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遇到地痞流氓想对季枝遥动手脚, 他也会直接喊来屋里年轻力壮的学徒来给他诊治, 每一次都能听到对方叫苦不迭。
季枝遥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她发现这老头子开始偷偷把诊金往回塞, 她觉得真的很不对劲, 得空时特意留下来, 假装只是同他闲聊。
“师父,我们如今这关系, 应当也算熟络吧?”
老头看她模样就知道没安好心,有些提防却回答:“尚且算是。”
“那你同我说说呗。”季枝遥眼中闪过笑意, “你那枚太医院授章的故事。”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哪是如今能告诉她的。
季枝遥笑着歪了歪头, “怎么, 不能说吗?”
“呃......也不是。”刘奇挠了挠斑白的头发, 心中在反复琢磨当如何措辞。
眼见季枝遥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便临时把裴煦搬了出来。
“哎。”他叹了声, “你自己也看到了, 我那枚授章同你的根本不是一个王朝所制,如今太平盛世提及旧朝, 恐会被上头怪罪。”
“你现在都已经在流放之地了, 想来从前定是做过错事。天高皇帝远, 只要我们不透露出去, 谁知道你说了什么。”
刘奇眼睛瞪大,失声笑了两下, “非也非也,身为臣子、百姓,应当遵循朝廷律例,你莫要难为我了。”
季枝遥看他十分执拗,眼下也说不过他,便没再坚持。刘奇趁这时候赶紧随手翻出一本以前的医案推到她跟前:”今晚回去将这些看完,明日我会提问。若答不上来,扣月钱!”
玉檀在旁边听得立刻抗议:“不行!你之前可没说会有这一条!”
刘奇丝毫不慌,伸手准备把医案抽回去:”这医案哪天可能就会被我拿去垫桌角,不看不是我的损失——“
“看!”书卷上多了一股力道,季枝遥伸手压着不让他拿回去,“师父的医案,我定然会好好研读,垫桌角多可惜啊......”
刘奇对她这样好学的模样很满意,点了点头:“行,去吧。”
天色逐渐暗下,季枝遥没弄明白这老头到底安的什么心,想着来日方长,便带上东西准备离开。
将跨出门时,刘奇在身后又说了句,“明日你师兄回来,记得莫要贪睡。”
“师兄?”季枝遥回头,跟着没什么意义的重复了一遍。
刘奇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放大声音道:“怎么?我行医这么多年难道只能收你一个徒弟么?”
季枝遥一想也是,人家都这个岁数了,有几十号徒弟不是很正常的是吗。
“知道了,我明日一定早早过来!”
“嗯。”刘奇收回视线,抬步走到门边,看着她们二人安全离开才将门锁上。
等再转身,裴煦已经从里面走出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一直都戴着那个□□。只有像刘奇这样从小陪伴他的人才能一眼看出来他是谁,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一样。
“陛下,方才已经同阿遥说了你明日会来的事。”
“刚才我都听到了。”裴煦温声说,过了会儿,他开口:“如今我们在岭南,不在皇城,便没有陛下和臣子。你只是我的师父,我是你的徒弟小七。”
刘奇这些年听了许多人传言,大多说南月旧太子死了。可他一直不信,果然不就便重新见到他登上至尊之位。和他聊天时,裴煦告诉他自己曾在丞相府做幕僚。虽没有言明具体做了什么,但听着便知绝非易事,也并不顺心。
如今他有想要挽回的人,眼中有珍视之事,刘奇只感到欣慰。
“你让我做什么我便配合你。”刘奇说完顿了顿,之后笑了下,“说说你和这丫头的事?没准我能给你出出主意。”
裴煦向来不喜欢倾诉,和季枝遥的事情他已经和陈观讲过一次,如今要讲第二次,心中总觉得有些膈应与别扭,便删繁就简,潦草地带过。
饶是如此,刘奇也不免在某些时候微挑一下眉。全程虽没有说什么,裴煦却也能感觉到他和陈观反应相差无几。
“你是不是也要说我将她视作宠物,对她无情冷漠?”
