手指,爬着朝馒头探去。
一只脚踩在了馒头上,馒头混着泥沙变成了扁状。
谢明夜闭上了眼睛。
夜色降临,路上行人少了很多,谢明夜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被人踩踏过的馒头。
他的身体在叫嚣着他好饿。
谢明夜眼中各种情绪在挣扎,他慢慢地爬了过去,爬到馒头旁边。爬行太耗体力,他微微喘气垂下眼。馒头被压实了紧紧贴在地上,他把它扣了下来,一点一点塞入嘴中。
这时一群人笑着围了过来,他们将他摁在了地上,石头摩擦过他的手腕,火辣辣地流出血来。
他抬起冰冷的眼,眼里盛满了杀意。
来的还是那个男童,对上谢明夜的眼眸,他稚嫩的脸上充满恶意。
他看向谢明夜手心抓着的馒头残渣,“你看起来很喜欢吃这个,就让你多吃一点好了。”
家丁们嫌恶地掰开他的嘴,男童抓了一把泥沙压入他的嘴中。
谢明夜挣扎着无力的身体去咬他们,他们用力地掰着他的嘴,用沙子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魔气翻涌起来,暴虐的杀意直冲他的大脑。
男童畏惧地后退一步,随后是他更加气愤的声音,“这种时候还敢吓我,我再给你多吃点!”
一把把泥沙被塞入他的口中,沙粒干涩,在脆弱的喉咙划下一道道伤口。男童看了他一会,让家丁从屋子里提了一桶臭水出来,他们用臭水将泥沙强灌入他的嘴中。
他的唇角裂开出血,喉咙火辣辣地疼痛,石子在他的胃部摩擦着,他干呕一下,吐了一口臭水,臭水夹杂着沙子和血液,混入泥土之中。
男童拍掌笑道:“这会你应该不饿了吧?”
谢明夜的面色苍白如纸,他满身寒意,赤冰似的眸子扫过男童。
男童被他看得心中一虚,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看什么看,是你先得罪我的。”
他抬手指向谢明夜背后的宅子,“你不记得你当年做的事情了么?”
谢明夜回头看去,眼眸怔愣。
“当初你杀了我爹,如今这就是你的报应。”
谢明夜想起来了,他十岁那年筑基游历,杀了一个魇的信徒。
男童脸上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你以为你在行侠仗义吗?难道魇的信徒就不能有改错的机会吗?”
谢明夜在地上躺了许久,痛苦一直没有平息下来。
男童似是对谢明夜恨之入骨,他每日都会出府折磨谢明夜一番,看到谢明夜面上露出痛苦神色,他就会抚掌大笑。
同时他也不会让谢明夜死去,就这样的,谢明夜在那个脏污的角落,艰难地活了十几年。
路上的行人,已经习惯了墙角的乞丐,偶尔会施舍一个可怜的目光。
在一个冬日里,一场大雪落下,白皑皑的大雪将他掩埋。
这是谢明夜第一世,一个可怜的、肮脏的,经常被人欺负,永远无法离开那个角落的乞丐。
轮回幻境第二世,谢明夜没有了身为谢明夜的记忆,他生于富贵之家,成了一个傻子少爷,自带招人嫌弃光环,家人都不喜欢他,欺负他,路上遇到的陌生小孩都要朝他扔一颗石头。
他看起来是个少爷,实际上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所有人都以折磨他为乐。
他就这么疯疯癫癫地过了一辈子。
轮回幻境第三世,他成了一个道士,他救了很多人,然而当恶妖以他们的性命为威胁时,他们却毫不犹豫将他推了出去。
他们曾经称呼他为恩人,此刻却都避开了他的眼神,任由着恶妖折磨他至死亡。
他睁着眼睛,迷茫地望着那些冰冷的面孔。
轮回幻境第四世……
魇嘻嘻笑了两声,慢慢往他的神魂深处钻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明夜蓦然睁开了眼,他的眼神略微呆滞,满心兴奋的魇在他耳边道:“我们很快就要融合了。”
谢明夜呆滞地眼眸缓缓移动,他手轻轻一挣,寒铁断了。
魇惊讶地看着这一幕,谢明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
少年抬手捏住了后脖颈位置的魇,在魇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折断了后脖颈处生长的红色花朵。魇惊讶地喊叫一声,“你在做什么?!
