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慧也楼上楼下地喊人,催了几遍,乡亲们这才陆陆续续从屋顶上下来,把身上的灰掸了,有的骑摩托车,有的骑电三轮,一群人闹哄哄地往石桥南村这边来了。
冯小河的车快,带着姑爹和佳慧先到了村头,依旧把车停在桥边。路上姑爹告诉他们,经过对二楼房顶的勘查,只找到两三处漏眼,把那几处的瓦和腐败的椽子换一换就行,几根房梁都挺结实,用不着整体翻新。这比预计中的工程量缩减了很多,让大家倍感兴奋。
几个人边聊边走,刚进屋,就见院子里站着一位老太太,花白头发,穿着洗得发灰的白底蓝格罩衫,正是冯小河的奶奶。
“奶奶,您怎么来了?”冯小河一看奶奶的脸色就知道要糟。老太太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正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奏。
关键时刻,他闺女救了场,小姑娘一进屋就脆生生地喊:“姑婆,我肚子好饿!”
她还很夸张地拍了拍肚子。老太太的眼光立刻粘在了重孙女身上,片刻后她怒冲冲开了口:“谁给我孩子的额头画了只眼睛?弄得跟二郎神似的!”
冯小河:……
这会儿后面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冯小河的奶奶在村里年纪大辈份高,人们进屋都会先跟她打招呼。老人自然也是换上一副笑脸,连连给大家道辛苦,小院里嚷嚷成一团。大伙儿洗了手脸,临坐前还要先谦让一番。两桌人热热闹闹地吃起了饭。
在农村干活儿,包一顿午饭是常有的事。这是因为有的人住得远,跑回去吃饭太耽误工夫了。包饭不像吃酒席,饭菜总以实惠管饱为主,但大方些的东家,总要想方设法多做两个肉菜。这当然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要让人干活,总得让人吃饱吃好。
人多,小院里摆了两张桌子,每桌一个炖锅子,外加几盘堆得冒尖的菜。锅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腊猪蹄炖干菜,盘子里是腊肉炒蒜苔、炒莴苣等。蔬菜和肉都是自家的,花费不多,但对包饭来说已经相当丰盛了。
吃包饭是没人喝酒的,前后也不过十几分钟。大家陆续吃完,自己搬了椅子,四处闲坐聊天。这时奶奶才朝冯小河和佳慧招手,三个人进了房间。
老人收了笑脸,拉着佳慧坐在床沿,小声问:“慧儿,你告诉我,胡春平的妈说的可是真的?”
佳慧跟冯小河对视一眼,还没开口,老太太就拿大白眼翻孙子,说:“你不用管他,跟我说实话!”
“……奶奶,她是怎么跟您说的?”冯小河靠桌站着,插了句嘴。
“能怎么说?”老太太没忍住火气,声音高了,“说你跟胡春平欠了公家的钱,要卖房卖地来赔。你俩跟我说,她说的可是真的?”
佳慧见瞒不住了,索性把事情源源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几年前两人买房找胡春平借钱、后来他倒腾房地产冯小河替他担保等等,只没把贷款的具体数额告诉她,最后又道:“我俩把海市的房子卖了,银行的钱已经还上了,您别担心。”
老人听完久久没作声,房间里一时很是寂静。好大一会儿,她才叹了一声,“我就说呢!好好的,上回你们怎么忽然说想回来。”
上次回乡,他们当然也回老宅看望过奶奶,怕她担心,冯小河只浅浅透了点风,说城里工作太辛苦,有可能会回老家来。老太太当时还吵了他一顿,说他“吃了五样想六样”,差点给他上忆苦思甜课。
“欠了公家的钱,还账是应该的!”老太太掀起蓝格罩衣,从里面夹袄的口袋掏出个塑料袋来,把袋子打开,里头是花手绢包着的一本存折。她把存折递给佳慧,“你们每次回来看我都给钱,我也花不着,都替你们存着。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这点钱虽少,也给你们填补填补。”
佳慧看着存折,眼有点酸。上头存着五万多块钱,老人家一生的积蓄都在这儿了。
上辈子老太太也是佳慧最敬重的人。她虽没读多少书,但性格刚强,哪怕中年丧夫、老年丧子,都没把她击倒。当年冯小河的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就想改嫁,所有人都无法接受,也是老人一力主张,让她带着大部分抚恤金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为人公道”是很多人对她的评价。临终前老太太也是这样,把几间老房给了女儿女婿,因为她住乡里,女儿照顾得多;把存折给了孙子孙媳,因为上头的钱都是他们给的,她一分都舍不得用。
“奶奶,我们有钱!”人到中年还不得不接受长辈的资助,这一刻冯小河感觉到了狼狈。但谢天谢地,前几天挣的三千块钱重新建立起他的自信,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把在市里的经历讲给老人和佳慧听,当然也刻意夸大了前景的美好,“您看,我两三天就挣了三千!我是回老家了,可又不是不能挣钱了!你那点老本留着自己花,谁稀罕你的!”
