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装镇静,问:“陛下,怎么了?”
他有些困倦的眼凝着她许久,才缓声道:“身为公主,为何睡相如此糟糕。”
“公主”二字在她耳边炸开,她下意识去看婢女的神色,可她除了害怕已经没了别的情绪,哪里还有心情管他床上卧着的是谁。
她有些心虚道:“可是我昨夜......打扰陛下休息了?”
他面无表情帝朝她微抬了下下巴。季枝遥左右看了看,脖颈扭动时感觉到衣领处有些硌,低头看,竟发现凭空多出一条木香串珠来。
“这不是陛下的串珠么……”她有些疑惑,一早起来衣衫凌乱,人也不清醒。
裴煦给足时间让她自己想,等他更衣完毕,才听到季枝遥不太确信的声音。
“这是陛下送我的?”
“但愿日后能睡个安稳觉。”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平静地说出这句。
季枝遥能感觉出这里头暗藏的警告。
“陛下定能如愿的。”她一本正经地回应,不忘心虚瞥他一眼。
“......”
南下往漳州去的路途不算艰难,途中有好几拨裴起的人试图劫车,无一例外全部被拦腰斩断,就这样扔在荒野路边。
全程季枝遥只能听到外面的惨叫,车内,她正小心地捏着扇子为他扇风纳凉。愈发接近夏日,可季枝遥却并未感到很热,倒是裴煦反应大一些。后半段路程,他甚至破天荒地撩开帘帐,觉得里面闷热。
季枝遥越想越觉得奇怪,心中有猜测时,手已经很快地有了下意识动作抬起,裴煦敏锐地偏头看来,她又生生将动作停住。
“陛下,我......我想探探你是不是发热了。”她小声解释。
裴煦微敛了下眉,自己用手背摸了摸额,又用另一只手触碰她的。看他表情,季枝遥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虽不知云烟城下的瘟疫如何,但从前缙朝也有过大疫,从一开始单人起病,至累及家人,最后由村落蔓延至周边城镇。”她有些担忧地看向裴煦:“陛下,你身子可撑得住?”
他往旁边挪了些位置,缓缓呼出一口气:“略有不妥,无大碍。”
“若日暮前能到潭州,我去镇上替陛下寻些药,你现在的身子可——”
她低头说着,没留意到上方落下来冰冷的视线。没等季枝遥说完,裴煦便冷声丢下命令:“下车。”
“啊?”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薄唇微张。
陈栢已经停了马车,在裴煦说第二遍之前将季枝遥“请”下马车。
今日除了裴煦的马车,后面还跟了一辆搬运货品的小车。被赶下来的人不得已只能在那里将就,否则便只能同其他下属一样徒步前行。
在云烟城待的时日,季枝遥还天真地以为这人性情有所收敛,终于能像最初那般温和待人,不曾想他从未有一分一毫的改变,反而愈加奇怪,让人算不到下一步。
季枝遥就这样在后边狭窄的小车里一路颠到潭州,等她从马车上下来,正好看到陈栢扶着裴煦进了府邸,随后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靠近。
之前她被要求和裴煦同住,如今这般,府中有上房和下房,她拿不定主意。
若是他生气了让她同侍女一起住,她也无话可说,并不会感到意外。
但在院中待了一会儿,陈钧便从远处走来。他人生得高大壮实,靠近便让人莫名惧怕。他将刀握在手下,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随后道:“属下带殿下至卧房,公主请——”
他能得了命令来,便是领着裴煦的意思。季枝遥跟着他走,见他停在一座名“玉梨堂”的小院:“此处便是殿下的住处,我们应当会在此处休息数日,殿下有事寻我便是。”
陈钧今日看上去如此好说话,季枝遥便顺势多问了一句:“陛下他......”
“陛下这几日过度劳累,需好生歇着,公主不便打扰。”
回答过□□速,她在原地微愣了一下,直到人离开时才迟钝地应了声好。
裴煦平常巴不得自己时刻在他身边伺候,如今却不需要了。
难道......
