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附到七宝耳边说了几句话,七宝咯咯地笑起来,大声告诉佳慧:“妈妈,姐姐说他们班有人尿床!”
她说这种长句子还磕磕绊绊的,但已经掌握了重点,努力强调了“尿床”这两个字。两个孩子在车厢里哈哈大笑,佳慧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看来,“屎尿屁”这三个字,在任何时候都能精准戳中孩子们的笑点呀。
这样爱说爱笑的苗苗,长大后也同样会叛逆。也会因为父母更偏爱弟弟而大吵大闹,会为了去见网友而逃课,会梦想当网红而无心学业,会出语刻薄让亲人伤心落泪。
但佳慧永远都记得她对七宝的好。上一世,在七宝患上抑郁症后,是同样缀学的苗苗陪了她很长一段时间。有天佳慧从海市来看女儿,在村后的山坡上找到两个小姑娘,她们肩并肩坐在一堵矮石墙上,看着远方沉默不语,两个纤细的背影,在那一刻看着孤单又茫然,曾让她一秒落泪。
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都不是无忧无虑的,每个孩子在成长中都有自己的难题要面对,而大人们忙于生计,往往会忽略这一点。但这一次,佳慧希望能多陪陪她们、倾听她们、鼓励她们。或许,这样她们在长大后才会变得更有勇气吧。
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冯小河打来电话,说他就住市里同学家,第二天还要跟胡春平出去办事。挂电话后,佳慧把孩子们带到卫生间洗脸洗手。石桥南村有七八个小孩,年龄都在十岁以下,放学后就在村里疯跑着玩。七宝跟着苗苗,跑出了一头汗,身上糊得稀脏,洗出一大盆黑水来。连大姑看了都忍不住笑,“哎哟天哪,我七宝刚回来一天,就跟村里的野孩子一样了!”
佳慧看着孩子红红的脸,暗自觉得欣慰,运动和游戏,这才是孩子该有的童年啊。
几人把饭菜摆上桌,姑爹才骑着摩托车到家。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欢喜。吃饭时佳慧聊起装修房子的想法,大姑和姑爹听了,立刻相互推举了几个手脚麻利、又肯下力的村民,一听就知道,他们在家里也没少琢磨这件事。
“这都是以前在外头装修工地上,跟你姑爹一起干过活的,”大姑补充,“再在咱们村找几个勤快的嫂子去做小工,都是知根知底的,干起活来让人放心。到时我来请,你别管!”
佳慧连连点头,姑爹又道:“厨房屋顶的瓦片也要换,还要买砖打灶,沙石也要买。这些我都打听过了,只等开工的日子定了拖过去。”
“咱们越快开工越好,”佳慧忙说:“再过半个月,村里就得忙着割麦插秧了。得趁着农忙之前把屋顶修好了。不然往后雨水多,挺耽误事的。”
姑爹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另外,地上要装什么颜色的瓷砖,屋里要刷什么颜色的墙漆,这要你去店里看。你们年轻人爱好不一样,我跟你姑挑的,你怕是不会喜欢。”
“墙漆就挑白色。一楼我不想装瓷砖,那个砖沾点水就滑溜溜的,家里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怕摔着。”佳慧沉吟着道:“我看您家这个水磨石地砖就挺好,到时候我们也装这个。”
“看,我说什么来着!”大姑闻言很自豪,“我就说这地砖又防滑又耐磨!你们还都嫌老气!”
“我那不是看镇上年轻人都时兴装瓷砖么?屋里亮堂堂的,漂亮得很!有钱的人家还装木地板!”姑爹辩解。
“我们不跟人家比,”大姑振振有辞道:“房子么主要是住得舒服,漂亮是其次。对吧佳慧?”
“姑爹考虑得也对,最好是又舒服又好看。”佳慧在两人中间端水,笑道:“二楼的话,我到时在网上看看,就买一款便宜的复合木地板装上。装那个冬天暖和点。”
姑姑立刻诧异了,“地板都能到网上买?”
