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许久,季云霜没有听到上头回话,有一瞬间慌了神。
悄悄抬头,发现他正在低头喝药,过了会儿,才回应:“孤没记错的话,你是前朝之人。”
季云霜微愣,心想季枝遥不也是么......之后,听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可怕的话。
“若是想家人团聚,大可择个痛快的解脱办法,去地下见。”
季云霜吓得立刻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直道饶命。
“陛下既能网开一面留阿遥一面,恳请陛下看在妾身救您一命的份上不要杀我!”
“缙朝覆灭之时,你本不该活。西澜叛变不降,你也当同你那亡夫一同离开。”他神色漠漠,接着说:“算起来,孤已经不欠你什么,你没有同孤谈判的筹码。”
季云霜心冷了一半,原想着只要能跟着裴煦回上京,总能给自己寻得一条出路。季枝遥现在这么得他喜欢,总能从中得到些优待。可......可为何裴煦根本没想让她活!明明和季枝遥相比,她才是那个死了也无所谓之人。
裴煦静静地看着她面色反复变化,细微的表情足以见得她心里打着别的算盘。戏看够了,他才没了兴致,随意抛出一句:“只是,孤会让你多活些时日。”
有些账需要好好清算。
“陈栢,将章姑娘请进来。”
他的语气虽然算不上温柔,却也比对自己平和许多。明明章雪柔只是个......她越想越后悔,当时为何要出此下策!
章雪柔素来穿的干干净净,像洁白无瑕的玉。人进来,刚行完礼便被赐座。
一坐一跪,立场明显。
章雪柔在心中暗喜,眼里却饱含泪花,看着他受伤的腿十分心疼。
“说起来,你们主仆二人与孤也算有缘。七年前,孤被章姑娘所救,如今又被你们二人一同再助了一次。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章雪柔应得心安理得,季云霜就没有那么配合了,她们二人似乎生了隔阂。
裴煦将眼下情况尽收眼底,目光投向章雪柔,“之前答应了章姑娘,待皇子诞生,便一同封赏。孤记得,你想入后宫?”
季云霜听后惊得差点没绷住面色,章雪柔送回来的信从来没提过这件事。原以为只是赏赐金银,再好些,便是封个乡君。结果她竟然暗自要进裴煦的后宫,做他的枕边人!
章雪柔很少有机会能避开季枝遥直接同裴煦说这些,格外珍惜这次机会:“妾身出身卑微,从不受人待见。那时无意之举,冥冥中注定了和陛下的缘分。我无旁的心愿,只希望往后岁岁年年,都能伴君左右,侍奉好陛下和公主。”
裴煦语气不露情绪,转而将话题引至季云霜这边:“章姑娘毕竟是你的侍女,你们有多年主仆之情,此事,孤可以听听你的意见。”
陈栢在边上听得心里直道精彩!这般将二人利益直接冲撞,无需多久她们便会自起内讧。届时,什么事情都可明了。
听裴煦这样说,季云霜眼眶渐渐泛红,眼角噙着泪。
“雪柔自小跟着我,她是个好姑娘。人生的俊俏,心肠也十分好。陛下若是让妾身说实话,妾身......”她紧紧盯着章雪柔恐惧的双眼,道出她现在最不想听到的话,“确实不舍得。”
“......”
章雪柔快把袖子攥破了,心里气得快要想动手打人。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样被她三两句搅合没了!
裴煦沉默地看着她们两个,忽然冷笑了声:“孤看你们二人都应该去戏楼里,嘴里没一句这真话。”
她们果然心虚得下意识不敢辩解,坐也坐不安,章雪柔索性也起身再他跟前跪下。
“其实不管你说舍得,还是不舍得,孤都不会让她进后宫。”这话是对季云霜说的,冷漠又一针见血,“原因无她,你是枝枝的四姐,难道不了解她的性子。”
“珍爱之人与物,若非独享,便没有意义。为她,孤不会让这些不三不四之人扰她清静;为了孤自己,也不愿费心劳神地看你们演一出又一出戏。”
章雪柔听得脸都白了,这下落下的一滴又一滴眼泪,是实打实的真情流露。
裴煦起身,由陈栢扶着,动作很慢地停在章雪柔跟前,“你尚且有生的可能,而她,孤从始至终就没打算让她活。”
章雪柔缓缓抬头,不知为何,觉得此时的陛下比往常的那个更加可怕瘆人。他隔着衣袖,伸手挑起她下巴,“如实回答孤一个问题,否则,你当知玄幽军的将士都很喜欢你。”
之前那些偷偷摸摸的暗中偷窥与明里暗里地揩油,每每回想,章雪柔就崩溃地想自尽。如果裴煦把她扔在那群人当中,那一定比死痛苦百万倍!
