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猛地咳了两下,用手抓住自己领口的衣物缓解钻心的疼痛,“放肆!”
“陛下,眼下公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治罪是必然的,只是您现在身上伤势很重,您当先保住龙体啊陛下!!”
他话听进去了,只是平复心绪很难。原想着战事结束,他便能立刻回宫,在她生产时陪伴左右。没想到才离了这一会儿,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看来还是他对这些人太宽容,太久没嗅过血的气味,便忘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栢看着主子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心中默默替玉檀和陈钧捏把汗。从前身边有许多相熟的弟兄,大多数因为触怒了陛下全部无一幸免,都是死在了他的毒下,其中不乏有和陈钧一样从小陪伴他的。
要怪就怪他护主不利,最好有些自觉,想想办法让季枝遥替自己求情,否则他也难逃惩戒。
“听说朝臣叫嚷着要给小皇子办满月宴,公主坚决不办,说没有哪家孩子的满月宴父父皇不在场的。”陈栢净挑好听的说,不断试图平息龙颜震怒。
眼看着天色渐渐变暗,他们已经在此处停留了七日有余。如果要活着出去,必须摸清楚眼下外头叛军的数量。
“明晚必须离开此处,保存体力,从水路离开。”
裴煦坐在火堆后方,身上纵使满是尘埃,却丝毫不影响他的贵气。脊背挺直,绝不做任何让步与妥协的模样。
陈栢不敢说,但如果他从此处一路游回玄幽军统领区域,恐怕会直接死在半途。东栎有两支水师,平日里他们训练闭气与游水的距离远不及他们现在要离开路程的一半。身体矫健之人尚且勉强,更何况他们两个浑身是伤的人?
裴煦看出他的顾虑,然眼眸中满是不屑与坚决:“你若不敢走,孤便自己离开。只是——”
他冷声一字一顿,“孤会先杀了你。”
他不会允许一个懦弱无能之人留在自己左右。
陈栢立刻忍着伤痛,跪在裴煦跟前:“属下愿同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将那只黑熊处理过后,他们填饱肚子,趁天色刚亮时悄然离开了这座小山头。周围静悄悄的,却能听到篝火燃烧的声音。附近有叛军驻扎,一旦他们碰上,恐再难活命。
东栎人久居内陆,识水性之人不多,游惊山忽略了这一点,因此在水域附近并没有设防。
从山中到水边需要走一个时辰,裴煦清洗过身上的伤口,刻意用周围的草药熏过身体,防止野兽追踪。
只是他们的伤势不轻,光是走到岸边,便已是强弩之末。
裴煦蹲在岸边,忽然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不可控制地吐出三口血,呼吸都成问题。
“陛下!”陈栢没有裴煦伤得重,虽然伤口多,却都没有伤及要害。而陛下身上的所有伤都是致命的,游惊山生怕让裴煦活下来,每一招都下了死手。
不远处,有两个哨兵站在河边准备撒尿。其中一个眼尖的眯着眼看向他们那边的方向:“什么人在那?”
“哪有人?你看错了吧。”
这声音......
裴煦忽然勾了勾唇角,拽着陈栢直接跃入水中。
方才提出质疑的那个士兵的惊呼还没机会喊出声,便被一道极细的丝线抹了喉。
“你......你——”
那人不屑地“切”了一声,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晃一晃地往回走。轻易躲过所有人的视线,直接离开了叛军营。
水下,裴煦用幼时所学闭气,奋力往深处游。此处水很深,只要在深处,岸上之人便无法察。
跟在后面的陈栢已经有些撑不住,抬头时,迎面撞上一团带着血的水珠。
裴煦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再度开始往外流血。只是他像完全感受不到痛一般,只顾往前游。当年进入裴煦身边做亲卫时,他们总在心中暗自觉得这人只会对旁人极限要求,那时候他们对裴煦的毅力与隐忍一概不知。
如今,他再次感受到。有的人,生来便是要做最强者。
方才一闪而过的退缩此刻全然消失,陈栢再次用力往前划,感受着伤口一寸寸撕裂,只会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
终于在他觉得自己眼前昏黑时,看到陛下开始往上游。
裴煦率先上岸,顺了两口气后,又重新下潜,果不其然,后面的人只升到有一半就没了意识。他下水把陈栢救起来,之后拽到岸边,自己也精疲力尽地向后倒下。
“哥哥!”有道声音毛毛躁躁的,从远处传来。
裴煦甚至无需回头,便知谁来了。闭上眼,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
叛军据点被发现,玄幽军直接带兵闯入,将所有人活捉。
只是那神秘人只告诉他们叛军位置,陛下仍然下落不明。想到此处,他们不免担心会不会中计了。还有一种可能,对方或许已经找到陛下了,只是想以陛下为条件向他们讨要什么。
另一边,裴煦已经在从前西澜镇的一个小村落里隐秘住下。
他被闵潇就走后就一直昏迷不醒,高热难退。而且有个更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
“......”