“嗯,”她给两位长辈科普,“网上不仅能买东西,往后还能打视频电话,……就是一边打电话,一边还可以看到人像的那种。”
“那我以后能经常看到爸爸妈妈了?”苗苗的眼睛立刻亮了。
“能!”佳慧肯定道:“想什么时候看,就能什么时候看,哪怕隔几千里,也跟面对面说话一样!”
“哎呀,那可太好了!”姑姑家三人都对这话深信不疑,毕竟,这可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佳慧说的,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读过大学的啊!
一吃完饭姑爹就又出了门,帮他们联系工人去了。姑姑洗碗,佳慧就给两个孩子洗了澡,上床给她们念故事书。等到了睡觉的时间,姑姑进房来,问苗苗,“天不早了,跟我去睡?”
两个孩子一起央求,“再听一个故事!就一个!”
佳慧便又读了一个故事,姑姑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等着。故事念完了,七宝拍拍自己身边,热情邀请:“姐姐,睡!”
苗苗便也邀请冯宝娟,“奶奶,你也睡这儿!”想了想又安排:“爷爷就睡你旁边,我们和大妈一起住!”
冯宝娟绷不住笑了,怕佳慧尴尬,忙道:“瞎说!床这么窄,哪住得下这么多人,你跟我过去那边房里睡。”
苗苗又想去奶奶那儿,又舍不得这边,正犹豫着,佳慧替她作了主,“就挨我们睡吧,明早我送姐姐去上学,正好到镇上转一圈。”
苗苗见奶奶同意了,忙和七宝并排躺下,两个人不时咬耳朵说小话。冯宝娟走到门口回头喊:“快睡觉!不准再讲话了,小心明早起不来!”
两个孩子晚上玩得累,很快就睡着了。佳慧守在旁边,听他们呼吸渐渐深了,这才开始轻手轻脚地整理带回来的行李。
箱子里多半都是衣物和各种日用品,以及佳慧的手提电脑,还有一台相机。这相机是佳慧买的唯一一件奢侈品,当时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和小半年的稿费,是七宝出生后不久买的,为了记录孩子成长的影像。
可后来因为太忙,这东西多半时间都留在柜子里吃灰。
等把东西全都归置好了,佳慧关了大灯,拧亮带回来的小台灯,在一张A4纸上写写画画。她先画了房屋的地形图,又在旁边添上溪流和路。然后她顺着漫水桥旁边画了围墙、车库,在半坡前的空地画了交错的水渠、小路和台阶;什么地方要搭葡萄架,什么地方要种桂花树都一一作了标注。
纸上原本孤零零的一幢房屋,周围一点点丰满了起来,变成了有花有树、有溪有田的小农庄。
要把住处变成这样,还需要很长时间的辛苦劳作,但佳慧现在一点也不怵了。她和冯小河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那一步,回都回了,接下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一连画了好几张图,分门别类注明了房屋的下水设施、堆肥系统、绿化图,又在房间布局图上标注了要改动的地方。等她收拾好纸笔,出房去洗澡时,姑爹和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
佳慧洗漱完了,到大门前站了一会儿。月色十分清朗,远处山峰的轮廓清晰可见。小山村里却是黑的。没有路灯,只有错落的房屋洒下片片黄色灯光,映得屋旁老槐树越发黑魆魆的。夜风轻拂,槐花簌簌落下。
蒸槐花菜多好吃啊。把半开的槐花摘下来,拌上米粉,什么调料都不用,只些微洒点盐,放笼屉里蒸熟后,就有种份外朴素的清甜。佳慧馋这一口很久了。往年回家总是错过,这一次,她想她终于能亲手做一次蒸槐花了。
