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她头一胎,从前在缙朝时, 她也目睹过许多悲剧上演。很多原本总爱欺压她的后宫小主, 因为生产后身材走形, 便再也不能得到皇帝的正眼。有的主肚皮上爬满纹路,吓到皇帝, 二话不说就扔进冷宫。
深宫中,太多女子因为不可控的缘由, 从此一蹶不振, 再也无力回天。
从小便是看着这样的悲剧长大的, 自己也深处悲剧当中, 说季枝遥不焦虑不害怕是假的, 可是她又不能将这些情绪传达给裴煦。
毕竟在她看来,男子永生永世都无法同女人共情。若是他轻飘飘一句“女人生产不都是这样的?”,那她的所有希冀盼望便都要碎了。因此她宁可相信裴煦不是这样的人, 也不会亲力映证。
裴煦说到热夏时会带她去避暑山庄待上一段时日, 可惜时局生变,让这个计划不得不搁置。
“陛下, 边疆急报, 今日前去突击的两千兵马被西澜人埋伏, 无人生还。”
“他们同西边临国达成协议, 他们一直暗中偷偷援助,莫说封锁城池将他们耗死, 眼下各个吃喝玩乐毫不影响,再这样下去,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大!”
“陛下,为今之计,要么全力进攻,要么便退一步,撤到后方城池。”
书房中群臣商讨战事,裴煦背对着,认真看地图上的每一个细节与角落。当时派兵前去收复失地时,也没想到对方如此守得住。
裴煦沉思片刻,回身道:“眼下撤退一步,他们与周边的联系便多一分。边境线上的城镇本蠢蠢欲动,走错一步,便会前功尽弃。”
今日在书房中的除了陈钧,还有许久未见的陈栢。他外出执行一趟任务,回来便瘦了许多,面上赫然多处的刀疤让人望而生畏。
“属下以为,若是不能退,便需要采取急攻。”陈栢俯身说,“如今对方死守,我军不占优势。”
“可微臣听闻西澜人诡计多端,若是轻易发起攻势,万一落入旁人的陷阱当如何?”
“用兵打仗都是冒着极大的危险,若因为怕算计而畏缩,那失地永远收不回来,也永远打不赢胜仗!”
他们吵得热火朝天,裴煦还在盯着地形图出神。
眼下西澜人死守着的位置太特殊,他们的西面与邻国有一江之隔,运送物资、商业往来都必须要途经那里。他们联手,裴煦便失了先机,似乎只剩正面对抗这一条路可选。
众臣一直在据理力争,从天亮到暮色,一直没停下。
这样的紧张氛围少有,侍人都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出差池,徒增陛下烦恼。
一直到深夜,裴煦随便在宫里吃了点东西后,才去了月涟居。
季枝遥现在歇得很早,裴煦去时她已经睡得很沉。往往早晨,又是他先醒的,他们说话谈心的时间大打折扣。
夜里,他辗转难眠,侧过身,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他能感受到皮下的顶撞感,一个新生命的跃动。这里有他牵挂之人,故而西澜战事一直没能快刀斩乱麻。
放在以前,他很早便会领兵出征,殊死一搏。可现在,季枝遥在宫中孤立无援,腹中孩儿临近出世,若这个时候他不在季枝遥身边,他生怕会亏欠她。
“听说……你们今日在书房吵了一天。”季枝遥醒了,顺了口气以后低声说。
裴煦面容略有些疲态,点头:“孤先前失算了。”
“可想好破局之法?”
裴煦没有立刻回答,不置可否。可季枝遥望进他的双眼,凝视片刻便看出答案。
“你其实已经想到了对吗?”她声音很轻,听的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必要之时,孤要亲征。”
季枝遥表现的并不意外,因为她早就料到了。从前她有几位兄长便时常会在这样难以决断的战事中领命出征,只可惜裴煦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裴煦,若真到那时,你要护好你这条命。”
他听后失笑,“很长一段时间里,旁人都巴不得我死,如今总算有人是盼我生的。”
季枝遥听后眼底涌上一阵莫名的心酸与愧疚,垂下眼看着自己肚子。
“不止我,还有他——”
裴煦眼底情绪很浓,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的情景。在外人面前,他总是冷漠无情,杀伐果断。可季枝遥却渐渐发现,这人冰冷的外表下,尚存一丝良知与温暖。或许是为人父亲,唤醒了他本性中的善吧。
这天过后,裴煦在朝上宣布亲征的消息。此事震动了朝堂,但除此之外,陛下还宣布了一个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消息——裴煦离开期间由临安公主监国,免早朝,每日呈递奏折,任何人不可懈怠。
因为不放心,裴煦私底下还吩咐陈钧,予他收犯人入地牢之权。这些都是裴煦从前紧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若非极其信任之人,他绝对不会这样做。
季枝遥被告知此事时,她正和玉檀在房中练习针刺,一下子便被毫针刺破了皮肤,留出几滴鲜红的血。
“他让我……监国!?”季枝遥人都懵了,往日她根本不过问政事,就连宫中如今新设了什么部门她都一概不知,更不说递上奏折的人有无歹心、是否曾经有过异心了,“这不是胡闹吗?”