“真的?”两三天就能挣三千元,这让老人悬了一夜的心得到了有效的安抚,——她的孙子以后大概并不会穷困潦倒了。但老太太转而又疑心他们没说实话,“我听春平妈说,你们欠了公家几百万。这么快就还完了?你们别是骗我!……事情已经做下了,我也不骂你,骂了也无用。一家人齐心合力地还债,总有还完的时候。”
直到冯小河和佳慧再三向她保证,老太太神情这才缓和下来,依旧把存折塞给佳慧,“孩子,这点钱你拿着,还得修屋哪,处处都要花钱。手里宽绰点总没错。”
冯小河还要说话,佳慧朝他使了个眼色,“哇,您还攒了这么多钱啊?”她捏着存折夸张地挑眉,“真给我了?真给我我就用的啊。奶奶,我说实话,我们也就是这一两年艰苦点,等你大孙把香菇厂开起来,挣了钱再还您啊?”
老人家看佳慧笑吟吟的,心里这才好受点,瞪她一眼说:“谁要你还!你还怕我没饭吃?菜是自家种的,鸡是自家养的。你奶奶现在还能动,不用你们养!”
“得亏您今天来了,我正要跟您商量个事,”佳慧又说:“我们那房子正在装修,天天忙得团团转,都没人看着七宝了。工地上到处是砖头瓦片,肯定不能带过去。家里大姑要忙家务,还要做饭,也没空。我这两天正发愁呢。”
她故意显出愁容来。老太太要强,不愿意成为孩子们的负担。如果说要接她来养老,她肯定要谦逊推辞。但若说需要老人出把力,这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当下老人就满口答应了,“七宝不是还有我这个太太么?你放心,我给你照顾得好好的。”
第9章 四月忙
一连七八天都很晴朗,漫水桥边的老房子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下,逐渐焕发出新的光彩。厨房的屋顶在换了新椽子后,重新铺上了红色机瓦。二楼屋顶也早就修缮完毕。这是外面的情形,屋里的改动更大。北面楼梯旁的小房间,佳慧让人装了下水道,刷了防水,在楼上楼下各改出了一个卫生间。
再就是堂屋,之前堂屋的采光主要是靠前面的两扇门,一旦门关上了,屋里就会非常暗,因此佳慧让人在正对大门的墙上砸出了几扇窗户,整个屋子的光线一下子非常明亮了。
厨房那个破旧的小木窗当然也拆了,改成了两扇大玻璃窗。佳慧还让人在墙山头又砸出一扇门,因为柴禾都码放在那边,留个门出去抱柴禾才方便。
装修房屋就是这样,计划赶不上变化。计划中是怎么省钱怎么来,真到了装修的时候,又觉得墙都铲了,屋顶都换了,不砸出个门啊窗户啊什么的就太遗憾了。
房子的窗户都是老式木窗,一楼潮气重,很多木头都腐朽了,佳慧看过之后,请师傅来全部换成了塑钢门窗。但是房间的木门和二楼的门窗,但凡能用的,佳慧都保留了。一来当然是为了省钱,二来佳慧也觉得,这种旧旧的房子配上这种老式的窗户和门其实更好看。——当然前提是重新打磨上漆,再把生锈的合页和门锁等五金件全部换掉。
姑爹带着乡亲们把屋顶盖好了,水电也改造好了,就开始清理房屋的地面。屋里开裂的水泥块要用尖镐刨起来,用筐挑到外面。厨房原有的土灶台也要拆掉。所有的旧家什也全都抬到了晒谷坪上。
这些家具要么式样太过古老,要么被虫蛀得瘸胳膊断腿,总之姑爹觉得都可以劈掉当柴烧了。但佳慧叩着木板看过后,发现好几样都是老实木的,其中那个三开门的衣柜,还有一条污渍斑斑的八仙条案,还有厨房那个老式碗橱,主体还很坚固,于是决定把它们留下来改造一番。