第8章 大太太
既然佳慧说了越早开工越好,姑爹办事也就非常讲效率了。不过两三天时间,房子的水电还没重新开通,他就已经领着人去漫水桥边看过两趟,紧接着就把沙石砖瓦都拖回来了。
这期间,在平安市的冯小河也是天天东奔西走,期间市里的物流点给他打电话,说东西都到了,他都没空,只雇了一辆车,让人把那些家什送回了石桥南村。
银行那边听说他们要主动还钱,倒是挺好说话,只是手续办起来繁琐。香菇厂的法人变更手续却颇费了一番周折。幸好市里有他的高中同学,毕业上十年了,其中也有两个混成单位小头目,就这么人托人的,最后总算给办下来了。
他的同学中不少人都在平安市工作,冯小河以前跟其中的几个人处得很不错。办手续的这几天里,还有个同学请他帮忙,给他们公司搭建网站,——其实就是网页。对冯工来说这不是分分钟的事吗?一家业务并不复杂的公司,他花了三个晚上就给做好了。
没想到公司领导很满意,同学给他塞了三千块钱,还热情邀请他吃了顿饭。这件事极大鼓舞了冯小河。让他觉得辞掉令人称羡的工作后,他的世界反而像是打开了新天地。互联网对平安市这个十八线小城的影响正在日益凸显,冯小河觉得除了种香菇外,自己的业务范围很可以再拓展一下,比如搭建公司网站、设计网页、搭建某宝网店、编写程序等等。
……当然修电脑还是算了。自从他学了计算机,就总有人喊他去修电脑。虽然这事搞起来很容易就能上手,但冯工现在觉得,该给别人挣的钱,也还是要给别人挣的。
他就这么盘算着,一路风风火火赶回家,发现房屋装修已经动工了。
冯小河先回的石桥南,一进村就见他姑娘在晒谷坪上追一只鸡,两岁多的小娃长得还没腿高,踉踉跄跄地跑得倒快,追得那只鸡惊恐万状,扑腾着翅膀飞到稻草堆上去了。他姑听到动静,手里提着刀赶出来,朝孩子大喊:“七宝!你把我的鸡都吓得不生蛋了!”
冯小河在外面事情办得顺利,心情也格外好。见状朝他姑嚷嚷:“姑,你说话就说话,拿刀干什么?”
他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姑娘看着乖,跟你小时候一样,就会调皮捣蛋!”
“爸爸!”七宝见了她爸,立刻丢下鸡跑过来,她一手提奥特曼,一手举着一颗蛋,“你看!蛋宝宝!”
冯小河接过来,鸡蛋还是热乎的。他抱起姑娘往里走,问:“为什么要追那只鸡?”
“我想还给她!”七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生气地告状,“那个鸡妈妈,她连自己的宝宝都不要了!真是的!”
“啊,原来我们七宝是位乐于助人……助鸡的小朋友啊,”冯小河表扬道:“真了不起!”
“有小红花吗?”七宝立刻问。
“当然有!”冯小河口头表示嘉奖,见女儿还很期待地盯着他,又问:“干嘛?”
“花呀!姐姐都有!”七宝不满地指指自己的额头,示意她爸,“贴这里!”
“哦哦,”冯小河把她放下,摸了摸自己口袋,什么也没掏出来。看到七宝略带失望的眼神,一生要强的老父亲立刻说:“爸爸给你画!画一个超级漂亮的小红花!”
他进房里寻摸了好一阵,本来想找佳慧的口红,没找到,后来看到桌上的圆珠笔,便拿了笔,在七宝额头上画了一朵大大的蓝花,还很认真地描了一遍。
蓝花也是花。不过,如果洗不掉大姑不会揍他吧……
七宝兴奋地照了照镜子,立刻嘟起了嘴,“不好看……”
“但是它大呀!”为了将功补过,冯小河忙道:“爸爸还会画手表!”
他拿出写代码的热情,认认真真地在七宝的胖手腕上画了表盘和表带,还精心标注了指针和刻度。最后一笔完工后,七宝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炫耀,“姑婆,我的表!我的小红花!”
