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敢靠近裴煦所在的房间,刚才走来的一路, 陈栢已经将大致情况告诉了她。
朝臣一致反对他本次关于男子妻妾数量限制的改动,认为他这样违背祖宗, 会影响王朝日后的兴衰。而且, 他们顺便将一直以来埋在心里的问题说出来, 道陛下后宫空虚, 还未立后。如今太子册封礼在即, 中宫仍然空置,实乃对过往列祖列宗之大不敬。
许是见裴煦太久没有重罚官员,对待百官谏言尚算开明, 他们变得过于大胆, 忽略了他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陈栢说,已经有两个大臣被斩首, 尸体被暂时搬到周围空置宫殿中去了。
季枝遥很怕这个局面变得不可控, 可是她却觉得这种时候她必须在裴煦这一边。
早在千年前的古王朝, 先皇立下的规矩便是一夫配一妻, 只是后来改朝换代,天下逐渐富裕, 才渐渐演化出新的规矩。
裴煦的这个做法本身并没有错,只是因为触动了那些人的利益,他们才一致站出来反驳,道他大错特错。
季枝遥准备走进去时,陈观忽然在后面猛地拉了她一把。她直接往后摔去,却在眨眼间看到有一把极锐利的刀从内往外掷出。
陈观:“殿下当心!”
若非他这一拽,季枝遥恐怕会直接被他的匕首正中眉心而死。
里面传出书卷笔墨砸落的混乱声响,脚步匆匆,裴煦立刻走了出来,见到了她。
外面朝臣见陛下出现,全部开始一起高呼,希望他废除新令。他们隔得远,又或许是知道季枝遥在这里才敢如此放肆。可她站在裴煦跟前,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浓浓的杀意。
这是比他以往云淡风轻地要人命更可怕的存在。
季枝遥想都没想,直接转身让陈观陈栢把那些人赶出去,之后拽着他衣袖往里走。
将他带走比想象中容易许多,他没有一丝反抗,就这么任由她拉着。绕过屏风后,季枝遥见到一地狼藉。到处是书和笔墨,玉器碎片,还有零星的血点,像冬日雪地中的落梅。
她转身,想收回手。视线扫过时,却看到他手上的刀口。不知是不小心划开的,还是有意为之。
两人沉默少许,他先说:“刚才差点伤了你,为何要过来呢。”
“不过来难道让你一人面对吗?”季枝遥很快反问。
裴煦垂眼没说话,反手抓住她的手,把人带到旁边稍整洁些的软塌上,扶她坐下。
“我觉得我没做错。”裴煦从旁边拿来伤药时,沉声开口,“他们愿闹就闹吧,总需要有人来开这个头。”
说完,他将药打开,却不是给自己上药。他俯下身,轻手撩开了她裙摆膝下的位置,露出了昨日扭伤的足踝部。上面青紫一片,肿得很厉害。
“你不疼吗?”裴煦伸手碰了一下,季枝遥立刻往后缩了缩,眉头紧皱,瞪着他。
“我今日过来前已经上过药了。”
“但你方才过来肯定又加重了伤势。”他坐下,将季枝遥的腿搭在自己腿上,动作极其自然地褪了她鞋袜,轻柔地将药油抹上去。
她的视线原本看着自己肿起来的脚踝,过了会儿,顺着他的手向上,停在了他脸侧。他的眉眼凌厉,尤其刚才在门口时,她觉得他像一把极其锐利的长剑,随意挥动,就能草菅人命。可到现在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又平和地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以后若非急事,你让陈观过来便是。公主府到长门宫,路程不近。”
“今日之事还不算急事吗?”
“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将他们都杀了。”
季枝遥看着他的眼睛,点头。
裴煦理解,但还是低笑着说;“我不会。”
“我不信......你刚才差点把我杀了。”
“擅闯者不同,若是他们有人胆敢进来一步,那便莫怪孤刀剑无眼。”
“我呢?”季枝遥抓着刚才的事不放。
裴煦眉眼瞬间浮上认错的态度,“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以后我定看清楚人再——”
“你以后再敢飞刀试试!”季枝遥伸手用力拍了他一下,之后把人推开了些,“还以后看清人再扔......”
他顿时哑声,垂下头揉自己的袖口。上面沾染了些血迹,他想等季枝遥走了之后再处理。但是耳边传来走动的声音,过了会儿,季枝遥过来,直接朝他伸出掌心。
裴煦先是一愣,之后才在她啧一声要收回时,反应过来立刻将手搭上去。
她指尖磨了磨他手背,“手怎么这么凉。”
眼前的人认真观察他的伤口,里面还有些玉石碎片,应该是刚才砸东西时不慎弄伤的。
“你以前没砸过东西么?”季枝遥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抬头看他,“听陈观说,你从前打仗时战袍上滴血不沾,怎么如今摔个东西都能把手摔伤?”
