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竟然不知这是您的宫妃, 小的无心冒犯, 虽动作粗鲁些, 却未玷污她分毫啊陛下!陛下明鉴,小的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今日裴煦似乎格外有耐心,竟然完整地听完了这人的求情, 看似真的有所动容, 却在他转头想同时为弟兄们求情时,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的剑法干脆利落, 直击要害, 带着季枝遥的手飞快地落下、挑起。他卡着那人骨节裂隙处用力一挑, 无需断骨, 便让他的手分成两节。
一地的血,满院的尖叫, 像初次见面那样,季枝遥看到了断肢。只不过这次或许因她而起,亲眼目睹了全程却没像初见时那样恐惧。
耳边哀嚎不断,他痛的在地上打滚,面目狰狞得裴煦觉得碍眼,抬手轻遮住季枝遥的眼,柔声道:“往后再有人敢亵渎公主半分,这就是下场。”
他这话并非说给山匪听,而是他身后密密麻麻立着的禁军和几个她不认识的大人。这话说完,他叫季枝遥将眼睛闭上,感受到眼睫轻扫自己掌心后,他将剑提着指向地面,伸手将人横抱起,步伐不疾不徐地往屋中走。
一声令下,身后禁军拔剑,今日在场所有参与了这场谋划的人都发出了极其凄惨的叫声。
她隐约听到他们在嘶吼“我的眼睛!”,有人被砍断的手慌乱中咂到小院的窗户,留下满窗血迹。
待被放至床沿,裴煦松开手应当想去寻伤药,却被一只手轻轻勾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重新站起来,整个人埋在他脖颈间低声啜泣。她从小被人欺辱,却都不是如此强势的力量,宫规森严,那些人至少点到为止。而今日这样的场面却完全失控,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和恐吓,连裴煦的禁忌都不顾,直接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们似乎关系很近,又好似很陌生。当下的情境,裴煦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方才已经将伤害她的人以最残酷的方式惩戒,可依然让她无法安心。自幼也无人教他应当如何安慰受惊吓的人,何况还是季枝遥这样的女子。
他站在原地有些僵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也只能想到许下承诺:“孤以后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缓了许久,裴煦腰背已经僵得发酸,季枝遥才擦了擦眼泪从他身前退出来,“陛下。”
她的双眼湿漉漉的,楚楚可怜。他很少见她这样,纵使在房事,她也鲜少睁眼让他看见。
“嗯?”
“若是方才我被那人......你会如何做?”
裴煦停顿片刻,忽然被提醒什么,先折回走至门外,叫住在外面清扫的陈栢:“方才那人还有气吗?”
陈栢摇头:“应当是没有了,被斩手后已经没了半条命。”
他似乎有些遗憾,却并不罢休:“尸首拖回来,行宫刑。族中往下三代男丁,全部执行。”
陈栢立刻抱拳:“是!”
回到屋中时,季枝遥已经悄悄拉起披风看背后的伤。裴煦将门关严实了,才拿着伤药走来,问:“伤势如何?”
她本来想说有些严重,但想起前几日他一身刀剑伤回来时,仿佛没事人一般,说严重了反而显得她小题大做,便改口说:“只是很轻的擦伤,不碍事的。”
裴煦敛了下眉:“是吗?”
他伸手挑开披风的扣子,季枝遥下意识按住他的手,不愿意让他看见。
“怎么了?”
季枝遥怕他生气,很快解释:“陛下,虽是小伤,却也在后背,不好看。”
她有些难过,从前听皇姐说女子身上有疤痕,都是要遭夫家嫌弃的。而眼前这位算不上“夫家”之人,怎么说也是皇帝,必定比旁人更加介怀。
裴煦听完这个理由,原本收回去的手又再次向前,披风解开后,让她坐到椅子上。
她自己都不曾看到的伤口,被裴煦仔细小心地清理干净,上药时手法格外轻柔,生怕弄疼她。只是难免会疼,她便低头生生忍着,学他的一声不吭。
中途换药,裴煦看她憋得脸微微发红,停下动作道:“你若是疼,可以喊出来。”
季枝遥轻轻喘了口气,摇头仿佛很了解他一般解释:“陛下不喜吵闹。”
“......”
