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南半球最冷的冬天,陶竹看着盖尔太太发过来的这一行字,眼睛倏地一热。
和盖尔太太的晚饭就定在了这一周的周五,陶竹没课,只有奶茶店的早班,四点钟下班。
为表尊重,她换掉工服后又专程回家化了个淡妆,在化妆时,接到了蒋俞白久违的视频电话。
和盖尔太太约好的时间在晚上六点,陶竹不想迟到,又不想被他看到她化妆的样子,把视频电话切换到语音电话,接起来。
蒋俞白沙哑的声线里有盖不住的疲倦:“你现在住哪儿?”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陶竹化眼线的手一抖,整条深棕色的眼线歪出了深深的一笔。
第68章 白玉石阶
“俞白哥……”陶竹把手机拿起来, 想把通话再换回视频,但是系统不支持,她看不到他的背景, 只好问,“你……也在悉尼?”
“嗯。”澳洲的酒厂季中验收,蒋俞白忙完了酒厂回到房子里, 本以为她会在家,询问了Emma, 才知道她这段时间一直没回来。而他太自信她会回来,所以一直没过问。
他向陶竹询问地址,可陶竹没说,跟他另约了时间后,擦掉化歪的眼线,薄涂了一层口红, 出门赴盖尔太太的约。
她的生活简单, 奶茶店, 学校和房子三点一线,很久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再见到如此华丽精致的一排排独栋别墅,竟觉得恍若隔世。
走到熟悉的房子前,陶竹看到了坐在庭院白玉石阶上的蒋俞白,两只手松散地搭在腿间。
他不是在这里等她的,却又意外地等到了。
他的头发真的长到很长了, 有几缕已经盖过眼睛, 让陶竹看不清他晦涩的眼神。
只看得见竹林残影下,洒在他的侧脸上月光, 勾勒出他清晰干净的下颌线。
早于她开口的,是微风和竹叶的声音。
他的情绪并没多和善, 嗓音低哑:“闹够了没?”
他的耐心本就不多,陶竹的反叛大概已经踩到了他的底线,她抿着唇,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如果是不想出国,早在出国前你就可以告诉我。”蒋俞白面无表情地说,“没必要现在闹。”
“我……”没有在闹,陶竹搓着自己的衣角,犹豫着该怎么说。
男人胸有成竹地扬起下巴,往房间里指了下:“进去说。”
陶竹摇头:“我还有别的事。”
“还有别的事?”蒋俞白笑,笑容里是他一如既往的高傲和自信,“你来这边不是找我的么?”
“不是。”陶竹往坡上指了下:“是以前的邻居,他们邀请我吃饭。”
蒋俞白神情变了一瞬,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往上看了一眼,又看着她的表情,不像是撒谎。
他短暂地疑惑了一下:“你住在这个房子的时候还认识了其他人?”
蒋俞白的语气云淡风轻的,陶竹的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拉扯到在北京的那个午后,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她获得的一切成就,都是来自于他的那个午后。
她曾经无法反驳他,现在也无法反驳,但现在的她面对这样的疑问,至少可以说出自己的看法。
“是在这个房子里认识的。”陶竹往后退了一步,咬着牙,不让自己紧张,说话的速度也尽量慢,“可是后来我和邻居关系的维持,包括今天来这里吃饭,都和这栋房子,没有任何关系。”
“真棒啊。”蒋俞白没情绪地夸赞道,“那你去啊。”
电话里他这么说的时候,陶竹没敢接话。
现实中,他这么说,陶竹依然不敢接话,她调整了一下小包的位置,朝台阶迈上脚步。
从高中她住进他家开始,蒋俞白就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在培养她,从几年前一朵娇羞的花骨朵,培育成今天这样盛开绽放的玫瑰。
但他从来没想过,这朵玫瑰,有一天会长出腿,跑出他亲手为她建立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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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太太听到敲门声走出来,给陶竹开门,看到她的时候惊讶地看着她:“外面很冷吗?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风有点大而已。”陶竹摇头,看到庭院里的晚餐已经准备的很齐全,盖尔先生和孩子们都已经在院子里了,她低声说,“抱歉,我来晚了。”
盖尔太太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说道:“并没有,我们约定时间的是六点,现在还不到六点,你不用因为我们提前准备好而道歉。”
这句无心的对话,像是戳到了陶竹的某根神经,让她愣了一下,才往院子里走。
晚餐是非常具有西方特色的户外草坪BBQ,盖尔太太总共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跟着盖尔先生一起准备晚餐,而她的小儿子带了一堆作业过来,眼巴巴地蹲在陶竹身边。
陶竹拿过他的本子看了一眼,除了圆,还有几道微积分,都不算简单。
“Nathan。”盖尔太太威严地看着她的小儿子,教训道,“Petrichor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你在请教Petrichor题目的时候,有经过Petrichor小姐的同意吗?”
