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竹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点头,目光忧惧。
街道突然变得很安静,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鞋子踩在潮湿地面上发出的声响窸窸窣窣,缓慢靠近他们,叶一竹正好面朝来人方向,顾盛廷看到她一下子脸色煞白。
顺着她呆滞的目光望过去,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穿深灰色工服,头顶发毛有些凌乱,还沾了些尘泥,面色寡淡。
“你们要爬?”依旧是饱含沧桑,有些粗噶的嗓音。
顾盛廷忽然后退一步靠近叶一竹,抬手搭在她肩上。
无视怀中人原先微微颤抖的身体瞬间僵硬,他冲那人扬眉,散漫开口:“闹了点小脾气,挡你道了?不好意思哈……”
男人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用目光深深打量他们,最后盯着叶一竹看。
顾盛廷看着满不在意,心里却也开始有些慌乱。趁那人专注盯着叶一竹看的间隙,顾盛廷将他从头到脚快速打量了一遍,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预估好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可行的应对方案。
叶一竹突然反应过来昨天自己和他相遇时是戴着口罩帽子的,这样一来,他不一定能认出自己。
她忽然抬头怒视顾盛廷,嗔怒:“别碰我!”
反应还挺快。
顾盛廷被她突如其来的“演技”吓得愣了愣,弯起嘴角,顺势把“接力棒”接过来,把欲拒还迎的她揽得更近更紧,俯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软语地哄。
男人似乎有些尴尬,更觉得刺眼,淡淡开口:“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人,有大门走翻什么墙。”
说完,他绕过顾盛廷和叶一竹往工地大门的方向走去。
叶一竹这才敢放肆观察他的背影、衣服、鞋子……
肩上那股温实的力量徒然加重,把她身体转了个方向往前走。
男人缓缓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雨中一对紧紧相偎的倩影。
他们都穿着校服,男孩的外套披在女孩身上,就连背影这么养眼、般配。
少年搂着女孩,下巴若有似无抵在她发顶上,耐心温柔地宠哄。
陈金生笑了笑,嘴角扬起羡慕张扬的弧度,可心底却落了场自嘲的雨。
直到走进校园叶一竹也没缓过劲来,脑海里反复放映清晰又飞速闪过的画面。
顾盛廷也一直没说话,感受到她的害怕,他竟觉得有些新奇。
宁雪说得对,她竟然也会害怕。
可一想起那个男人阴郁的脸,而且她还昨晚还离“变态”这么近,顾盛廷竟也心悸后怕。
“冷,还是怕?”
叶一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在战栗。
“我们该怎么做?”
他微微怔忡,第一次听到她说“我们”两个字。
没有得到回应,叶一竹急急抬头去看他,额头轻轻擦过他的下巴。阴雨天气温低迷,扑到她脸上的温热气息越发灼人。
她恍然发觉两人的距离如此近。
他身形高大,几乎罩住她全身,肩头也暖烘烘的。
临近上课,人来人往,各个都拿惊愕、探寻的眼神看他们。
叶一竹一下拿开他的手,同时钻出来,脸上仍郁郁寡欢,可抵不住加快的心跳。
顾盛廷抬起落空的手满不在意捋了捋头发,调侃她:“有这么害怕吗……”
话音刚落,谁知道她突然抽什么风,竟然把穿了一天的校服脱下来扔给他。
“你倒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报警啊。”
他面无表情把校服穿上,上面残留的余温和淡淡清香很快就漫入体内。
叶一竹不敢苟同,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第二种方案。
莫然和周振柯手牵手从校门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袋星巴克。周振柯和顾盛廷打招呼,看看旁边的叶一竹,调侃他:“有情况啊?”
“哪有你潇洒。”顾盛廷把手插在口袋里,只扬扬下巴,语气恹恹。
叶一竹根本没心思关心他们之间的对话,抬眼看向莫然。
说来也奇怪,莫然自从和周振柯在一起后,对叶一竹,或者说对原本她看不惯的许多人都转变了态度。
“让他们两个男的聊,我们先走一步?”莫然热切招呼叶一竹。
顾盛廷轻轻笑了一声。他的确不该老说她“装”,比起莫然,她简直太坦诚了,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人不禁为她捏把汗。
最终还是莫然和周振柯走在他们前面,热恋期的小情侣如漆似胶,丝毫不忌讳旁人目光。
叶一竹看得有些发毛,皱眉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没谈过恋爱吧,小情侣都这样。”
叶一竹噎住,无法反驳,但忍不住出声讽刺他:“那肯定没你有经验。”
顾盛廷没再说话,隐隐失落。
她不接茬,他的试探失败了。
“你害怕吗,顾盛廷。”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顾盛廷觉得莫名其妙,还没回答,就听到她自顾说:“你肯定不会害怕。”
触及她恍惚的神色,顾盛廷准备好的玩笑话都哽在喉咙。
叶一竹忽然扭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歪歪脑袋,略显俏皮:“上次你说,如果我害怕的话,你可以送我回宿舍。”
第32章 球赛
顾盛廷喉头一动,冷冷看向别处:“开个玩笑罢了。能打架打进警察局的人,怎么会怕这些。”
她心尖燃起的火苗被骤然扑灭,深吸了口气,维持着深沉笑意点了点头。
“顾盛廷,你有种。”
说完扭头就走。
短短几分钟内,她叫了他两次大名。
顾盛廷不自觉加快脚步跟上去,因为后悔而呼之欲出的话在一瞬间战胜思维的徘徊:“那今晚你等我。”
只是话到了嘴边,又强行变成:“只是今晚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
叶一竹放慢脚步,点点头顺从他的话:“开个玩笑,还当真了?我还要送宁雪回去呢,我才不怕……”
“真不怕……”
“不!”