魇没了扎根的身体,几乎是最脆弱的时候。它躲开跃起的灵鱼,抬起花看向谢明夜,“你现在很想报仇对不对,跟我融合,我们会成为修真界最强!”
谢明夜垂下赤红的眼,他的视线落在魇身上,魇的身上湿哒哒地滴着血水。
他在思考这是什么东西。
灵鱼还在撕咬他的身体,魔气还在他的体内冲撞,他面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看了一会,蓦然轻笑一声,“我不需要你,我要报仇,一人便可。”
轰隆一声巨响,困住谢明夜的地方炸了。
滚滚灰尘之后,谢明夜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垂着赤红的眼眸,冷漠看着脚下的魇。
魇在谢明夜的脚下挣扎地动了动,刺目的日光照在它的身上,它的花身萎靡了些,大朵展开的花瓣向内合拢。
谢明夜垂眼冷冷看着他,脚尖发狠地扭了扭。
茎叶渗出绿色的汁液,沾在了他的鞋底,他眉头轻皱,将魇踹向一边。
魇那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它实在想不明白,谢明夜为何这样坚持不愿与它融合。它是神,谢明夜想要什么,只要他给予它足够的贪欲,它就能将他想要的编织给他。
它抬起花骨朵,充满恶意地注视着谢明夜,“我是永生不灭的神,你杀不了我的。”
谢明夜的眼眸转动得很慢,他两眼注视着魇,出神似的凝想着。
魇努力地释放着自己的气息,谢明夜身上的杀意更甚,他闭了闭眼,将翻腾的记忆压了下去。魇的污染,只有在信徒献祭自身时,才能得到最大化。平常的时候,他只能勾起贪欲,却无法达到污染的程度。
谢明夜抬起了手,魇心里露出喜意,难道他愿意跟它融合了?
雪戮剑感受到谢明夜的存在,发出一声兴奋的清鸣,它从深埋的土地里飞出。
一把半透明泛着冰色寒光的长剑从上空急掠而来,落在谢明夜的掌心。
魇靠近的步伐一顿,它的茎叶往后躲了躲。谢明夜抬剑,寒光划过。在魇嘻嘻的笑声里,诡异的红色花朵在他的剑下化为灰烬。
在魇化为灰烬的那一刹那,他后脖颈外露的根茎却在此时飞速生长,长出绿叶,生出花骨朵,绽放成诡异的红色花朵。
魇再次缠绕住他的脖子,红色的花瓣与冷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一条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
它得意笑道:“我说过了,我是永生不灭的神,你杀不了我的。”
在谢明夜抬手伸向它之前,它钻入了血肉之中,窝在了少年灰色的神魂上。
它已扎根在了他的神魂之上,终有一天,它会彻底与他的神魂融合。
但它等不了那么久,它还有一个机会,当谢明夜的神魂转为黑色时,他就再也无法抵御它。
谢明夜后脖颈的血洞快速愈合消失,仿佛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自血洞钻入他的身体。
魇开始忍不住地挤压少年的神魂,想要与谢明夜融合在一起。谢明夜吐了一口血,以剑撑地半跪在地上。
魇‘咦’了一声,它嘿嘿笑道:“原来你的修为是暂时的啊,一只纸老虎。”
难怪他们明明封印住了他的修为,他却还能挣脱寒铁,原来他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吸收了轮回中的能量。
“你何必这么虐待自己呢?用自己当容器那该多疼啊?”
它似乎想到了什么,话语里是掩饰不住的开心,“等你把轮回中积累的力量用完,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就知道跟我融合是最好的选择。”
谢明夜用手指抹掉唇角的血,他对魇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只紧闭着眼,想要将眼中的赤色压下。
“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与我融合是你最好的选择。”
第26章
巡山弟子已经赶了过来, 看见熟悉的雪戮剑,再看谢明夜浑身是血凄惨的模样,他们吓了一跳。
一个穿着紫色衣裳的巡山弟子跑到谢明夜身前, 关切地问了一句,“谢师兄, 你怎么了?”