说这她就要起身去找裴煦,正巧这人来了,闲庭信步的,季枝遥看着就来气。
毫不顾忌周围人在场,直接蹙眉喊他:“裴煦!”
玉檀吓得咚一下跪下,陈钧也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忐忑地看着两位主。
但裴煦已经见怪不怪,抬手让侍女都出去,只留陈钧一个人。
“你怎么能——”
“孤知道。”他走上前,见她指尖还在流血,拿了张帕子给她包扎好,“可是放眼宫中,还有谁能帮孤这个忙?”
“那你也不能扔给我啊,我什么都不会。”她皱着眉恼得很,“可别到时候你打胜仗回来,发现王朝没了……”
陈钧在后面听的脸一白,心想公主殿下怎么什么都敢说,他这个做属下的快要吓死了。
然而裴煦却笑了,根本没有因此生气。陈钧严重怀疑陛下皮下是两个灵魂,对待公主和对待其他人完全就是两副面孔!!
裴煦:“孤将陈钧留下,他在孤为丞相做幕僚时便一直跟着,对朝中事务比较了解,也知晓朝中何人可信,何人需提防。任何事情,大事小事,做决断前都问问他便是。”
“那你怎么不让他直接……”监国两个字还没出口,她敏锐地察觉到裴煦眼底闪过的冷意,即刻闭嘴。
陈钧再也站不住,上前一步俯身:“属下愿为陛下分忧,极力佐佑公主殿下——”
裴煦嗯了一声,这事儿便定下。季枝遥虽然终归觉得不妥,但人家皇帝都发话了,她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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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征的前几日,季枝遥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虽然往日里宫人都十分惧怕这位手段狠辣的皇帝,但当他披甲上阵准备离宫时,大家恍然觉得没有了安全感。
他一登基就以极其严苛的律例约束下人,大家过得战战兢兢,但却后知后觉周围的乱子的确少了许多。只要不犯大错,都不会惹来祸事。
眼看着这个定心丸要离开,众人情绪消沉也属正常。
“要记得备多些伤药,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自己要小心。”
季枝遥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裴煦全都耐心听着。之后,她从小匣子里拿出一条红色的手绳,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递给他。
“我不像你,随手便能得一块上好的玉石。这是我幼时便留在身边护佑自己平安的物件,眼下你比我更需要它。”
裴煦没有立刻接过,季枝遥觉得有些尴尬,以为他不屑于这些东西。指尖蜷了绻,想收回去。他伸手一把按住,之后还没反应过来,这人便已经戴上自己的左手腕。
“这样贵重的东西,孤回来定会还你,只借枝枝一用。”他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心中百感交集。
安静了一会儿,裴煦忽然想起一件事,忘了告知她。
“此行章雪柔也会一起去。”
季枝遥微讶,“她为何要去?”