季枝遥微微蹙眉,不得不往最坏的方面想。
来到潭州,又换了新的侍女。季枝遥仍然很耐心地询问她们的名字,很巧,在此处照顾她的女孩叫梨花,与这玉梨堂很是相衬。
她们几乎时时在一起,偶有闲聊,季枝遥得知整座府邸上下,除了裴煦自己带的人,新侍女中只有梨花没有被毒哑。
“许是陛下怕殿下无聊,让奴婢偶尔能陪您解闷。”
季枝遥不置可否,望着窗外几乎只剩枯枝的梨树,听梨花柔声说如今外头发生的事情。
他们离开云烟城后,云烟城的瘟疫大规模传开,可幸的是裴煦留下的药方救下许多人,虽仍然有人抵不住强劲的病邪死去,却已经多活了很多。
上京城新建立的政权在全国颁布通缉令,悬赏万金要取裴煦首级。听闻裴煦一路节节败退,兵力强劲的一支军队也“乘胜追击”,马不停蹄地往潭州赶。
而从到漳州以来,裴煦就待在房中没有出来过。
梨花看了看四周,凑到季枝遥耳边悄悄说:“奴婢昨日经过前院,见陈栢大人提着药从外头赶回来,匆匆忙忙的样子,似乎很着急。”
听完这句话,季枝遥基本就没再认真听梨花说话,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一回神竟发现自己一直在想裴煦身子如何,周边那几个大男人能不能给他照顾好。
她皱了下眉,小声骂自己丫鬟命。
耳边卷起一阵微风,吹起她细软的长发。梨花起身到外头给她准备晚膳,陈钧也有事不在玉梨堂,她便独自一人到外面转悠。开始只是试探性地在自己的院子中游荡,之后便大胆些,每逛一个圈便离裴煦那边近一些。
她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屋中构造,虽前门紧闭,重兵看守,但后面有一扇大窗,隔着帘子,能隐隐约约看到裴煦睡觉的床榻。
“何人在那?”一个侍卫发现了她,出声走来。
正当焦急措辞时,梨花恰巧出现,端着膳食经过侍卫时淡声应说:“殿下这几日在屋中有些闷,在院中散步罢了。”
“原是......原是公主殿下,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方才多有得罪,望公主恕罪!”
季枝遥摆手让他起来,随后缓步同梨花回了院子里。
看似镇定自若,实则两人都慌了神。
梨花速速带她进屋后将门关上,随后惊恐道:“殿下!你怎么独自出去了?!”
季枝遥有些懵,抬头看向她。
“昨日有几个侍女只是去后院扫落叶,便被陛下以抗旨为由......”她伸出一根手指在脖子前划了一条线,压低声音说:“杀了!!!”
季枝遥的反应并没有很激烈,而是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沉默片刻,她才说:“这几日你都在玉梨堂尽量不要出去,若是出去,尤其到了陛下的院子,切忌不要说一句话!”
梨花被她的强调吓到,连连点头说省得了。
伺候完她用晚膳,梨花有别的差事做走开。季枝遥让她准备好沐浴的水便歇下,不必再来看守,她当殿下累了不喜打扰,并未放在心上。
可泡在浴桶中的人却止不住心中忐忑和恐惧,一直待在水中直到水变凉才缓缓起身。跨出浴桶时,险些在地上跌了一跤。季枝遥穿上柔软光滑的丝绸寝衣,走至房中各个烛台将烛火吹灭。
做完这些,她站在窗前挣扎许久,反复想是否要踏出这一步。
她不知道的是,隔着一层淡淡的月光,有一道视线一直默默凝着她。看她推开窗笨拙地翻出来,伸手拨开凌乱微湿的发,抬头寻找某处时,她忽然动作一停,整个人僵住。
暮时分明窗户紧闭,房中密不透风的架势。此刻为何独独那扇木窗下,立起一根支撑的长杆?
她深呼吸一口,轻手轻脚往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再抬头,她便隔着帘帐看到他的双眼。
不知是春末梨花飘飞,将院落衬得平静又温和,还是仅仅是她离远了的错觉。
他微偏向自己这边的侧脸,竟真让她好似看到传言中温润如玉、克制自持的翩翩君子。
第23章
玉梨堂和他的卧房离得并不远, 可就短短的一段路,季枝遥却好像走了许久。
裴煦从床榻上下来,站在窗侧, 静默地看着衣着单薄的人一步一步走过来。停在窗下, 抬头有些无助地看向对她来说有点高的窗户。
这个视角,自然将窗口的人也容纳进去。
她站在原地想了会儿, 随后小声说:“窗户太高了, 陛下。”
裴煦低垂眼, 语气平淡中带了似玩味:“堂堂公主,怎能翻窗?”
