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僵持许久,见裴煦不主动说话,季枝遥便先开口,问:“哥,方才外面好像有许多人,你的行踪被发现了吗?”
裴煦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来送水的僧人。”
季枝遥看向门外,确实有两个人的影子。
“盖好。”他再用力捏了捏她的下巴,才将手收回,之后把扯了扯被子,盖住她露出一小截的腿。
确认包严实了,才抬步走至门口,让人把水送进来。
夜里值守的是年纪比较轻的小僧,正是对事物好奇的年纪。知道方才去请他们的是两人中的兄长,再看到他妹妹躺在床榻之上,屋中有很淡的味道,难免好奇地再往床边看了看。
季枝遥和那人的视线对上了,却也很快看到裴煦抬头的动作。她心中忽然有个不太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两个小僧犯了他忌讳。
等人走后,裴煦将门锁好,过来把她扶到木桶边。大部分时候季枝遥都是伺候人的那一方,可今夜裴煦似乎心情大好,竟然在旁边耐心地等她沐浴,还破例让她先泡了。
“陛下。”此刻夜深人静,四下无人,季枝遥还是习惯性这样称呼他。
他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最后还是没计较,“嗯?”
“方才那人,应该能活到明日吧?”她委婉地试探,语气中有为他开脱的意思。
裴煦随手从旁边抓了几朵干花,之后慢慢从她身体上方抛下,砸起点点水珠,语气随意:“当然。”
听到她的回答,季枝遥才松了口气,没待太久,身边的人便解了衣物进了水中。
“今夜药毒应该过了。”
季枝遥点头,随后抱着膝盖小声说:“谢陛下。”
“......”
沉默的时候,季枝遥就觉得尤其羞耻和尴尬。放在以前,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同一个男子共浴,而且这人还是一国君主,性格还这么怪。
相处久了,裴煦很轻易就能看出这个人在想什么。靠在浴桶后许久,他忽然伸手往前泼去一点水,不偏不倚落在季枝遥的脸上,沾湿她额前的细发。
她猛的回神,抬眼时眸中尽是无辜和茫然。
“又在想什么?”裴煦用最不耐烦的语气问出这个关心别人的问题。
季枝遥有些心虚:“没什么......”
“骂我呢?”他似乎自己也有一定认知,神态懒散地看向她,“骂出来让我听听,让我看看公主是如何骂人的。”
“......我没有骂——”
“季枝遥。”
“冷血怪物......”她忐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得到的意思是继续。
“杀人不眨眼的......无情之人,一点声响都不许人发出,难伺候得很。”
她说着说着便没再抬头注意裴煦的脸色,断断续续冒出一大堆形容后,她忽然想起这人性子那样怪,突然停下来,试探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人非但没有生气或是不满,还嘴角挂着很淡的笑意,靠在木桶边缘阖眼休息,似乎很是享受旁人骂他的过程。
“......”
季枝遥:这人真是怪!
水慢慢冷却,季枝遥觉得再坐下去就有些凉了,便伸手拿了自己的衣物走出水中用帕子擦身子。原想反正这人在休息,也不用去屏风处换衣裳了,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在擦完头发转过身时,对上他一瞬不瞬的眼神,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像在观赏。
“我先睡了。”总之,一定不能表现出过于羞愧,否则一旦被他抓住马脚,难保他日后成天用这个来威胁自己。
走了没两步,身后也传出走出浴桶的声音。他梳洗的速度快得多,等季枝遥抖开被子躲到床的最里侧,正准备要睡下时,裴煦也已经走上床,随意踢了一脚被子盖住身子。
他躺下时,还很自然地伸手将躲远的某人一把拉到自己身前,之后手按着她的小腹才闭眼。
裴煦的呼吸落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均匀平静,听上去好像已经睡了,弄得季枝遥一动不敢动,僵硬的身体越来越酸,手压在枕下也慢慢发麻,像有上百根小银针同时在扎她。
她忍了很久,总觉得很快就能睡过去,直到越来越清醒,越来越难受,她才动作非常轻地挪了一下。
她害怕弄醒裴煦,更怕他醒后生气要罚自己。可他竟然没有,感受到手下的人动时,他将圈着人的手松开些,似乎是让她有调整的余地。等季枝遥翻了好一阵,终于消停了,环在她腰上的手又会逐渐收紧。
这样的亲密让她有说不上来的感觉,可今夜实在太累,季枝遥根本没功夫思考这些,身体缓缓放松到最松弛的状态,很快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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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季枝遥被身体疼醒。
一睁眼,眼前是墨色的寝衣,领口上便是他凸起的喉结,很是好看,可她也不敢多看。想找办法离他远一些,可慢慢清醒后,她才震惊地反应过来昨晚他们睡时贴得多近,是何等亲密。
季枝遥在夜里翻了个身,从背对他转而成面朝他。裴煦的手只随意搭在她腰侧,而自己的手却是紧紧抱着他的腰身,直到此刻都还在保持。
心口突然跳动得很厉害,季枝遥突然特别害怕。她想起第一次见裴煦时,太极宫院门口的那截残肢,陈栢同她说过,陛下不喜女子触碰。
季枝遥努力平静自己,看了一眼他的脸,应该还在睡梦中。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收回去,时刻紧盯他的表情,确定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弄醒他后,季枝遥翻了个身,再次背对他,努力平静自己的呼吸。
“......”