“陛下,陛下,我都说,我什么都说!求求你,我不想回军营!”
她的手没能碰到裴煦的衣服,被陈栢用剑敲开了。
裴煦抬手阻止陈栢,沉静片刻,他冷声问:“当年,是你救的孤吗?”
章雪柔嘴唇哆嗦了两下,直接腿一软,往后跪坐在地上,一旁的季云霜也是类似的反应。
他起了疑心,此事便很难瞒天过海。毕竟,季云霜都没有把握住最大的那个变数——她也不知道当日到底是仆从中的哪一个救了裴煦。章雪柔不过是她杀光所有随侍后,挑出来最听话乖巧、手里还有她把柄的一个假替身。
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面之缘而已,印象总归是模糊的。没想到,他还是起疑了。
她们两人的沉默已经足够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
这么多年过去,裴煦最后能找到的线索,便是那人是季云霜的随侍,其余的信息便再难寻到。
他退后半步,随后迅速抽出一旁陈栢的剑,利落地挥出一个弧度,之后剑入鞘一声脆响,一气呵成。
季云霜甚至是在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发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痛的。
不知是太紧张恐惧还是如何,章雪柔竟然没有叫出声,只紧紧抿着唇,忐忑地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季云霜已经被吓得有些失了分寸,抖着嗓说:“陛下,你若是要查到那人,便须得留我性命!这算是求您的筹码吗?当年出入丞相府都是有记录在册的,何人去过一查便知——”
“你说的是这个么?”陈栢从一旁拿出一页有撕裂痕迹的纸递过去,上面的墨水已经洇开。
“如果孤猜的不错的话,这上面的四人应当都死了吧。”裴煦视线淡淡,笑意不达眼底,“将军夫人,如今,你手中又有多少筹码,是孤需要的?”
她能想出来的办法,裴煦早就自己做过,早在覆灭缙朝以前,这份名单便已经到他手中。只是苦于难以接近季云霜,无法探知那几个宫女的处境。
裴煦抬了抬指,陈栢提着长剑,一步步走到季云霜跟前。这短暂的时间里,似乎分成许多定格的瞬间,让她回忆如瀑,从前记不真切的细节陡然变得清晰。
一道道不同音调音色的声音穿梭而过,她觉得头很晕,很涨!就在那把长剑挥至最高点,蓄极力量要往下劈时,她真的想起来了。
“等等——”她声音尖锐又坚定,陈栢听到身后“嗯”了一声,随即停下动作,退至一旁。
季云霜嘴唇早已没了血色,抖了抖唇,喃喃道:“是她......”