闵潇守在门口,看着柴房的两人心情复杂。陈栢已经醒过来,加上服了药,伤恢复得很快,此刻正守在柴房门口,面色不屑,懒得往屋中看一眼。
他朝闵潇这小儿扔了块石头,“血阎王,看入迷了?”
“......”闵潇翻了大大一个白眼,心想之前见到季枝遥那等绝色都毫不动容,何况是这样的次等,“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我可是陛下近侍,你最好考虑仔细。”
“可是...他是我哥哥呀——”
陈栢:......
本来只觉得身后房中这两个女人很烦,现在整个院子里除了陛下都是恼人的。
院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待陛下苏醒。章雪柔多次提出要去照顾陛下,可手腕上的刀剑伤如此明显,明明才换了布条,又满是鲜血。
陈栢都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更何况是陛下。
“说了不需要,你若再多嘴,当心陛下醒来直接将你舌头拔了!”
闵潇在一旁拿匕首在地上画画玩儿,听陈栢这么凶,忍不住帮那两个弱姐姐出声:“你这么凶做什么,不让伺候就不让,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季云霜一直在观望,尽管手上捏着章雪柔的把柄,却总觉得这人靠不住,恐有异心。她殷勤地想要快速靠上裴煦这座大山,许是为了自己,更是要甩掉季云霜。
“陛下不近女色,你去了只会碍他眼,还是别往上凑了。”
章雪柔侧目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只抱着铜到门口坐着,自己细换下的衣物。
闵潇年纪轻,对什么都好奇,便没留意抬眼看了几回。原本一切正常,他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对方拿出一间浅紫色的肚兜,他突然动静很大的站起来。
一惊一乍,陈栢身子小幅度颤了颤,随后脸上浮现极不耐烦的表情:“你干什么!”
“没、没什么,这里太闷了,我去后面转转。”说完,他差点自己绊倒自己,左右脚打架似的,别扭地走开。
陈栢心中暗骂他莫名其妙,只远处门前的女人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
陛下一直不醒,又不知他接下来计划如何,陈栢一直没有同玄幽军的人透露陛下信息。他们寻人的信件都是有来无回,全部搁在桌上。
再等了五六日,裴煦醒了。
每日只能喂他稀粥,所以醒来后他整个人比往常消瘦许多。
闵潇很想进去见见他哥,只是被陈栢严词命令,让他在外面看好那两个女人,自己拿着药进了屋。
裴煦动作缓慢地将药咽下,平静地听着陈栢将近来发生的事一一汇报,包括他们是如何在此处遇到的季云霜和章雪柔。
听到这两个名字时,裴煦眉间微抬,喝药的动作随之顿住。
“季云霜?她不按照律例同她夫君陪葬,跑来孤眼前是做什么。”
陈栢自然知道此事蹊跷:“属下也觉得有些不对,从您到这开始就一直让闵潇将人看着,现在她们两人都在柴房中。”
裴煦很淡地“嗯”了声,不知想到什么,低下的头复又抬起,“陈栢,此次你做的很好。”
“保护陛下是属下职责所在!”