过了一会儿,裴煦动作利索地起身,丝毫没有犹豫。因为他没有带随行侍女,所以洗漱的事情都自理。季枝遥僵硬地爬起来,下地时险些腿软跪下,看到他不耐烦的眼神时,她立刻强迫自己站着。
“今日我出去一趟,别自己乱跑。”他捋了捋腰间的玉佩,语气平静。
“好......”季枝遥小声回应,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似乎马上就要立刻,下意识上前拦了拦,“桃花和之前跟我同行的马夫,他们知道你多少事情?”
毕竟从昨日下午开始,她进入裴煦房中后就没有看到那些侍人。他们没有上前打扰,也没有冒然闯入,她猜测他们是得到了什么指令才这样。
裴煦扶了扶发上的玉簪,低瞥向她:“昨日迷晕后送走了,陈栢会随我一起走。”
季枝遥一下有些心慌,更是不敢让他走,大胆地揪住他袖子。
“......”
裴煦叹了口气,顺道甩开她的手:“昨日请你进屋的那个,是孤的亲信,名陈钧。武功盖世,应当能保护好你。”
见季枝遥没了反应,他有些按不住耐心,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我能走了吗?公主殿下。”
“......能,能。”她耳朵突然很烫,目送这人的身影从眼前到远处,许久后才滞后地说了句:“恭送陛下。”
门一开一合,季枝遥听见屋外有刀碰撞的声音。仔细瞧,才看到正是他说的那位大人。陈钧背后背着两把巨大的刀,身体壮实,看上去确实比陈栢能打得多。
这让季枝遥很有安全感,开始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可一直在屋中无聊地翻阅裴煦看完的书,午后又开始下雨时,她忽然在某一刻突然不知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活。
一个人时很爱胡思乱想,从前她虽然不受重视,也确实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王朝,但被裴煦掳走后,也没有要效忠新朝的意思。如今跟在他身边是被迫的,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统摄,同时也怪那日册封后没留神,让宋明风那样的小人下了毒药。
裴煦能帮她,季枝遥便匍匐在他身边乖顺地听从。
可这并不会是结局,尽管今日是第一次思索到这个层面,她心中也一直隐隐这样认为。
只是季枝遥认识的人不多,江南一带能帮到自己的人也不再云烟城这样偏僻的小地方。若是裴煦之后突然转变路线回京,日后再出宫恐怕会很难。
她倚在窗边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任由雨滴落下沾湿衣袖。
从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却在幻想自己能挣脱牢笼。她越来越矛盾,心情也变得低落许多。见天色还早又无事做,干脆洗漱了一下,重新爬到床上睡下。
寺院每日日哺时会有两个僧人过来问候起居情况,若是初次见面,还会邀请来者去斋堂用膳。
来者听住持说,住在这里的是一位姓谢的公子,带着家妹上山礼佛。几番打听,她们得知这位谢公子便是近来名极一时的富商谢七,来时特意用兰花水净手,以免弄脏贵人的物品。
季枝遥听到了门外的对话,陈钧话不多,简单问了几句确认身份后,便将门推开,跟着走了进来。
陛下的命令是务必保证公主安危,因此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出差错的环节。
女僧进入洒扫后,看到榻上人后眉间快速皱了一下,片刻后若无其事地拿着水桶到一旁书桌清理。
“此处有公子私人信件,无需打扫。”他只站在门口,根本没有回头看便知道那人已经走到裴煦桌前,并触碰到了他的信件。
僧人低声回应后,又拿着桶去了旁的地方。
季枝遥原本就躺在床上,思索到底要不要起身的过程中,再次被催眠。每次毒发,她的身体都会脆弱几日。大多表现在食欲不佳、身体畏寒发冷或嗜睡。
等被人动作粗暴地推醒时,周围已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陈钧在女僧离开后便退出房间,继续在外面专注值守。
她人在里面睡得熟,哪里知道时辰,故而裴煦一身血腥味地回来,看到的便是黑漆漆的房间,没有一点光亮。
“唔......痛。”季枝遥皱了下眉,不悦地揉了揉刚才被他掐的腰侧。
没人说话,她才想起来赶紧点灯。烛光未亮时她已察觉到周围血腥味很重,裴煦似乎也没有站着,而是直接坐在了床边,手支着地面一言不发。
“哥?你怎么了。”她来不及穿鞋,赤脚踩在地上,没想到脚心竟踩到水液一样的东西。
她低头用灯一照,险些将灯抖掉。地面上源源不断增多的水液,正是从他身上淌出来的血!