裴煦坦言:“此人曾是缙朝四公主的侍人,如今西澜那将军的侧夫人。孤对她的话不全信,却可以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回想了一下,确实记得之前在西澜和季云霜见面时,她言语中都有希望离开的意思。
“四姐在将军府中过得不好,此番定然希望陛下能将她带出来助她脱身。”她微顿了一下,还是提醒了一句,“只是此人城府极深,我只在幼时同她来往,后来便生疏了,陛下须得当心。”
裴煦:“孤知晓。章雪柔的身份模糊有疑,日后还得再追查。眼下将她带去西澜离你远一些,孤会放心很多。”
“是吗?”她故意反问,假装吃味般,“人家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那时还想我直接塞进你后宫,方便日后照料你呢。”
“你若是想今夜睡个安稳觉,便仔细你嘴里的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季枝遥立刻吃瘪,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
裴煦失笑,垂眼看着腕上的这条红绳。
…
次日,裴煦亲领兵前往西澜。
无需相送,更不回头。这是他从少时便立下的规矩,决定征战便是九死一生,尽管如今心中牵挂万千,他也会背水一战。
季枝遥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裴煦挺立的背影。二十六七的年岁,总让人觉得他经历了许多。那样干练熟悉,反倒像身经百战的老将。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待远处已经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玉檀才在身边轻声提醒,“陛下会平安回来的。”
季枝遥点点头,垂眼没忍住,落下几滴清泪。
他离开后,季枝遥每日的生活都变得很忙碌。看着宫人每天送来的折子,她算是体会到裴煦的不易。若非陈钧一直协助左右,季枝遥恐怕要累晕过去。
终于批完折子,她扭了扭手腕,“今日的折子已经看完,你辛苦一天了,便让冬藏替你值守,你回去休息吧。”
陈钧确实很累,只是从来不向外表露疲态。这几日他们接触下来,也算熟络了些。听到殿下这话,便领命谢恩,起身离开了。
季枝遥低头翻了两下书卷,听脚步声远离后,立刻又把书放下。正值未时,外面的阳光正烈,她似乎没有出去的理由。
低头看到桌上那枚放在小盒子里的授章,她忽然心生一计。带上两本医书,她叫来玉檀。
“陪我去一趟太医院。”
“殿下有事要找太医吗?”玉檀边将她扶起来,边认真问,“殿下让他们来月涟居就好了,亲自去一趟多麻烦。”
季枝遥却摇头,“我想去请教院正大人一些医理上的问题,哪有学生坐在家里,让夫子上门的道理?”
玉檀想了想,“殿下说的有理,那奴婢陪您去。”
季枝遥唇角微勾了下,“好。”
第52章
季枝遥在太医院中走动多了, 与院正大人的首徒李源日渐相熟。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精心钻研医术,得了诸多前辈的传授, 因此她不懂的东西, 大部分都能从李源这里得到解答。
原以为日子会过的很慢,可就在这样一天天的忙碌中, 季枝遥肚子又大了一圈, 眼看着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
这期间, 裴煦的大军已经抵达西澜边境。铁骑方到,那边的人便立刻警惕起来。从前南月之所以为众国之首, 便是因他们慓悍无畏的军队。中原的人不知晓,常年带兵打仗的却知道。
眼下坐镇东栎军营的裴煦, 便是南月时战无不胜的宣威将军。纵使后来籍籍无名, 这个名号只要出现在战场, 便会令人虎躯一震。
裴煦视这些赞誉为过眼云烟, 阿谀奉承的人在他这里讨不到任何好处。他的军队, 是军纪最严明的一支。割据一方的定国将军眼下也收心,做好一切准备要同他决一死战。
收到上京来信时,裴煦方散了前来商讨战术的众将。陈栢照例将这些书信放在他书案右侧的架子上, 上面放着三四封一样字迹的信封, 却未曾拆封过。
这是他惯来对自身的约束,若读了信, 乱了心, 便不能一心一意地上阵厮杀。
见他这般, 陈栢不再多言。此番外出行事一趟, 他比以往更收的住性子,逐渐学了陈钧的沉静。
裴煦在这边盯着地形图, 做下最终的出战决断,外边传来吵闹的声音,恼人的很。
陈栢立刻抬步过去,掀开帐门一探究竟。
“干什么呢?吵吵嚷嚷的,都闲的吗!”
“回陈大人,这位姑娘执意要进军营中探望陛下,可……陛下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她这样为难,我们也很难做……”
陈栢眼神甚是不耐烦地看向他们说的人,只会是她。此前裴煦军帐中不会出现女子,这是他第一次将一个女人带来。虽然陈栢对季枝遥印象一般,她却是个识大体的。眼下的这个章雪柔,回回出现都叫人感到厌烦。
陈栢皱眉,不容她有任何开口的机会:“陛下有重要公务在身,不见人。”
章雪柔应当提前了解过陈栢的性格,他没有陈钧那样懂衡量,他做事从不喜留后路,说话行事都很强硬。
提前了解过,章雪柔便没有被他就这样说退,而是柔声耐心道:“陛下已经一连为战事忧心数日,你们营帐中都是些不会照顾人的大男人,好不容易我在,便想着为陛下分忧,陈大人不要误会了。”
“陛下不需旁人照顾,军律在上,还请你不要再为难我。”
“这……”章雪柔微微蹙眉,那模样直接让旁边的侍卫于心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