宁雪爸妈要到外地出差两天,她集训也结束了,重新回来上晚修,往返家的风险更大。她爸妈听说叶一竹在校外租房子,就想让宁雪去她那里暂住几天。
宁雪坚决不肯,她觉得自己没这么娇气,也不想麻烦叶一竹。
她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没吃过苦受过挫折。可越是安逸的人,体内蛰伏的叛逆就越容易在某个时刻爆发。
宁雪始终觉得这件事只是个恶作剧,就算现在有证据浮出水面,她也没有很害怕。叶一竹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把其中缘由告诉她。
晚修结束,雨终于停了。叶一竹和宁雪到操场走了两圈,谈谈心事。
宁雪最近总闷闷不乐——当然是因为成博宇。
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宁雪心里很清楚,一旦走出这个校园,她和他能接触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希望他取得好成绩,又不希望。
期盼他能登顶,又害怕自己追赶不上他的脚步。
这是叶一竹听过最令人难过又心动的告白。
“而且我肯定是要去艺术院校的,怎么都不可能和他考同一所大学。”
宁雪语调带着些哭腔。她的成绩算是艺术生里拔尖的——无论是文化还是专业分数,都足以让她考上全国顶尖的专业院校。
可她还是更加用功,知道成博宇年年都拿全国物理竞赛大奖,她就拼了老命学自己最不擅长的物理。
叶一竹默默地听她说,目光被水雾晕得有些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瞒着她有关成博宇、秦倩和李宇三人的事是否是个正确的决定。
两人走到公寓楼下,叶一竹首先看到那辆熟悉的电动车。其实在楼下阴暗处缠绵的情侣不少,可叶一竹和宁雪都不约而同注意到花圃旁边站着的一对男女。
风吹动草木,光影从两人脸上滑过,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宁雪首先惊愕,随即有些生气,大喊一声:“顾盛廷!”
他早上还把自己的校服给叶一竹。
虽然宁雪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在她心里,能把校服给一个女生穿,他就不应该再和另一个女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样暧昧的时间点。
叶一竹看到许佳安吓了一跳,急忙扭过头看她们,满脸慌措。
隔着一段距离,他倒显得淡然自若。
原来很重要的事,是送另一个女孩回危险地带。
一股气流划过心脏,尖利如刀刃,叶一竹冷笑,却没有第一时间躲避他的目光。
在宁雪寝室呆了半个小时,下楼时,花坛前那片空地已经没有人了。
天又开始落雨,淅淅沥沥,冷雨夜的空气湿凉而低迷。
叶一竹手持一把长柄伞,慢悠悠沿潮湿路面走。昏黄路灯洒落下孤寂的晕影,空中混着寒凉水汽的风徐徐吹来,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叶子上残留的雨珠不经意掉下来,仿佛又下了场雨。
赵晓玫、林芳、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学姐……还有在二楼后座——每次在那样场合,总能看到他身边出现不同的女孩。
她们千姿百态,各有风情。
可她们从未让叶一竹觉得郁闷。
她甚至还抱着要看他如何万花丛中走片叶不沾身的旁观心态。
甚至有那么一瞬,希望那些拜倒在他身下的女生能狭路相逢,那应该会是场精彩的戏码。
唯独许佳安。
她对这个女孩的印象仅仅是班里的团支书兼学习委员,文文静静、气质出众,却会在二楼后座那样的地方打工。
听说他们是高一同班同学。
第一次在二楼后座碰上李宇大开杀戒,许佳安带他们从后门跑出去。再后来,自己走回去加入战局,顾盛廷让许佳安坐上了他的后座。
第二次还是在二楼后座,许佳安被自己朋友为难,自己的冷漠旁观被顾盛廷尽收眼底。后来,是他出手将许佳安解救出来。
那次她挑衅他,“你害怕她在二楼后座打工的事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那样会有损于许佳安在班级的女神形象。
可他却说,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在校外的模样。
真的是这样吗?