“那我从门口进——”
“公主深夜不就寝, 推开孤的房门,像什么话。”
“......”他这般便是堵死她所有选择, 一副看戏的样子叫她难堪。
到底是小姑娘, 脸皮薄。被他说的一时有些赌气, 愤愤丢下一句:“我不过是想看看你是死是活, 既然好端端站在这儿, 我就先走了。”
说完,季枝遥转身要回玉梨堂。只往前走了一步,腰上忽然一股力道将她抱起, 身体一瞬腾空, 再之后,便是窗户阂上和她站再铺着软毯的地面上的声响。
裴煦将人捞进来后, 步履悠哉地走至前边桌上, 站着随意斟了两杯茶。回头, 她还站在窗口不知在做什么, 伸手敲了两下桌,她立刻看过来, 随后有些苦恼地说:“陛下......我有一只鞋掉到外面了。”
裴煦有些无语,季枝遥自己也无语。谁能想到这人不是给自己搭把手,而是直接将人捞上去了!这是不可控的啊……
他喝了口热茶,随后缓步折回:“夜里做贼也不仔细些,丢三落四,迟早将你的命也丢掉。”
她微蹙了下眉,腹诽道:“不像你,敞开窗户似是钓鱼般。”
裴煦嘴角勾了抹极淡的笑意,弯下身将人横抱起,同时语气淡淡回:“愿者上钩。”
季枝遥抿了抿唇,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用力后便立刻松了松,生怕他以为自己要谋杀。
他房中陈设简单,却有一股无法忽视的药味。坐在他床上,季枝遥将他之前给自己的沉香木珠圈在腕上,凑近鼻尖轻嗅。
待他处理完书桌上的公务,褪了外袍准备睡下时,她才开始一点点“打探”他近日的生活。
“陛下可是染上瘟疫了?”
裴煦还没沾到枕头,便听到身旁这人好奇地发问。瞧着她双眼,似藏了星子般明亮,盼着他有事似的。
“若孤说是,你便也死期将近。”
季枝遥低哼了声:“陛下从疫区回来那夜并未和我分开,若是染上疫毒,早都发病了。”
裴煦心情似乎还可以,侧身面朝她,耐心地等她把一肚子问题问完。
“听说守军节节败退,叛军正迅速向潭州逼来。陛下,此事可是真的?”她虽然不相信,但梨花说得实在逼真,惹得她也逐渐动摇。
眼前人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伸手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起头来。
“你为何觉得孤会输?”
“......”
冲这一句话,季枝遥仿佛已经看到数日后裴起惨烈的死状。她瞬间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和质疑如同笑话一般,裴煦这样做事周密的人,岂会打无准备的仗?
“所以,陛下这几日是故意让你兄长以为你病重,引蛇出洞?”
裴煦松开制住她下巴的手,转回身准备歇息。见状,季枝遥只好默默闭嘴,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之前在玉梨堂时,分明住处很宽敞舒适,床榻也柔软,可她夜里总是会醒来,有时还会梦魇。为了防止今夜打扰到他,季枝遥将他送的那串安神珠子挂回脖子上。
眼前便是他平静的睡颜。裴煦只在休息时看上去没那么有攻击性,平日里几乎无人敢与他对视,季枝遥也只敢在这时候仔细打量他的面容。
他的鼻梁高挺,侧面看像一座难以攀登的山峰。在南山寺时,赵掀云曾说他自幼便无心婚配,对情感之事并不在意。若是顺着时间算,季枝遥甚至有可能是他第一个,可......照他的熟稔,如何都不像是第一次与女子相处。
想到这些她便有些苦恼,前阵子他还说要陈栢寻一个人,若那人本是他的意中人,季枝遥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繁杂的关系因她中毒开始,却由他威胁延续。她有时也觉得无助,懊悔的觉得若是当时的人不是他,如今便不会这样左右为难了。
思及此,她无意识地轻叹了一口气。
尽管是这样微小的声音,也足够将即将入睡的人惊醒。裴煦一动不动,鼻息却乱了一刻。季枝遥定在原处等待他的反应,许久不见他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卷着被子闭上眼。
后半夜,潭州下起绵绵细雨。空气中潮湿的尘土味慢慢弥散至屋中,尝试入睡的裴煦到底还是睁了眼。入目黑暗,只书桌上点着一盏残灯。
这并非裴煦的习惯,是有人无意说过,担心夜里有刺客歹人,留灯安心些他才破了例。
身侧的人从最开始安分的睡姿,逐渐变得松懈。睡时她装模作样都懒得,若不是他在旁边,她恐怕要四仰八叉地占去整张床。
正垂眼看着她,她恰巧翻身往他这边靠。
裴煦在一瞬闭上眼,却在做完这个动作后在心中暗嘲。他是皇帝,想看谁想做什么都应当光明正大、无惧无畏,所以刚才那一刻的心虚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