把一楼水泥地刨完后,姑爹这一拨人就回家忙地里的活儿了。茏山镇这一带是一年两熟。每逢五月,就要割小麦油菜,整田插秧。漫水桥的工地另换了一批人,是专做水磨石地砖的施工队。工人们先在屋里铺设找平砂浆,经过一两天的养护,再把水泥和碎石搅拌,铺上去打磨。打磨了好几遍后,整个地面变得非常平整光滑。水泥里的白色石子被磨出不同形状的切面,点缀在深色中,灯一开,像是满天的繁星。
施工队跟他们约了几天后过来打蜡上光,这边的活儿就算忙完了。之后工地的活儿就要暂时停两天,因为佳慧也要去姑姑的田里插秧了。
农村现在已经有很多机械代替人力了。比如收麦收稻时都能出钱请收割机,耕田打耖也有拖拉机,但插秧还是多以人力为主,尤其这种丘陵地带,有些田在狭长的山谷里,插秧机操作不便,还是手栽比较快。
早上天还没亮,人们就起了床,把秧苗从秧床上连根扯起,扎成一束一束的,用拖拉机或三轮车拖到田边,移栽进稻田。忙乎两三个小时后,太阳出来了,才能抽空回去吃个早饭,家里离田远的,把饭菜带到田边来吃的也有。
农忙时节,早上这顿饭是非常重要的,平时吃得再俭省,这时也得准备两个硬菜下饭。大清早,佳慧两口子和姑爹下了田,大姑便在家准备早饭,奶奶打下手。把熏香肠洗干净,搁饭上蒸熟,再切成薄片,一片片香肠肥瘦相间,肥的部分像琥珀,瘦的部分是紧实的深红色。再洗几个腌鸭蛋煮了,剖成两半,每个蛋里的蛋黄都油汪汪的。其余青蔬自然是菜园里有什么吃什么,多的是豌豆莴苣和蒜苔。偶尔也吃路边采来的新鲜野菜,如凉拌蕨苔、清炒马齿苋、鸡蛋炒香椿等。
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姑便送苗苗去上学。七宝现在成了陪读,每天都要亲自送姐姐上学,大太太也得跟着,——她小人儿在车厢里坐不稳,必须要人搂着。声势浩大的送读团体在校门口跟苗苗说过了再见,才开着车回家。
等田里的人回来了,大家在餐桌边团团围坐,吃完早饭,又各自下田忙碌。
对佳慧和冯小河这种在乡村长大的孩子来说,插秧是难以忘记的劳动技能。手脚被水泡得发白起皱,弯下就直不起来的腰,还有水里叮人的蚂蟥,这都是童年和少年时代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时隔多年再次下田劳作,虽然也辛苦,跟记忆中相比,却似乎好受了很多。
首先是水里的蚂蟥已经不多见了。这自然是因为农药用多了的缘故。再就是干活的人多,四个人在田里你追我赶,边干活边聊天,似乎连插秧这件事也变得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因为多了两个劳动力,大姑家的田只花了四五天时间就忙完了,大家又转战到漫水桥边,把靠溪的两块田里栽上了秧苗。这两块田挨在一起,形成一个阶梯,每块地都不到一亩,之前种的是紫云英,姑爹很早就把田耕了,浸泡了很长时间,因此泥里烂融融的,看着份外平整。
虽然两块田的面积加起来才一亩多地,但要是伺弄得好,一家人的口粮就不用买了。
四个人半天时间就把两块地的秧苗栽完了。又帮大姑把家里那几亩旱地插了红薯秧。佳慧提到外面的紫薯好吃,大姑便说今年来不及了,等明年她高低要种一亩地的紫薯,让她吃个够。
在农忙时节里,七宝和奶奶也发展出新的情谊。刚回家那两天,佳慧走到哪儿七宝都要跟着,但随着她对乡村的熟悉,胆量也越来越大了,只要有大姑或苗苗在身边,暂时看不到妈妈也没问题。连着几天大家都下了地,苗苗也上了学,家里只剩她和奶奶时,她玩一会儿就会哼哼唧唧地要妈妈,这时候,奶奶无论在忙什么,都会先放下手里的活儿,带她去田里找妈妈。
“走,大太太带我七宝去田里,给爸爸妈妈送水去!”一老一小提着水瓶,手牵手往地头走。
到了田间,隔着老远,小丫丫清脆的声音就传过来:“妈妈!喝水!”