“哦不不不,不用了。”本来就是因为作业被邀请过来的,陶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受宠若惊地表示不用这样严格。
可是Nathan听进去了盖尔太太的话,露出了羞愧的表情,收起自己的作业,向陶竹道歉:“对不起Petrichor,我还没有询问过你的想法,可以告诉我你现在想做什么吗?看我的作业,参观,或者喝饮料?”
陶竹笑了笑,内心被一片温暖的水流淌过:“看你的作业就好,我已经有思路了。”
到底是个还没上高中的孩子,Nathan听完开心溢于言表,捧着脸对陶竹说谢谢。
简单写完了几道题的解题思路,吃饭时针对陶竹的疑惑,盖尔太太向陶竹介绍了国外真正的学习环境。
国外并不是像国内大肆宣扬的那样,上课就是玩,真要比应试教育,国外也是一样的。而且像Nathan这样的学生,从小读的就是精英学校,学的内容比国内的孩子还多。
只不过不同的是,国外更注重因材施教,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向,喜欢学习就上好学校,不想上学去读技校,也一样受到尊重。
这样,也就解释了,超市里原价六块钱的商品,给十一块钱收银员要先还给她一元,再找给她四个一元钱,和Nathan这样初中就学高数的人同时存在的原因。
介绍完了本地的情况,盖尔太太又夸奖陶竹说:“早就听说你们中国人的数学很好,今天一见果然如此。”
陶竹谦虚道:“没有没有,一般。”
“不用这样,我说的都是事实。”盖尔太太鼓励她认清自己,“以前我先生的中国客户跟他介绍过,中国男生的数学要比女生的数学好一些,可你的数学也很好,这太让我意外了。”
“和……男女生关系不大。”陶竹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让她不愉快的刻板印象,很快举了另外一个例子,“就像也有一些传闻说,外国人的数学都不好一样,Nathan的数学也很好。”
听到她这样举例,盖尔太太才意识到自己语言里的冒犯,给她的伶牙俐齿比了个大拇指:“完美。”
就这样在轻松的氛围里吃完了一顿饭,时间不早了,陶竹婉拒了盖尔太太送她回家的邀请,离开了他们的别墅。
南半球冬夜的晚风有些凉,但不至于刺骨,没有交通喧嚣的富人别墅区,整条小街都透露着安宁。
静谧的夜晚里,响起了一道低沉的男声:“哎,小桃儿。”
陶竹抬头,看到别墅二楼的露台上,穿着短裤短袖的蒋俞白坐在木桌前,手里拿着背红酒。
她皱了皱眉,心想这个人感觉不到冷热吗,穿着国内夏天的衣服在这边过冬。
“没人给你买衣服吗?”
蒋俞白正经的时候不多,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好看的牙,模样有点痞:“你给我买啊。”
总归是没什么深仇大怨的,而且蒋俞白对她的好,给了她多少资源付出了多少心血,陶竹自己心里一桩桩一件件也很清楚,说不出太狠的话,憋了半天,只憋着嘴回了一句:“上次你留在这里的厚衣服裤子,我都给你收柜子里了,你要是这次待的久的话,自己记得拿出来穿。”
说完,她就要走。
时间不早了,她还要坐车去市中心,可能会错过最后一班火车。
蒋俞白的唇色是红酒浸染过后潋滟的红,笑起来有些渗人,他晃着酒杯,慢条斯理道:“我让你出国,是让你深造的,你是花着我的钱又看到什么好风景了,所以连我也不要了?”