冯小河把笔放回去时,看到了桌上放着一叠A4纸。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张写着“主体拆改”几个字,还有楼上楼下的房型图,有几堵墙面标注着砸门、砸窗的字眼。
原来是装修图啊,都不打算问问他的意见吗?……不过好吧,老婆装修过一套房了,比他专业,她的意见就是最终意见。冯小河拿着那叠纸,一张一张地细看,看到后来,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等全部看完了,他跑厨房里问:“姑,姑爹和佳慧呢?”
两人当然都去了漫水桥那边,今天天刚亮,一大帮人就过去修屋顶了,等会儿要回来吃午饭,所以冯宝娟才会留在家里做饭,顺带着照顾孩子。
“你在家就生事,瞧给孩子脸上画的!”他姑丢了菜刀,正给孩子擦额头上的花,偏还擦不掉,不由生气道:“你到漫水桥那边去,喊他们回来吃饭。真是看了就生气!”
冯小河便抱着女儿出了村。开车往那边走时,不知为何,他心里涌起久违的雀跃。刚过漫水桥,就听见房屋那边传来吆喝的动静,偶尔夹杂着吱吱电钻声。路边杂乱停着好些摩托车三轮车,冯小河把车停在旁边,隔着窗往外望,就见半山坡下的荒草被压倒了不少,靠坡的地方堆放着新买的水泥和砖瓦。晒谷坪上杂乱而繁忙。二楼屋顶上和厨房的屋顶上都站着人。
“走,我们找妈妈去!”冯小河抱着孩子往上走,早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大声说:“哟,东家老板回来了!”
来干活的都是附近和邻村的乡亲,好些人冯小河都不认识,可他们却认识这个山村里考出去的大学生。有两个还要考考他,“小河,你还认得我是哪个么?”
立刻有人善意调侃,“人家现在是厂里老板了,还小河小河地喊,要叫冯总!”
“他当了再大的老板,也要叫我一声四叔的!”先头那人笑呵呵地说。
“叔,您吃根烟!”冯小河忙把孩子放下,掏出烟挨个敬了一圈。他在外历练了这么多年,回了村里,该有的礼数也绝不肯少,看到年纪大的喊叔,年轻些的喊嫂子,叫得大家喜笑颜开,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乡亲们把烟夹在耳朵上,彼此寒喧了几句,才继续干活儿。就见厨房屋顶上的人把瓦片揭起来,六七块叠在一起,朝下头一抛,屋下的人跟玩杂技似的,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整齐码放到旁边。瓦片揭开后,露出里面的房梁和檩条来。
冯小河看了一会儿,把七宝的头护在怀里,进楼房去看了看。一楼不见人影,发霉的墙皮已经全部铲掉了,露出水泥墙面,上头开了一道道线槽。他正要往楼上去,就见佳慧下来了。
佳慧全副武装,穿着大姑的蓝布罩衣,戴着帽子和口罩。看到父女俩,她朝外挥手说:“里面灰大,出去出去!”
“妈妈!”七宝立刻在冯小河怀里扑腾。
“脏!”佳慧站远了拍拍身上,腾起一阵白灰,然后她看到了七宝的小花脸,忍不住笑了:“哎呦,这谁画的啊?”
“爸爸干的!”七宝斜眼瞪她爹。
“……手表画得不错!”佳慧安慰她。
“姑爹呢?走,叫大家回去吃饭吧。”冯小河说着要朝外走,被佳慧叫住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摸出一个相机,热情邀请:“来来来,站这里,我给你俩照一张相片。”
“你怎么把相机拿过来了?”冯小河取笑她:“拿个相机晃来晃去,这可不是干活儿的样子!”
“你不懂!我给这些叔叔孃孃们随手拍了些干活儿的照片,他们可高兴了!”佳慧把相机举起来,说:“你俩配合一下!”
灰扑扑的客厅里,父女俩同时伸出剪刀手,脸上浮现出虚伪笑容,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佳慧连着咔嚓了几张才放过他们。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冯小河得知姑爹在二楼检修房顶,便去了晒谷坪上,仰头大声招呼:“姑爹,叫楼上的人下来,走!大家先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吃了饭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