第56章
陈栢发现陛下越发待不住了, 他迫切地想要回到上京。
他经常坐在窗边忽然出神,尤其看着窗外那些树木时,眼中总是有些温存。找了这么多年的恩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有许多许多话想同她说, 可是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立刻回去寻她。
每到这时,陈栢都不忍打扰, 将东西放下便默默离开。
寻找游惊山下落的兵马增了一倍, 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没日没夜地搜了五日,游惊山的尸首在林中终于被找到了。
确认过, 身上的刺青与曾经的伤口同描述中一致,除了打仗时的旧伤, 他身上新落的撕咬伤尤为明显。显然, 他也经历了裴煦他们经历的, 在山里被野兽袭击。
“葬了吧。”裴煦看着他的尸体道。
没有曝尸荒野, 也不曾对尸体上刑, 对叛贼这般是少有的。
陈栢大概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印象里,在南月时期,游惊山便是一位赫赫有名将军。同陛下一样年少成名, 从来征战所向披靡。若非后来两国关系冷却, 兴许他会和裴煦成为好友。
裴煦是他今生唯一一个无法超越的对手,这次两人一同落险, 虽对方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却也能算打了个平手。
西澜事宜处理妥当, 放眼望去, 尽是断壁残垣。西澜城需要重新整治,不过眼下除却此事, 好像上京城更令他在意。想到这,裴煦眸光微暗,沉声道:“即日启程回京。”
众将士齐刷刷应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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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暗中乱了套,陈钧已经好几日没敢往回递送消息。
几日前,在陈钧和冬藏的陪同下,季枝遥出了一次宫。他们去寺庙中为陛下祈福,安全起见,他们没有告知其余人。
陈钧心中一直隐隐担心季枝遥会使花招,因此一直十分警惕。可到最后,季枝遥只是求了三个平安符便安安分分地回了宫,回去以后照例批折子,看医书,跟往日并无不同。
他渐渐放下提防,甚至为自己有这般想法感到愧疚。可就是这松懈的一天,季枝遥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了!就连玉檀也不见踪迹。
一众人即刻封锁了宫门,每一处都找,陈钧急的焦头烂额,却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陈大人,所有宫殿都已经搜查过,就连冷宫、慎刑司都找遍了,没有看到公主......”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陛下准备回朝,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被陛下知道公主下落不明,我们全部都得死——”
陈钧很煎熬,眼下皇宫中不能没有人打理公务。季枝遥像个甩手掌柜一样将所有事情丢到他身上,自己一人逃之夭夭。小皇子尚在襁褓中,她竟真的如此狠心说走就走。
孤身离开便算了,天下之大,陛下总能寻到人。可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到时便是整个皇宫的人给她陪葬都不够。
他猛地闭了闭目,逐渐接受护主不利这个事实,哑声说:“为今之计只有…...禀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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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急密函,陈栢素来没有资格看。
他将信急匆匆递进去,递给正雕玉佩打发时间的裴煦。展开看完几行字,他面色虽无大变化,可陈栢直觉是件大事。
他不敢出声,在一旁静静等待。
煎熬地等啊等,最后只等来他一声轻笑。
陈栢懵了,再抬头,被映入眼帘的鲜红吓到。刚才还完整的玉佩,此时已经从中间被掰断,断端直直嵌进了他的肉里。
“陛、陛下,回京之事需要暂缓吗?”
裴煦缓缓舒了口气,抬眉看了他一眼,“为何要缓?”
陈栢松了口气,暗自给信中内容的危险级降了一等。然下一刻,他听到的话,却又让他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孤得回去看看......儿子。”他中间停顿了一下,耐人寻味。
陈栢不知发生了何事,现下战事结束,能让陛下如此忧心的,除了临安公主,他想不到第二个人。
“哎......”他走出门后,叹了口气。夏日已至,他却感受不到天地间一丝暖意。
全军上下严肃整装,班师回朝。
回京那日,满城皆在个恭贺陛下大胜战役,喜气洋洋,却无人知晓远处皇宫中的人,个个都慌得不敢大喘气。
陈钧一早便站在宫门外,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凝望城门的方向。陛下王军军纪严明,刚刚好在算好的时间里入城。周围人都在欢笑庆祝,只陈钧一人远远看见圣驾便跪地不起。
裴煦的车马后,还跟了一辆囚车。上面是两位女子,衣衫破旧,用单薄的被衾掩住了面容。她们二人各怀侥幸,都在寻得最后生机。
周遭好奇、嫌恶的目光像一把把利刀扎在她二人身上。季云霜死死盯着章雪柔,这时候都还在试图击溃她。
“待我见了七妹,只要她一开口,我必能活下去。”
章雪柔听惯了她这样的语气,已经不再被她吓住,哼笑一声:“从前在将军府,我从未听过你提你七妹一句好。如今需要她了,又成了你无法割舍的依靠。季云霜,这些话你骗骗自己就算了,这样的伎俩,还想瞒过陛下?”
“你如今和我也无二区别,有这时间呛我,不如想想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阿遥的事情。若真有,你以为你能活下去......”
她这话提醒了章雪柔,确有一事,但......应当没那么容易败露。
她侥幸地想着,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宫里苦苦支撑的那个人。
上京的夏日日光充盛,她们在外头被晒得皮肤通红,又干又辣。前面的车驾径直路过了陈钧,而她们的囚车,根本没能进宫,直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