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道视线盯着,她忽然想起以前在岭南春杏堂时,师兄也经常这样盯着她,只要她做错一处,便会严厉指出。就因为这样,她上药时手有点抖,根本控制不住。
为了缓解有些诡异的气氛,她清了清嗓,问:“为什么这么晚还过来?陈观嘴那么快。”
“不是。”裴煦十分无奈,很想辩解,却不能操之过急,防止她觉得自己在骗她,“你不能什么都听裴知安的一面之词。”
“他是你儿子,不要一口一个裴知安地叫。”季枝遥挑他刺,根本没认真听,“而且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她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腹诽说:“我怎么觉得他怎么都比你靠谱些。”
“……”
裴煦:“我也不知道他最近干什么了,以前从不这样。”
“他怎么了?我瞧着知安很乖。”
“撒谎在我这可不是小事。”他骨节分明的手点了点季枝遥坐着的这张床,“前两日夜里大雨,宫人说裴……知安一个人睡害怕,我不是也立刻赶过来了。”
“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在这里陪他?”
“那夜文书实在很多,我看到夜半,再想动身时已经很晚。”裴煦说着说着,语气带了非常细微的委屈,“我只是不想吵醒他。”
季枝遥见识过他的那一大堆折子,听到这个缘由后沉默了一会儿。正好药上完,她自然地把罐子递过去,他也很自然地接过,放到了旁边小桌上。
“他还跟我说,你经常不陪他。”
“笑话。”裴煦说到这已经觉得额角抽痛,“我只要有空便会来月涟居,你随便找你宫里的人问问便知道。除了事情特别多的时候,我哪一天没有陪他,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季枝遥鲜少见到裴煦这幅样子,有些违和,有些好笑,却十分鲜活。她微怔,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裴煦以为她还是不相信,之后转身坐到离她一拳距离的地方,叹了口气,“算了,你若是不信,我日后再想办法让你相信就是。”
“我信你。”过了很久,身旁的人轻声说,“我没有想到,你能做一个很好的父亲。”
“你发现了吗?”季枝遥低笑了一声,下巴搁在自己膝盖上,后腰隐隐作痛,“和知安一起后,你变得温暖平和了许多。这样,很好。”
裴煦:“你也这样说。”
季枝遥:“还有谁说过?”
裴煦:“陈钧,陈栢,隔壁那个也说过。”
隔壁那个……
“陈观?”她垂眼点了点头,“他本身也是个散漫至极的人。和他待在一起久了,你性子也潜移默化地开朗许多。”
“那你有没有想过,除了知安,陈观,还有一个人让我有了改变呢?”
他说这话时,季枝遥正看着门外。却觉得脸颊被一道灼热的眼神注视着,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很多。
她沉默不语,隔壁裴知安的惨叫便显得很惨烈。季枝遥不知道该说什么,头脑混乱得很。找到机会,便立刻翻身下床,尽管腰疼的难受,也要快速往外走。
“我去看看他。”
第74章
季枝遥逃的比料想中晚了许多, 裴煦看着空荡荡的宫殿,情绪十分隐忍克制。过了一会儿,裴知安那边的哭闹声停止, 陈观走过时侧目看了一眼。只一眼, 便和裴煦视线对上。
犹豫片刻,他掉头, 走到季枝遥寝殿门前, 隔着一段距离问:“陛下, 今晚还回长门宫吗?”
裴煦未开口作答,却已然拂袖起身。
从前他也不想就这样涉足季枝遥的寝房, 可是裴知安有时实在难缠,软磨硬泡地也能强行将自己留下。他那张小床榻自然容不下裴煦, 最后才不得已来到季枝遥睡的地方歇下。
他边走边想, 快到门前时, 开口说:“明日早晨你来太医院一趟。孤记得那里有前朝时遗留下来的上好偏方, 治跌打损伤有奇效。”
“好的。”他略显懒散地回复完, 耳边传来的声音引去他的视线。刚走到门边的裴煦,也很自然地看向自己的右手边。
季枝遥牵着小知安,他已经换上寝衣, 看样子是要睡了。
“父皇, 你要去哪里?”