“你受伤了!?”季枝遥将烛台放在桌上,只能蹲下来才能看到他的眼神和脸色,得到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南山寺在江湖中似乎在医药上颇有一番造诣,我这就去寻人来救你!”
话音未落,裴煦伸手扯住她衣袖,“你来。”
季枝遥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愣在原地。陈栢在这时候匆忙进来,手中拿了许多药、一把剪子和许多干净的帕子。
陈钧不动如山地守在门外,原本背在身后的刀,已经抽出一把拿在手中。
陈栢:“公子,药已备齐!”
裴煦:“去屏风后等着。”
陈栢虽有犹豫,却还是迅速听令,退到远处、
裴煦一手撑着床,一手虚扶着季枝遥,将自己挪到床侧后用力闭了闭目。这才看到他面色惨白,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季枝遥手一直发抖,床榻已经被他身上的血染红,裴煦回到此处似乎已经耗尽所有精力,再无力气告诉她何处受伤、该如何做。
她只能麻木地先将眼前人衣服解开,越往里,血色越重。逐层剥离至皮肤后,她清晰地看见他胸口的两道刀剑伤和一个孔状的伤口。
季枝遥知道这时候无论问什么他恐怕都没办法回答自己,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身把药拿到手边,快速辨认药物种类后开始为他疗伤。
用湿布捂住他伤处时,依然有源源不断的血涌出来。可此刻她竟然没有觉得很可怕,跟在裴煦身边,她见识过太多许多人一生都不会面对的血腥,那样残暴和无情,让此刻他的伤口都如小巫见大巫。
“我要上药了。”她冷静地说,随后看了眼裴煦,他早已闭上眼,只是眼睫轻颤了下。
说来也巧,当初裴煦逼迫自己学习医理时,他只让她看导引保健和火灸之法,可季枝遥日日看着身边才眼熟的人一个没了眼珠,一个拔了舌头,便无意识地翻阅书卷后面的疡科,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她先用黄酒将帕子浸完全湿,之后不带任何犹豫地将帕子按在他的伤处。应当是相当疼的,但裴煦只敛了下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虽然知道他一定痛,但他不出声能让自己有信心继续。用黄酒按了一会儿,他的伤口渗血似乎更加严重。季枝遥拿小剪刀看着他伤处边缘,有点下不去手。
边上的皮肉和泥沙混杂,大量出血已经让边缘没了血色,成了烂肉一块。如果不及时清理掉,会影响疗伤效果。
“陛下,我要将你伤口周围的皮肉剪掉,你......你能忍得住吗?”
裴煦原本已经不想说话,听到这儿,没忍住低笑了声,声音很低:“你若是此时造反,我也能将你骨头折断。”
“......”
季枝遥蹙了下眉,虽那话是在怼自己,但到底让气氛变得没那么凝重。将剪子拿到火上烤得通红,放凉片刻后,她一鼓作气将刀口附近凹凸不平的区域剪干净。
从始至终,裴煦没有吭声,只是偶尔会皱一下眉。
做完这些再上药,基本就将伤处处理好。她小心包扎,确保能止住血后,才小心请示:“处理好了。”
陈栢听后,隔着屏风:“公子,可需要属下去寻别的医者?南山寺不止有寺中人游历,许多江湖中人也会途经此处——”
“无妨,你且去休息吧。”
“是!”
季枝遥帮他处理完伤口后,就一直坐在床边的地上,手上的血随意擦了擦,腥味不可避免地染上衣裳。
“若是我不会处理,你今日当如何?”沉默之际,季枝遥主动开口。
裴煦利索地从床上下来,将一身风尘血腥的外袍褪去,随手扔到旁边木桶中,语气轻松:“死不了。”
“......”
她鼓起勇气跨过的一道坎,于他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一步,她早就应该想到的!裴煦不会将自己的性命托付在别人身上,就算是九成把握,也不会将那一成放入他人手中。
“所以......“季枝遥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只是在试探我?”
裴煦不置可否,用湿布擦洗完身子后转身走回来,随意将伤药放回桌上,之后语气随意:“是当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季枝遥眼眶倏尔红了一圈,轻笑了几声,直视他的眼睛:“若陛下的回答为是,那便是我出身前朝恐有贼心,当防;若回答不是,便是我小题大做做贼心虚。”
“你确实如旁人说的那样,冷血又无情,满心满眼只有你自己。”
裴煦似乎没理清楚她突然变化情绪的来源,敛眉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直死死攥着衣裙的手突然松开,指尖离开位置留下深深的印痕,有一点血从中往外渗。不是重伤,却是她第一次因为旁人伤害了自己落下的伤。
力量悬殊,季枝遥害怕他突然上前,便转身先攥了一把剪刀。不是要将刀口对着他防卫,而是指向自己,用最极端的方式给自己壮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