他点了下头,垂眸看了眼有些破旧的布衣。陈栢察觉到,立刻解释:“此处虽然已经归于东栎统辖,但是因为地处偏远,本身便穷困些,实在没办法找到像样的衣裳。”
“无妨。”他扶着一旁的桌子,想要站起来。结果甚至没能站稳一瞬,便被左小腿处钻心的疼痛刺得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陈栢立刻想上前扶,被他抬手制止。
裴煦直接将裤腿卷起,凝视腿上的一道道狰狞的伤。
“最深的一处,是受了游惊山的成名绝技。他将陛下的腿骨敲断,还险些挑了筋......”陈栢越说越难过,谁也没想到那人会使诈,将陛下这等向来不齿私下动手的人算计进去。
过了会儿,裴煦平静地将裤腿放下,之后朝他说:“寻把锤子。”
“锤......”陈栢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他伤处,这是要——
裴煦没有任何旁的表情,好似他真的能承受这世间所有痛苦也毫不恐惧一般。
陈栢没有其他选择,能做的就是遵旨,“是!属下去寻来。”
一推开门,闵潇差点扑到陈栢怀里。这家伙一直趴在门口偷听,是一点也没把裴煦的地牢放在眼里。
陈栢:“走开,没时间跟你废话。”
闵潇眼睛一转,脸上随之浮现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从身后拿出一把大铁锤。
陈栢:......
裴煦从里头往外看了一眼,之后将视线随意收回。
“进来。”
陈栢以为是在叫他,要伸手接过那柄锤。
里头再次出声:“闵潇,你来。”
第55章
陈栢在外头候着, 屋中传出三声重击声,除此意外,没再没听到别的声响。
闵潇在里头帮他包扎,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出来。
出来时, 陈栢一眼看到喷溅到他外袍上的血迹。闵潇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不以为意:“断骨重生, 打仗时我见得多了, 你别怕哦。”
陈栢满脑子都是陛下的安危, 想着去给他熬药。走着走着,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
那小子刚才什么语气!!
他在外头调整好情绪, 心想一定要治一治这臭小子。进屋后,被周围浓重的血腥味刺得皱了皱眉。
裴煦斜靠在长榻上, 手中持着一卷书, 远远瞧着总觉得其中透着股慵懒的劲。
“陛下, 柴房中那两个女人当如何处置?”
裴煦听后将手里的书合上, “闵潇将我救上岸后, 进了村庄便遇到她们。”
他自己低声说完,笑了一声,“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既然她们设下这局, 便定有所求。
“分开请进来, 枝枝的......”他原想说四姐,但想到季枝遥曾说她们已经生分, 便改口道:“那位侧夫人, 先叫进来。”
陈栢躬身:“是。”
陈栢过来传唤时,章雪柔自觉地认为自己要一同去。但听到他说只传季云霜时,章雪柔的面色立刻垮了,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 还是被陈栢看到。
他从未如此希望季枝遥能在此处,这个女人自从跟来西澜便一直作妖,烦都烦死了。
季云霜拂了拂衣袖,漫不经心地看了章雪柔一样,之后端起她往日惯来会的姿态,缓步走入裴煦的寝房。
他不便挪动,仍斜靠在那,只是手中的书卷换成汤药,拿在手里没有要自己喝的意思。
“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她进来没多久,屋中便满是熏香的气味,很冲人,裴煦立刻觉得头晕。
“救了孤,想要什么赏赐。”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眼眸看似在注视手中的药,实则在她低下头时,裴煦已经迅速将她观察了个遍。
季云霜先是叩地,道这是她应当做的。又言自己一直希望游惊山归顺,只是人微言轻,还时常因此遭到打骂。
裴煦没心情听她的家长里短,手指屈起在木榻上敲了三下:“想要什么?”
季云霜一噎,十分懂得应变,“自出嫁西澜,妾身已经许久没有同家人团聚。如今这世上,兴许只剩遥妹妹与我流着同样的血脉。”
她抬头,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情真意切道:“妾身想同家人团聚,想和妹妹多些相处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