就像当初,他把她跟着他当成是见世面一样,到现在,她离开他,他也自然地认为是她又看到了更好的东西。
她这几年,对他一片赤诚的喜欢,他半点都看不见。
“什么都没看见。”陶竹倔强地看着他,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如果,你觉得在我身上花的钱不值了,那你把你的账户打给我,我折合成人民币还给你。”
“真有钱,小富婆。”蒋俞白勾唇笑了下,语气仍是气定神闲的,“可我的钱太多了,花都花不完,不想要你的。”
陶竹皱眉:“那你想要什么?”
“不该是我问你吗?”蒋俞白说,“闹成这样,是想要什么?要我的命?”
后面的这四个字听得陶竹哭笑不得。
果然这就是蒋俞白。他能想到她要他的命,都想不到她想要的感情。
还是说,给出感情,在他这种人看来,比给命还难?
陶竹摇了摇头:“是你教我的,命运的礼物太昂贵,想要的价格未必是我能出得起的,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我不想要了,也不想再跟着你了,就当我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没给你惹过一次事的奖励,行吗?”
在她刚开口时,蒋俞白听懂了她想说的话,他捏着红酒的手无意识地握了下,直到他低头,看见自己发白的指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
蒋俞白松开手,两条长腿松松地敞开:“如果我说,不行呢?”
第69章 醉眼朦胧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 说话就越柔和,因为有太多人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哪怕他们说一句“还好”, 底下就会有一堆人分析哪部分是“好”,哪部分是“还”,因此, 早已站在顶峰多年的蒋俞白已经很多年没有斩钉截铁地说过“不行”两个字。
蒋俞白也没想过,在他说过不行以后, 她还是走了。
这就跟不能惹脾气好的人一样,因为真发起火来,比常发脾气的还不好哄。
但蒋俞白没懂她到底是在闹什么脾气。
原来想着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这都过了好几个月了吧,什么时候算个头?
他晃了晃手里刚从酒庄拿回来的红酒,仰头喝下去, 满口果香。
本是无意中拿的酒, 可当他喝出熟悉的味道时, 瞥了眼瓶身,才发现拿回来的是干红。
什么时候喝到干红就会想起她呢?蒋俞白手肘搁在桌上,指尖缠绕着自己额前的刘海,没想出来结果。
这一晚他好像喝醉了,几十人的宴会都喝不醉的人,在这个四下无人的深夜, 喝醉了。
喝醉的时候想到上一次微醺的夜晚, 她手忙脚乱给她泡蜂蜜水的时候。
蒋俞白微微弯唇,在醉眼朦胧里, 笑了下。
“你也没什么用呢。”他下楼时,弯腰曲着腿, 揉了揉小猫软软的头顶。
小奶猫在Emma的喂养下日益长大,瞪着圆卜隆冬的两只大眼睛看着蒋俞白。
很乖。很像过去的她。
第二天清晨醒来,昨夜的酒像没存在过一样,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司机和周助理来接他,在路上对了一遍回国后的行程,他也全程都没什么表情的点头。
他这次来澳洲是有公事,坐的专机,上了飞机后便一言不发。
蒋俞白这人虽然身份高不可攀,但身上总还是有公子哥儿散漫的气场在,平时说话做事都不会让人觉得压力特别大,他今天这样,跟在他身边多年见多识广的周助都有点摸不准状态。
沉默的航班飞过印尼上空,蒋俞白松了喉结上的扣子,坐直身子喝水时,忽地开口:“你谈过女朋友吗?”
他头都不抬一下,要不是周助反应快,都以为他是在跟水杯说话了。
“谈过的。”周助说。
蒋俞白本来想问,那如果你女朋友跟你闹脾气,你怎么办,但是他转念又一想,陶竹好像算不上他女朋友。
那她算什么呢?
仔细想过后,蒋俞白发现自己没办法给陶竹下一个精准的定位。
谁也不会跟自己的妹妹搂搂抱抱。
谁也不会对身边的女人下这么大的心血。
谁也不舍得,让女朋友离自己这么远。
他的拇指摩挲着杯子,冰水顺着喉结滚进肠胃。
“挺好的。”蒋俞白说。
这算是夸他吗?
兢兢业业工作三载无人知,一朝谈过恋爱得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