“......”裴煦一阵沉默,不知如何解释。他确实很少砸东西,因为以往但凡有些情绪,他会直接杀人泄愤,而不是用这样无能无用的方式。
她并不知裴煦心底里在想什么,低头动作利落又轻柔地帮他把伤口冲洗干净,包扎过后,直接把他的手放下,好似如果不是因为受伤,她不会跟他有任何触碰一样。
裴煦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蜷了一下,之后他默默注视着季枝遥有些忙碌的背影。过了会儿,外头有哑奴进来送东西。
季枝遥看过去,发现是三套新制的宫装。两套大些的,一套尺码小的。她看后,便只知道这是什么。
“我差点忘了这事儿。”季枝遥这样说着,却没有自己去接那些衣服,而是指了张桌子让哑奴放过去,之后让她将地上清理干净。
“明日便是册封礼,裴知安眼下正在月涟居学礼仪。”
季枝遥点点头,没有很紧张。她只是公主,虽然是皇子的生母,却没有什么资格参加这个仪式,只是能站在旁边好生看着小知安册封这一大事。
她原以为真的可以置身事外,直到裴煦过了会儿说,她明日也需上台,稍后会有人也来告诉她当怎么做。
季枝遥愣在原地,属实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安排,当即便开口问:“旁的事情不合规也算了,这是皇太子册封仪式,也能这样破格吗?”
“为何是破格?”裴煦并不认同她的观点,出发点和她不一样,“前朝有庶皇子册封皇太子的先例,他们的母妃也非中宫之位,却也需要出席,只是需站在中宫之后罢了。如今孤没有皇后,你理应站在我身旁的位置。”
“可是......”季枝遥还是觉得不妥,但裴煦已经决定好。
“就算不想同我站在一起,也为知安想想。今日听月涟居宫人说,裴知安知道你要参加他的册封大典后十分高兴。明日他在高台上看不见你,他兴许又要哭闹了。”
她抿了抿唇,仍旧没有说话。似是还在坚持。
“枝枝,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册封礼,你不想亲眼见证么?”
“真的可以吗?”她声音忽然低了些。
“真的。”他不厌其烦地宽慰,心里却觉得有些难过。
好像不管他怎么做,季枝遥都不肯相信他,也不肯相信自己。这都同从前她的家人和后来自己做的事情有关,无法改变的东西往往让人懊悔无奈至极。
这天夜里,季枝遥没有离宫,裴煦去了月涟居陪儿子睡觉,而当她再一次想用受伤拒绝和他俩一起睡时,裴知安又双手抱臂不高兴地撅起嘴。
他有些委屈又质疑地问:“娘亲,你是不是故意躲着儿臣和父皇?不然为何总是不和我们一起,你是不是有旁的心悦之人了?”
这话可不是随便能说的,季枝遥下意识看向裴煦,他眼中笑意不达眼底,只平静地转着手里的沉香木珠。
“......”
“床太小了,根本挤不下三个人。娘亲怎么会故意躲你呢?等明日仪式过了,明晚,我和你一起睡。”
裴知安眼睛转了转,正想说这样也可以时,后面那人用力咳了两声。偏偏这小子听不懂,转头立刻扑到裴煦跟前,用小手捂着他胸口处:“父皇!父皇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
“......不是。”他淡声回,视线总往季枝遥那边瞟,“嗓子有些不舒服罢了。”
“那儿臣给你倒茶喝。”说完,他哼哧哼哧下床,跑到桌边接过季枝遥倒的茶,端着递给裴煦。
裴煦没察觉到什么异样,接过便喝了口,之后直接被烫得皱了下眉,立刻将杯子拿远了些。
季枝遥留意到后似乎笑了声,之后假装无事发生地朝小知安摆了摆手,“乖乖睡觉,我也过去睡了。”
裴知安:“好!”
裴煦:......
她走到门口时,在窗处停留片刻。
里面的灯熄了,传来扬开被褥的轻微声响。裴知安小声和裴煦在说什么,裴煦同样温柔耐心地一句句回答着,有问必答,同朝臣甩脸子那股劲儿没有用在自己儿子身上。
正准备回房,她不知为何,耳边的对话陡然变得格外清晰。
小知安安静了很久,裴煦以为他准备睡了,忽然小小声问:“父皇,母亲是不是明日之后就要走了?”