“非也。”刘奇很快回答,心中确实是这般想的。
“你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接触的人都十分危险。这和你的成长经历有关,不是你的错。”他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任何人与旁人要在一道生活时,就应该理解、接受对方与自己的不同。若要日子过得长久舒心,总要有人让步。”
“总要有人让步,为何是我?”
刘奇:”那你且说说,你对阿遥有何不满?”
这问题抛出后很久,院子里空无回响。裴煦说不上来,初见时对她嫌弃、提防,可如今却都已经放下。
“你应当想想,她如今在你眼中的完美,真的仅仅是你对她宽容了吗?”刘奇耐心地引导,时刻关注着裴煦的面色,“她和你不同。”
“她从小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小小年纪便学会了大人才要会的察言观色,虚与委蛇。不自觉地改变和调整,仿佛已经刻在她的骨子里。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无形之中已经做到了你的所有要求,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如今的确成为了你心中觉得倾慕的模样。”
“她做出了让步,你却要无动于衷吗?”
裴煦已经垂下眼,径自在思考。
刘奇不再多说,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之后起身去后院做饭去了。待他再出来时,方才桌前的人已经不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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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天边灰蒙蒙的。
季枝遥确实不想起床,在榻上翻滚好几圈,才终于舍得坐起来。
玉檀从旁边拿来衣裳,扶着她的腰将人挪到床侧。
自从生了孩子,她觉得自己的腰时常酸痛。一直按时锻炼、喝药,才勉强让自己的状态稍微好些。
低头看自己的肚子,还得要用束带裹着小腹才没有下垂之势。
“小姐你看,你小腹的皮又紧致了不少,果然还是有用的!”
季枝遥笑了下,心里也十分高兴。好在她现在年龄不算大,气血充盛的年纪,做什么都是最好的,身体恢复也是。
“梳妆吧,今日得见见那位师兄。”
“小姐你紧张吗?”
“何须紧张?”她把妆匣里的银钗簪于发间,调整了一下角度后,方不紧不慢道:“他是我师兄,入门比我早,水平比我高是自然的。只是不知道他性格如何,若是要请教问题,也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小姐你放心吧。”玉檀的语气只把心中的笃定说出来十之有三,“你那么真诚,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但愿如此。”
...
裴煦没有提前来,相反,他迟到了。
今日路上下着小雨,陈观一路撑着伞陪他来,脸色沉得很。
裴煦瞥了他一眼,若不是快到春杏堂,他真没准会往他脸上抽两下。
隔着高墙,他已经能听到季枝遥耐心温柔的问诊声音。她对待每一位求医的人都十分真诚,将心比心地解决对方问题,还会根据他们的家财情况开不同价位的药物。
低头写好药方,她把纸递给来看病的人:“去那边找学徒抓药就好了。”
“好,谢谢你啊姑娘,你真是医者仁心!”
季枝遥微笑着没说什么。
刘奇正在烤炉前烘干被雨水打湿的药材,满脸写着心疼。在他眼里,每一颗草都是金子啊!
正愁着,他余光一扫,见门口站了两人。想着得给阿遥介绍一下他这位“师兄”,却见裴煦直接在季枝遥诊桌前落座。
陈观是个聪明人,看主子这样,立刻打起配合,道:“我家公子近日身子不适,听闻春杏堂近日来了个女大夫,且来瞧瞧有没有真本事在身上。”
说完,他挽起裴煦的衣袖,露出腕骨处的寸口。
季枝遥没看出异样,只以为是寻常病人,将手在一旁温水盆中净了净,之后垫了一层软纱,将手指贴上去号脉。
他的脉象平实有力,从容和缓,季枝遥微微蹙了下眉,之后将视线挪至他面上。
“单论脉象,公子并无异样。”
“再探。”他简单落一句。
季枝遥在听到这声音时,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有些慌张地看向他。
面前的男人显然讶异,目光流转片刻,迟疑道:“姑娘怎么了?”