晚些时候,季枝遥上完药要擦身子准备歇息时,裴煦应当是心中有愧,主动过来帮她。
虽然全程他仔细伺候,她却觉得心慌得很。何德何能,让一个皇帝帮自己沐浴。只能一遍遍提醒,当下在云烟城,他们只是谢家的一对兄妹......有些情感联系的表兄妹,这些并非完全天理不容。
而他对季枝遥的纵容还不止,睡下后他应当很累,可季枝遥很兴奋,背后也疼着,便小小声问:“前两日陛下去哪里了?”
她想过最坏的结果是这人给自己点哑穴,再重申“食不言寝不语”。
而他只睁开眼,偏头看向她:“山下疫病流行,开了几张方子救治百姓而已。”
疫病?!
季枝遥在山上半月,几乎和下边断了联系,瘟疫横行她竟然丝毫不知道!
她连忙问:“那陛下你身子可有不舒服?毕竟是至尊之躯,只身进疫区可非小事......”
“还有,你今日回来时身着蟒袍,还带了许多禁卫,会不会被你说那人知道,暴露行踪——”
“公主殿下,孤实在有些疲乏,明日再同你汇报可好?”他略显懒散的声线在夜里格外低磁。
季枝遥一噎,缓缓躺回去不再说话。那声公主殿下好似一把忽然靠近自己的火把,瞬间让她身体徒增些许热意。
...
这天夜里,季枝遥做了噩梦。
梦中是初来云烟城那几日的泼天大雨,风雨中树枝摇曳,破旧的古寺仿佛能被风吹卷走。
周围全是追兵,所有人都在追捕他们。裴起亲自从上京来了,高高在上地站在他们面前,当着季枝遥的面将裴煦的脖子斩断。
他一身傲骨,宁死也没有跪下。
她在旁边原只是看着,却在他最终瘫倒在尘埃里时没忍住放声痛哭。
不明缘由的为这个杀人狂魔的死去而痛哭。
这份激烈的情绪从梦中将她带回现实。
她侧枕着枕头,脸下全是眼泪。隐约间,她觉得自己胸口喉间酸疼,仿佛昨夜真的卖力地哭了一晚上那般。
等慢慢缓和呼吸后,她突然转身,看自己有没有将他吵醒。
天色灰蒙蒙的,时辰应当还早。裴煦已经不在床榻上,拨开帘帐,书桌前亮着一盏灯,他正坐在那儿看信。
听到这边的动静,他并未抬头,只继续提笔写什么,语气平静:“梦魇了?”
季枝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害怕地点头:“是不是打扰到陛下歇息了......”
他将笔搁下,偏头将视线挪过去,不言不语凝着她少许,抬手让她过来。
她心中忐忑地下床,昨夜慌乱中不知将鞋袜踢到何处,屋中很乱,她一时没找到,想着裴煦的命令要紧,便赤足走了过去。
他低垂眼看了下,随后便将椅子往后挪,“到孤跟前来。”
她照做。
季枝遥隐隐知道他会突然做什么,他时常这样令人猝不及防,却没料到他此刻做的事。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便被他轻力制住,紧接着一阵酸胀之感后,她看到裴煦抬离的手下出现几根银针。
他看着季枝遥好一会儿,似是在斟酌当不当说,最终还是开口道:“昨夜的是附近的山匪,从进入云烟城始便被他们盯着。孤以为是裴起的人,故意没有设备,却将你置于险境中。”
说完,他拇指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像在安抚般:“孤保证不会再有这种意外发生。”
他话说完,季枝遥眼睛就红了。面上看着娇弱,她心中却非常清楚这是一个机会。
她从来没有见过裴煦这般愧疚的模样。事实上,他本可以不在意季枝遥的死活,就算她真的被山匪劫走,他也可以有很多说辞向朝臣解释。
可他并没有那样做,相反,似乎对此尤其在意。
季枝遥低头擦了擦眼泪,低声问:“陛下的意思是......日后会保护我吗?”
裴煦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只这片刻,她的心又高高悬起。莫非,这又是他的圈套?!