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常年泡吧、打群架的小太妹?
他问她害不害怕,要是害怕的话他可以送她回宿舍。
可当她说自己害怕,他却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还是在他心里,见过她漠不关己、见过她打架、见过她直接拿篮球砸别人头、见过她“勾引”李宇,所以他就觉得,她不可能会害怕。
叶一竹忽然觉得很冷很冷,比三月初春傍晚,她脱下裹在身上一整天的校服站在寒风中还要冷。
伸手碰了碰光溜溜的手臂,她才恍觉自己没有穿外套。
她自己的没洗没晾。
他的,她还回去了。
耳机里王菲的歌一直在循环。
“这次我重头面对过去和以后,人如何自欺再不管对与否,人如何不舍也要放开所有。纵堕入深沟完全不想愧疚,我决意沉迷下去,放眼迎以后,人寻求自尊,你心中感觉否……”
长长的小巷尽头忽然出现那辆电动车的黑色影子,顾盛廷靠坐在车头,没做别的事,只是沉默地抽烟。
那次深夜,她从一场闹剧中颓败又狼狈地出现,也是看到他这样突兀又安静地出现在自己宿舍楼下。
一晃眼,寒峭消融,蝉鸣绕耳,仿佛已然转过数百个日夜。
叶一竹没有停下耳机里的歌,路过他身边时目不斜视,却忍不住开口:“重要的事情解决完了?”
语气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嘲讽。
他注视着那张清冷侧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上晚修,办完事后赶回来了,正好在后门碰到许佳安。”
她没有给他任何反应,身体略微向前的一瞬,又听到他说:“我赶回来是准备去看你还在不在教室。”
噢,然后呢,送她回宿舍吗?可如果她提前走了呢。不起眼的时间差,他却有空和另一个人——已经安全回到宿舍的女生聊天。
“明天有一场球赛,来看吧。”
耳机里的音乐恰好在此刻停止。
“我为什么要去?”
她淡漠转身,很疑惑地真诚发问。
顾盛廷被问住,眼神闪过惊愕,不过一瞬脸上就布满阴霾。
拔下耳机,叶一竹笑了笑,无奈开口:“我不喜欢看篮球比赛。”
就像那天在酒吧,她贴着他耳朵说出的那句“可我不喜欢你”一样。
两句话,重合成一个魔咒,摧毁了他所有理智。
此刻的顾盛廷,觉得自己尤为可笑。
*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台风过境,阳光初绽。虽然还没回温,风感湿凉,可天地一片生机,蝉鸣肆虐,空气中到处都是桂花香。
夏天在一场狂风暴雨后悄然而至。
这是个充满梦想,却又充斥伤感的季节。
高三和高二年级在校最后一次篮球比赛在傍晚开始。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这样的盛大赛事,全校女生蠢蠢欲动,早早就拿纸条到观众席占位。
那天,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关这场比赛的讨论。
毕竟,这场比赛同时聚集了顾盛廷、李宇、成博宇和周振柯这样的风云人物。宁雪为此逃了艺术班的课程,见叶一竹兴趣寥寥,又知道她喜欢看足球,对球场上的人也不感冒,宁雪也不强人所难,一下课就拉上嘉宁往球场跑。
叶一竹做试卷做累了,就拿出手机明目张胆地放歌。
五点半准时开赛,隔着几栋楼都能听到哨声吹响那瞬间的山呼海啸。
顾盛廷从开赛前就一直紧紧盯住人满为患的观众席,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可始终看不到那个高傲、冷淡的身影。
她在人群中很显眼很出众,若是一眼看不到她,那就是再也看不到她。
他向来很清楚这一点。也知道她这个人行事果决,刀子嘴刀子心,说到做到。
就是这么冷酷的一个人,扰乱了他的心。
哨声吹响,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呐喊,千篇一律的嗓音,顾盛廷心头始终萦绕回响着的,是那个低沉女声。
还没听过她为别人加油呐喊,也听不到她用那样低哑的嗓音唱王菲的歌。
可无形中,他一步步陷入了她的柔媚眼波。
因为她,只为她,做了无数他从来不会做的事。
买卫生巾、把校服给她穿、为她和别人打架、救她于水火、半夜陪她去买布洛芬、用电动车载她满城飞驰……
顾盛廷从对方手里抢过球,力道凶猛,在一片惊呼中连过几人,一跃而起,稳准狠地将球扣进篮筐。场上的局势被他掌控,李宇只能干着急,骂骂咧咧,招呼队友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