这声音简直和裴煦一模一样!可是......语气却是他不可能有的温柔。
她缓缓舒了口气,调匀自己的呼吸,准备再探他的脉象。偏偏这时,他将手收回,指下只触到那层薄薄的纱。
裴煦起身,低笑了下,看向远处已经抬步过来的老头,语气肆意却不冒犯:“老头,你这新徒弟水平不太行。”
季枝遥站起身,看着他们二人,“你们认识?”
刘奇笑出声,把季枝遥拉到他跟前,“这便是我同你说的师兄,往日我都唤他小七,你也这样叫好了。”
她虽点了头,却还是稍微退后了些,微垂首屈膝行礼,语声柔和道:“见过师兄。”
裴煦看着眼前的人一瞬失神。
他已经许久不允季枝遥同自己行礼问安,再次感受到这般生分客气,他心隐痛如蚁噬。
第61章
刘奇几乎不管季枝遥这边的事情, 任由他们两“兄妹”自己相处。
一开始季枝遥还沉浸在认错人的恐惧当中,但很快就被来往的病人分散去注意力。
裴煦没有开台接诊,而是随手拿了个本子, 搬张椅子坐在季枝遥旁边, 做起记录病案的活。
寻常的小病,她大多能自如应付, 而且开方用药上, 她也不墨守成规, 能这么快变通,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等上午的病人看完, 周围准备收拾收拾用膳时,裴煦按住她椅子, 语气平和, “今日你把我脉时, 你说我没有异样。”
季枝遥微顿了下, 随后坦言:“师兄的脉象不疾不徐, 从容和缓,的确是平人之脉。不过师兄这么说,一定有我漏去的地方, 还请不吝赐教。”
裴煦笑了下, 和她说上话后,这几日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 “各人体质不同, 有人生来脉象数, 则见缓为病;有人脉象比常人缓和许多, 略快些却不见得是正常。”
“原是如此,看来我还是要多看病人才能积累些经验。”
裴煦唇角噙着很柔和的笑意:“不急, 来日方长。”
季枝遥点点头,也冲他笑了笑。玉檀将书卷收拾好,走过来准备陪她离开。
“师兄,那我先走了。”
“嗯。”
她转身,衣摆轻轻打了个旋,碰到他的袍角。裴煦迟缓地低下头,看着不存在的某处怔了许久。等再抬头,季枝遥已经和玉檀离开了。
虽然不能言明身份,可这样的接触与相处,竟然让他觉得有些美好。
这个词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他脑海中,过去的一切令他麻木,如今这样平凡甚至有些潦倒的日子,竟然称得上幸福吗?
陈观在春杏堂里闲坐了一天,在里边和几个学徒已经混得很熟。可他们对这位“师兄”却根本不了解。昨日之前,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个多年未归的师兄。
“过来吃饭了。”陈观原本想在这之前加个称谓,方欲开口时却想不起来他如今到底是哪个身份,最后只能略去。
裴煦和陈观的关系比同陈栢陈钧近一些,不会在意他这些小细节。听到他声音后,抬步进屋,迎着那几双好奇的目光点了下头,并未多说什么。
这下学徒心中对这位师兄的印象增加了一条:清冷疏离。
刘奇习惯午后睡半个时辰,这个时候大多没人来看诊。裴煦用完饭后,起身到院子里翻看季枝遥记录的病案药方。
陈观不知何时冒出来,似笑非笑地说:“这才走了一会儿,你就不舍得了?”
“......”
“我只是看看她平常都记录什么。”
陈观抬眉极其欠揍地晃了晃脑袋,显然不信他说的。
“要我说,季枝遥在这的日子不知比宫中快乐多少,你真要把人抓回去啊?”
裴煦听后便把手里的书卷放下,有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属下只是随口提,可您却要仔细想。晚些时候我宗门有事,我得去一趟,入夜前回。”
旁边椅子被拉开,裴煦坐下,抬手泡茶。这里的壶中不止放了茶叶,还会偶尔放些口感好的药材比如陈皮一同冲泡,味道很特别。
见裴煦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陈观便也没久留,将剑配好,转身离了春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