“孤会保护你。”他将人拉到怀里,侧脸贴着她的长发和耳畔,认真说:“不再让旁人欺辱你。”
她靠在这人冰冷的怀抱中,听着本该最令她有安全感的承诺。可不知为何,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反而让她更加惶恐不安。
第22章
昨夜有人在山上试图强掳走谢家小姐的事已在云烟城传开。
不, 不是谢家小姐。
裴煦在疫区为病者开方药时,一位年迈的老者已经认出他来。高声呼喊见过陛下,顿时周围陷入慌乱和无措当中。
大家皆因江山频繁易主而感到疲乏和不安, 新上任不过几月的裴煦此刻不再别处逃亡, 而是出现在江南小城的疫区中,这犹如定海神针, 镇住所有人的心。
可他本人并不知道, 此刻关于他的所有传言风向都变了。
下山时, 尽管周边禁卫森严,依旧能听到不少百姓在沿途叩谢圣恩, 乞求他速回上京镇压叛军。
季枝遥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车外声势浩大的呼喊声让她都觉得有些喧哗, 一向不喜吵闹的人今日却并未说什么。中途只将季枝遥的玉坠取下来认真观赏片刻, 并无太多对政事的兴趣。
回到谢府, 原先在这里伺候的婢女全都吓破了胆。
尽管陈栢从前已经强调过, 公子不喜吵闹, 任何人不许在院中说话,她们也都做到了。可得知这位是随时能要了她们命的天子时,她们难免露怯。人还未进门, 便有人开始发抖。
陈栢和陈钧顾不上那么多, 将几个胆小的点了哑穴关起来,在将此院落严密防守, 只进不出, 守备森严。
此刻的裴起正在上京朝堂上震怒, 令新任的将军即刻出兵至江南, 绞杀余孽裴煦。
云烟城这样的小地方,有朝一日竟也能成为军情要地。
裴煦不主动跟她说国家政事, 可她却是随时可以出入他书房伺候的人。经常有大臣与他探讨军事时,会因为看见季枝遥而自觉闭嘴,换来的是裴煦一声不耐烦的“继续”。
裴煦不避讳她,她确实也没必要将这样的大事透露出去。此刻放眼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的身边。
“如今裴起在上京城设下重防,拿着兵符号令全军,将防卫北边西澜的精兵撤回,转而南下走水路攻城。一路势如破竹,形势与我们不利。”
“上京留守多少人?”
“回陛下,禁卫五万。”
缙朝时,季枝遥的父皇便因为惧怕他人攻城,将最精锐的部队安放在皇城四周。统共十万,裴煦进攻时绞杀两万,余下八万人全部归顺。
上京叛变前,便是国安寺祈福那日,他将禁卫调走三万,分别安排在上京东、西、南面三座军事重城。如今仍然匍匐着,按兵不动,裴起并不知情,以为是那日攻城时禁卫散的只剩下五万人。
“如今在东清、肃城、广绫三城的兵力,对抗裴起的小兵小将足矣,陛下为何迟迟不出兵?”那名参将认真道。
裴煦看着眼前的地形图,偌大的城几乎占掉一半领域,四周兵力尚且充足,还未到时候。
他没回答,只在思索片刻后,将行军路线继续南下,指了指云烟城再往南的地方:“明日启程南下。”
参将有些疑惑,却不再多问:“是!”
“无需保密,此行越声张越好。”他漫不经心地补充。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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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枝遥夜里才知道次日要出发去潭州,出于对他的防备,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反应,只关切地让他早些歇息,舟车劳动尤为伤身。
裴煦不太听得进这样的劝说,仍靠在床侧翻阅上奏的折子。大部分时候他面无表情,只在看到些过于离奇的事时会皱一下眉,随后用朱批驳回。实在气得紧,贬谪的旨意会便跟着朱批一同折返。
她不如裴煦这么精力充沛,每次等到一半便忍不住睡过去。
其实回到谢府后,她便主动提出分开卧房歇息,可一抬头见他眼中情绪翻涌,便立刻自行请罪,不再争取。
许是帝王家不喜床榻上清冷无人,需得有人陪才舒心。
季枝遥如是想。
在云烟城的最后一夜,季枝遥休息得格外好。睡梦中,鼻尖似乎嗅到很轻的沉水香,此类香料药性沉敛,最能安神,翻了个身,一觉睡到天亮。
...
次日早晨,裴煦没让婢女叫她,而是自己沉着声把人弄醒。
“季枝遥。”
像恶咒一样,她几乎听到就猛地睁眼,随后迅速坐起来看向旁边。
他正更衣,身后站着的婢女是生面孔,瑟瑟发抖,很是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