“爸爸,喝水!”
“姑婆,姑爷爷,喝水!”
刚开始,七宝一上午要往田里跑几趟,后来就缩减成每天送一次水。因为她知道,妈妈就在地里,大太太随时都能带她去。这个安全感是奥特战士都不能带给她的,农村不太识字的大太太却做到了,这让佳慧暗自非常佩服。她觉得自己有时候对七宝的需求都没有这么尊重。
村里的农忙告一段落,房屋的装修才又重新启动。佳慧在漫水桥边请人粉刷墙面、打柴禾灶,冯小河则请了人开始修整厂房,搭建香菇大棚。厂里的荒草长了好几年,到了五六月份,密实得人都走不进去。这种草地用刀割是除不尽的,今天割明天长。放火烧也不安全,况且这个季节湿度太大,野草点不燃。所以冯小河请了台挖掘机,要连根拨起来才行。
挖掘机轰隆隆开着,半小时就把大院里的藤蔓野草搅成了一团团的,拨起来运到旁边。随后又开过漫水桥,来到半坡下。机械铁手扎下去,一搅一扯,便带起一大片藤蔓。
七宝被妈妈牵着,站在晒谷坪上,看得眼都不眨。冯小河逗女儿,“长大开挖掘机好不好?”
“好!”七宝眼睛都亮了。
佳慧鼓励道:“好好学习,长大上蓝翔技校。”
冯小河蹲在旁边,不怀好意地问:“不再相信光了吗?不当奥特战士了吗?”
七宝果然苦恼了,为了未来的抉择满脸纠结。冯小河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坡下的这块地花的时间更短,很快野草藤蔓就被清理一空。褐色的土地裸露出来,看起来就很肥沃。等把草扯完,佳慧忙小跑过去,拿出自己画的草图,跟师傅商量着要把水渠挖出来。趁此良机,冯小河把七宝抱到了驾驶室里。
小姑娘在高高的驾驶室里东瞄西看,小心翼翼地抚摸操作杆和方向盘,满脸崇敬之情,差点让她爹吃醋。
“宝啊,里面好玩不?”冯小河问。
七宝没空理她爹,单是用力“嗯”了一声。
“爸爸的车里难道不好玩吗?”明知会自取其辱,冯小河仍然忍不住问。
“这个高!你的矮!”
七宝的回答让老父亲心里有点酸溜溜的。看来真得尽快挣钱啊,将来买不起挖掘机,怎么也得给闺女买台底盘高点的车吧。
师傅和佳慧商量完了,顺着溪流勘测一番,依旧上了车。七宝恋恋不舍地从驾驶室里下来,被她爹抱着,继续膜拜机械铁手刨水渠。师傅按图纸的要求,给他们刨出了一条U形水渠,一米宽,弯弯曲曲绕过坡下的土地。刨出来的泥土倒在了溪边,因为这边地势较底,填高一点,丰水期溪水才不容易漫上来。
师傅干活儿很细致,不仅挖了沟,还把渠两边的护坡压得很结实,这样他们接下来做水渠硬化就会很方便,——硬化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溪水一冲,旁边的土压得再结实,也很容易垮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