她微微偏头,隔着窗户望向他们床榻的方向。她等了一会儿,才听到裴煦的回答。
以为会是“是”或者“不是”的回答,又可能会说旁的挑拨关系的话。
可他都没有,他温声回的是——
“不管你娘亲什么时候走,你只需记住她是去做拯救苍生大事了,她心里永远有我们,永远最爱你。”
第76章
季枝遥一晚上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很早便起身了。
玉檀将她的宫装拿进来,时间充裕,她们可以好好梳洗。拉开妆匣, 上层全是几乎一样的玉簪子, 还都是白玉簪,每回簪在发间都没什么存在感, 偏偏她就喜欢这样。
“殿下, 今日仪式隆重, 可不能再用素色的配饰。”
“我知道,用第二层的金钗。”说着, 她自己拉开,里面竟然有许多玉檀从未见过的步摇珠钗, 尤以红宝石镶嵌的金步摇最华丽大气。
玉檀悄悄抬眼, 屡屡暗示季枝遥挑这个。她察觉到, 淡笑着伸手将那钗子拿了出来, “戴这个。”
她立刻应道:“是!”
她们梳妆到一半时, 隔壁也传来宫女出入的声音。裴知安到底还小,一起床就有些紧张,很僵硬, 时时要跟着他父皇才心安。
季枝遥换好宫装推门进去时, 正好看到裴煦蹲在地上,眉眼极认真地在帮孩子扣腰间的环带。侧面吊着的玉制勾金吊牌, 一眼能看出出自谁之手。
听到声响, 他们二人同时抬眼看去。他们十分同步, 在这一刻, 季枝遥惊喜地发现裴知安神色间与他父皇的相似之处。只是眼下说这些不合适,她默默将心思压下后, 走过去问:“准备的如何?”
“娘亲!”裴煦帮他扣好腰带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扑到季枝遥怀里撒娇,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娘亲今日好漂亮!”
季枝遥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嘴这么甜,跟谁学的。”
“跟父皇学的!”
季枝遥:......
裴煦:......
她顺势将视线挪过去,裴煦正自己穿着衣袍。他不习惯旁人伺候他穿衣,因此他一直都是自己来的。
新设计的这一套宫装,背后有许多繁杂的纹路设计,稍不小心便容易将料子勾断。季枝遥看了会儿,见他实在有些笨拙,让小知安先坐好等着用早膳,自己抬步走过去,帮他将后边的绳结拉到身前,之后垂头帮他系好。
裴煦动作有些僵硬,双手不知当往何处放,只微微抬着滞在空中。
差不多时候,陈观从旁边把香料洒到铜兽炉中,用剑敲出声响,还很刻意地背对着他们,好似不好意思看一样,“香料给你扔进去了。”
“......”
他视线一直落在身前人身上。很少见她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同平常不一样的变化,总会让人心中难以抑制的悸动,以至于他的情感就这样透过双眼直白地流露。
季枝遥一抬头就看到了,有些局促地后退了半步,“好了,你去熏香吧。”她伸手轻揉了揉脖颈,被他盯得很不自在。
裴煦点头,却没立刻动。而是忽然俯身,离她近了一点。季枝遥下意识想后退,被他伸手轻轻拽回来。
“今天很好看。”
没等反应过来,她又被裴煦往另一个方向推了推,推到儿子跟前,很自然地就拉开椅子准备坐下用早膳。
裴知安有些无聊地晃着腿,扭头问:“娘亲,方才父皇和你说什么呀?”
她还没从刚才那人的动作里回神,缓了缓,拙劣地编谎言,“在说等会仪式的事情。”
裴煦过了会儿回来,衣袍上已经有那股熟悉的气味。宫女将早膳端上桌,还和以前一样,季枝遥几乎不需要怎么动筷子,只要一个眼神看过去,或者被裴煦察觉她喜欢吃什么,他便会自己将菜夹给她。
裴知安在一旁耳濡目染,虽然不知道父皇为何这样做,但只要裴煦动筷子往季枝遥碗里夹什么,裴知安很快也会笨拙地用筷子给母亲也夹一次。裴煦见到后,勾了勾唇角,夸赞了两句。
之后裴知安越夹越起劲,以至于季枝遥再也没能吃完碗里的早膳。
实在是太多了。
半个时辰后,仪式正式开始,在他登基后便一直闲置的太极宫举行。
殿前,文武百官按位次而立,裴煦敛起往日的温和,神色庄严,同季枝遥一并走上高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