裴煦看了眼裴知安,又抬头看向不久前才跑走的人, 顿了顿, 道:“想起来还有些公文未批, 孤得回去处理。”
裴知安顿时小眉头紧皱, 晃着季枝遥手臂开始边哭边告状,“你看!父皇总是这样!!他都不陪我睡觉, 我一个人很害怕的,呜呜呜——”
季枝遥刚刚才把人哄好,这下哭声又响彻月涟居。
她微叹了口气,没有马上去安慰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涕泗横流的小孩,想不明白他到底学了谁。季枝遥虽然幼时没有现在坚强,可也不至于像他一样遇事就哭。
裴煦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站在原地,似是在控制自己的语气和情绪。
“你不能总这样哭闹。”还没想好如何措辞,季枝遥已经开口,“你父皇有要事处理就必须要走,你已经到了可以一个人休息的年纪,不能再这般任性。”
裴知安委屈极了,哭得眼睛红红的,止了哭声,语气却仍然哽咽,“儿臣只是想和你们多待在一起,这也有错吗?”
裴煦:“没有错,只是你这样动不动就哭,实在不妥。孤对你好,不是为了养出你这一身骄纵脾气的。”
裴知安顿时垂下脑袋,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季枝遥默默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裴煦:“是很要紧的事吗?”
这话一出,陈观在后头轻抬了下眉,才准备动身,现在好像又有了转机。
听的人也意外。她这话虽未说什么,却能听出里头挽留的意味。她是为了孩子,可裴煦仍然觉得心中欣喜。默了默,才道:“明日早些起身再批示也可以。”
季枝遥抬手,将儿子往前一推,他控制不住平衡,一下没站稳,便抱住前面父皇的腿。裴煦下意识伸手护住他,之后听耳边声线温柔,“同你父皇认错。”
裴知安这会儿听话得很,娘亲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刻满脸诚恳道:“父皇,儿臣之错了。儿臣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哭闹,惹您生气。”
他看着这双眼睛,一点重话也说不出来。复又抬头,季枝遥向他指了指屋内的方向,“你陪他睡吧。”
裴知安一听,立刻转身,“娘亲!你不一起吗?”
季枝遥面色一僵:……
“我受伤了,行动不便,就……不一起了。”她转身瞪了一眼裴煦,“快带他进去。”
裴煦看着她的反应,忽而低笑了声。牵着小知安往房中走,嘴里却笑着挑拨离间:“父皇陪你的时间比娘亲多,以后若旁人问起来,要说更喜欢父皇,知道吗?”
“……”
他故意回头看了眼季枝遥,果然她眼中满是威胁。夜里风凉,她衣衫单薄,刚才又受了伤。裴煦没再逗她,让玉檀扶她到偏殿休息。
临睡前,季枝遥拿着梳子打理长发,望着镜子里的人脑海中有些混乱。回宫以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之前离开广陵时担心的事情,总觉得会发生。
“殿下,夜深了,早点歇下吧。”
“玉檀,你说我们还会回广陵吗?”
被她突然这么一问,玉檀也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回答。沉默许久,只掠过话题,重复道:“殿下,夜深了。”
-
之后几天,季枝遥很早时便会起床动身去城里的医馆坐诊看病。得知她的身份是公主后,越来越多人来看病。
与其说看病,不如说是看热闹。碰到过一两个想对她动手脚的人后,裴煦直接把陈观和陈钧都留在外边保护她。加上他最近增了几条新规,凡事有太医院授章的医者,在外行医时必须收三两及以上的基本诊金。
季枝遥同他理论过,这样会大大限制百姓看病的意愿,裴煦却仍然不愿意改,说她这样的身份在外面行医很不安全。她理解,有些无奈,最后还是接受了。
一天午后,季枝遥在医馆休息时,见到明澈手里提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他之前被沈袅袅关在地牢时,身体变得很差。她想让他多休息的,但这人总是不听劝,四处去,看上去精神得很。
“你怎么来了?”季枝遥忙拉开旁边的椅子,扶他坐下,“给你泡些补气的茶饮。”
“我来就好,姐你休息一会儿。”他起身,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下,大概是在想季枝遥从前的生活习惯,果然在右手边的第二个柜子中找到了茶叶。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开始冲泡。这些季枝遥都看在眼里,面上的惊讶毫不遮掩,“你什么时候回这些了?以前你很不爱做的。”
明澈面色微凝,语气也有些认真,“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只是很基本的事情,我会做。”
他曾经是缙朝最受宠的皇子之一,好吃懒做,最爱四处玩。可经过山河震动,他如今也变得沉稳不少。这样的变化被最亲的人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不好受。
“这几日我在府中书房看了一些医书,我想认真学习一下,日后肯定能帮上你。”
“你怎么想学医术了?以前让你读书都得费很大劲。”她笑着,眼神里缓缓流露出温柔。关于弟弟的回忆,是她唯一想起过去时会感到开心愉悦的片段。
明澈回身看她,“因为我想有本领傍身,也想……日后能一直待在你身边。”
她微微怔住,“傻子,你怎么可能永远跟着我。你也要娶妻生子,有自己家庭的。”
“这些都不重要。”他说的非常认真,“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承受任何失去你带来的痛苦。”他语气停顿后,似是带上情绪,“若是裴煦敢对你如何,我也不惜以命——”
季枝遥打断他:“阿澈,这话日后不许再说。”
“姐,你真的这么在意他?玉檀都跟我说了,他对你不好。”
“在不在意都是其次,我是想让你知道,他从来不是什么温和的存在。”她将热茶缓缓倒进杯中,激起一阵悦耳的滴答声,“你没有见过宫墙沾满鲜血的样子,也没听到过皇宫深处的嘶吼哀嚎。甚至,皇城脚下,他有一座比沈袅袅家中大数倍,残忍千万倍的地牢。”
“我绝非在意他,才警示你。相反,正是因为我在意你,才绝不容许你有任何涉险的可能。”
明澈:“他这样残忍恐怖,你还要待在他身边吗?”