谢明夜抬起眼, 视线落在那人身上,眉间微微蹙起。
谢明夜在轮回中经历了太久, 已不记得此人是谁, 只觉得隐约熟悉。
他的眼神满是绝望和暴虐的杀意。
紫衣弟子畏缩着后退一步, 然而他的视线落在雪戮剑上,却挪不开了,澄澈的眼眸涌起一股贪婪。
魇的声音出现在谢明夜耳中, 他低语道:“我会一直跟着你,以后不管你去哪里,你所能引起的都是恶念, 你的朋友都会弃你而去, 你会永远地成为孤家寡人。”
“所有的人都会放弃你,他们谁都不会选择你,就如同你在轮回中所经历的一样。”
“他们都会伤害你。”
“既然注定走向毁灭,倒不如与我融合,成为修真界至高无上的神。”
谢明夜垂目,轮回中的一幕幕涌上来,一次次被抛弃, 被伤害, 被折磨……他痛苦地捂住头,心中涌起强烈的杀意。
紫衣弟子被贪欲引诱着往前走了一步, 魇嘻嘻笑道:“他要来了,杀了他吧。”
其他弟子遭了魇的引诱,也缓缓朝谢明夜靠近。
魇在谢明夜的耳边不断低语着:“你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杀了你!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谢明夜松开捂着头的手,他抬起猩红的眼,身上绝望的气息增重。
魇停住声,期待地等待他的动作,他刚刚一剑就消了它的身体,他只要一剑肯定能了结这些弟子的性命。
当他曾经坚守的东西,一点点破碎,他的神魂就会染上深沉的颜色,那是它最期待的结果。
谢明夜颤抖着用剑撑着身体站起,风扬起他的衣袍,呼呼作响地勾勒出他笔挺的背脊。
他沙哑出声:“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雪戮剑托着少年飞到半空,剑光在半空中飞快掠过,朝音峰主殿飞去。
被魇引诱出贪念的弟子们目光一清,他们看向谢明夜远去的背影,摸了摸头。他们刚刚是怎么了?怎么会对谢师兄的雪戮剑起贪念?
骑在丹顶鹤上的女子,看到雪戮剑上的谢明夜,面露惊喜之色。
司如音拍了拍丹顶鹤的脖子,“师兄终于游历回来了,我们不出去玩了,去看看师兄。”
丹顶鹤鸣叫一声,往谢明夜的方向追去。
司峰主在雪戮剑飞出的时候,就知道谢明夜出来了,但他只提着一个花浇,正不疾不徐地在给院里的兰花浇水。
他知道谢明夜出来了,一定会来找他,他不用担心谢明夜会逃掉。
谢明夜停到半空时,看到的就是司峰主优哉游哉给兰花浇水的一幕。他心里暴虐的情绪翻涌起来,叫嚣着要把这个人吞噬,凌然剑气在徐徐的微风中,有几分刺骨的冷。
司峰主放下花浇,他转过身,看向自半空中落下的谢明夜。他温和提醒道:“天剑宗门规,天剑宗内不可御剑飞行。”
谢明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司峰主慢悠悠地靠近谢明夜的位置。
“没想到让你出来了,你跟魇已经融合了?”
谢明夜站姿笔挺地立在那里,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司峰主露出一抹温和的笑,上下打量了谢明夜一番,“想来也该融合了,在轮回里呆了这么久,吃了不少苦头吧。”
谢明夜看着依旧是十七岁那年的少年,只脸上少了些稚气。但他的气息却变了,浑身充斥着绝望厌世的气息。
司峰主的笑容仿佛一个慈父,眼底深处却含着恶意。
他自得地看着这个资质出众的徒弟,这是他亲手毁掉的天之骄子,是他杰出的作品。
看到谢明夜,他仿佛看到了他最恨的人的将来。
司峰主脸上温和的笑容更深了。
谢明夜只静静地注视他,在轮回中的这么多世,仿佛令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已不知道该对仇人露出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