季枝遥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简单的正反两面便能裁决。不论我做什么选择,都势必会失去一些东西。”过了会儿,她轻声说:“如果他可以一直是师兄就好了。”
明澈不知道她口中的师兄是何意,因没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也显得有些郁闷烦躁。屋内两人安静下来没多久,外边的吵嚷声却渐渐大起来。
季枝遥下意识以为什么人来寻仇,陈观和陈钧已经从外面带了消息回来。
陈观:“陛下可真行,那日我还以为他随口说说,这才几日,便将栎朝律例改了。”
季枝遥拿过他手上的告示,上面的白纸黑字如此明了,她却觉得这样难以看懂。
“这……”明澈也拿了一份,看完后神色和季枝遥是一样的,“这直接颠覆了历朝历代的规矩,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陈观:“普通人家收入不多,养外室小妾的不多,便兴许没什么意见。可那些达官贵人,只怕是要闹起来了。”
“不出意料的话,已经有很多老臣从家中往皇城赶了。”陈观语气懒散,“哎呀,我家陛下真是,日日舌战群儒,真是难为他了。”
季枝遥听着这话,眼神忽然停在陈观身上。这人经常在他们两人之间走动,季枝遥这边的情况都是陈观报过去。裴煦突然新增了律法,没准还真和他有关。
季枝遥:“你是不是和他说过什么?”
陈观大方承认:“公主殿下英明,不过属下可没乱说,只是将您之前救下那位险些被夫君打死的孕妇的事情告诉了他,后面的所有决议都是他自己做的,我可没支持他。”
她在屋中踱步,时而觉得这事与她无关,时而觉得这事分明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去看一眼。
正犹豫着,本该在宫中的陈栢突然出现在公主府,步履匆匆,看上去十分着急,“殿下,不好了!”
“陈栢?你怎么来了,裴煦让你来的?”
“不是,是属下自作主张。”他走得很急,气喘吁吁的,气息很不稳,“属下恳请殿下速速进宫,若您再不去,恐怕陛下又要……”
他用力握紧自己的剑,这样微小的细节,被她一眼捕捉到。
“我立刻去。”
说完,明澈看着她什么也不说跟着陈栢走了。陈观和陈钧各自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佩剑佩刀,之后也大步往皇宫方向去。
天色阴沉,闷雷阵响。
玉檀从外面回来听到这消息,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正要走,明澈将人拉住,“你别去了,她有那三个侍卫保护,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会责怪我的。”
玉檀心中十分不安,不知为何,她突然又想起陛下登基那个月。
那个冬日,雨雪中、空气里,血腥味久久弥散。
第75章
皇宫一如往常地安静。
季枝遥直奔长门宫, 方转过弯,便见到很多大臣已经跪地不起。
她先是一顿,随后缓步上前, 见整个长门宫院子里已经全都是人。他们是跪不下才跪到了外面宫廊。
那些人看到季枝遥后神色各异, 视线默默追随着她。
走到院中,还没跨步上台阶, 门前突然砸碎一个杯盏。季枝遥被吓退一步, 很快缓和过来, 继续镇定地往前走了两步。